宿罪————水虹扉

“我是他太太，请让我先进去！”
狄欣肿着两只桃样的眼睛，毫无争议地第一个走进了急救室。
几乎同时，古辰轩的身子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医生是在说……童童有可能死掉吧……
这有可能，是最后的绝别……但，我却没有这个资格去他身边。
38
狄欣进去之后，随之走进急救室的是夹着公文包，准备听取童羿遗言和遗嘱的律师和公证人。
看着这一幕，古辰轩站都站不稳，眼角湿润，心脏揪作一团，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悲恸无止尽地回荡——
童童不行了吗……已经到了必须留遗嘱的地步了吗……
大约过了四十五分钟，狄欣、律师和公证人一起从急救室走了出来。狄欣垂着头，不发一言。律师朝左右看了看，声音有几分沮丧：“童先生……拒绝立下遗嘱。”
周围先是寂静，然后是一片纷乱的窃窃私语。
“你们谁是张斐，童先生让他进去。”公证人扫了一眼纷乱的人群，声音清晰。
“我是！”古辰轩清醒过来，急忙答应，拨开人群朝急救室冲去。
冲到手术台前，古辰轩看到童羿的身上插着大大小小上十根导管，戴着呼吸器，脸色惨白地躺在哪里，泪水顷刻间就滑落下来。
古辰轩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走过去，将他枯瘦的手握在自己左掌中，慢慢摩挲。
童羿睁着眼睛，直直地瞧着古辰轩。他连嘴唇都是白的，眼眶和双颊深深地凹了下去，已经不太像一个活人。但是，他的眼睛却是活着的、凌厉逼人的，像要将古辰轩生生穿透。
古辰轩哽咽着，泪水如雨点般一滴滴落在童羿的手臂上。
看着那些眼泪，童羿凌厉的目光开始一点点软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捏了捏古辰轩的手掌。
“不要哭，我不会死。”
从呼吸器里传来的声音浓重粗浊，仿若从幽深的另一世界而来。
“我不会死……所以我不立遗嘱。我会好好地活着……古辰轩，我们之间还没完。”
古辰轩睁大了被泪水模糊不清的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最后，他唇边终于泛起个真实的笑：“我等着你。”
你许下了承诺，我就信。没有保留，没有条件——童童，谢谢你给我希望。
“过来，让我抱一会儿。”童羿半垂着眼帘看他，用浓重粗浊的声音要求。
古辰轩看了看那插着好几根导管、缠满纱布的瘦削胸膛，慢慢地伏过去，接触到纱布就停止，没敢将身体的重量放上去。
然后，他抬起童羿的手臂，轻轻环绕在自己的脊背上。
童羿看着他做的一切，眼神复杂。
为什么是你……原以为这次终于可以摆脱那些阴影，原以为可以安心地沉溺在某种幸福之中……没想到，我绕了一大圈，竟还是回到了起点……
当初宁愿用死来离开我……如今又为什么回来？是恨我恨到极至，想要彻底毁掉我，还是……真的放不下我？
辰轩……我真的真的很想，一厢情愿地相信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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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羿的手术正在进行。
狄欣在一旁小声地啜泣，古辰轩的神情看上去则要冷静得多。因为，他深信童羿能够撑过这一关。
这时，有两个穿便装的男人不声不响地接近古辰轩，其中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道：“吴夫人在外面等你，她不方便进来。”
古辰轩咬了咬下唇，思忖片刻，终于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方启枫注意到这一幕，挑了挑眉。他示意手下的保镖之一跟着古辰轩，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古辰轩在两个男人的簇拥下出了医院，来到不远处的一条死胡同里，看到吴千娇着一身黑纱裙，面带焦虑地站在那里。
“……妈。”古辰轩走到她面前，喊了她后，便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些什么。
“辰轩……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接近他，怎么就不听？”吴千娇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轻轻捧起他的右手，“你的右手废了……是真的吗？”
古辰轩低下头。
曲尤恩是存心要童羿的命。他所用的武器，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枪，射入目标之后，还会引起爆破。这也是童羿的肺会几乎完全损坏的原因。
古辰轩的手掌近三分之一都被击烂，缝合包扎接骨的时候，筋骨和血肉已经烂得一塌糊涂。以现在的技术，尽管可以愈合得外观完美，却永远失去了功能。
但是，他没有后悔和怨艾，甚至觉得幸运。因为若不是那一拦，童羿的胸腔立时就会被击成一个大窟窿，命毙当场。
“留在他身边，你不会有好结果的。”吴千娇咬着牙，难过得全身都在发抖，“趁还来得及撒手，跟我走。”
“不，我不走。”古辰轩定定望着母亲，声音不高，却坚定无比，“我要留在他身边……他说过，他会活下去。”
“我现在没空和你争辩。”吴千娇擦了擦眼角的泪，对古辰轩身后的两个男人打了个手势。
两个男人上前，一个架住古辰轩，一个将浸过强效麻醉药物的手帕朝他的口鼻盖去。
古辰轩挺直身子剧烈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身子瘫软地任人架着离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方启枫所派来的保镖眼里。

39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古辰轩醒来後，用铐在一起的双手拼命捶打著被反锁起来的铁门，声音凄惨不堪。
“我答应过童童要等他的……他醒来後找不到我怎麽办？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拼命地求了大约半个小时，门真的吱呀一声开了。门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嘻嘻地看著古辰轩：“我们放你出去，走吧。”
来不及多想，古辰轩冲到了门外。门外是一片无遮阳光，风混杂著咸腥的气息迎面扑来。远方，蓝色波光和天空连成一线。
怎麽会……这里居然是海上？
“你已经在这里睡了一个星期，船也开了一个星期，还想去哪里？”男人们笑得粗犷，因长年吸食劣质烟草而被薰黑的牙齿肆无忌惮地露在外面。
一个星期……童童……
古辰轩慢慢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终他一生，从没有当著人哭得如此惨烈。
“哎……究竟怎麽了？”
男人们先还是笑著，後来看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对著甲板拼命捶打，弄得双手鲜血淋漓，终於发现不对，连忙把他从甲板上拉起来，防止他自残。
“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奇怪……明明犯了事去富贵乡避避，又不是被判死刑，还闹得要死要活。”有人在古辰轩耳边不满地嘟囔。
“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也没有犯事！”古辰轩哑著嗓子大声申诉，“他们说谎，他们说谎！带我回去，求求你们带我回去！”
“怪不得说他精神有点问题……不过，也挺可怜的。”旁边的一个男人摇摇头，将块软布塞进古辰轩的嘴里，“你若不是有钱人，又怎麽会有人在你身上砸下大笔钱财，让你去忘忧岛？你以为，这个世界天上会平白掉银子麽？”
“喂，把束缚衣拿过来，给他穿上。”
男人们不由分说，按住拼命挣扎的古辰轩，将管制精神病人专用的束缚衣套在了他的身上，然後收紧扣好上面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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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终究是走了。”
童羿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俊朗的容颜刹那间痛楚地扭曲。他忽然一把抓住狄欣的肩膀，厉鬼般大声咆哮：“我不信，我不信！”
他回到我身边，比谁都要细心地照顾我，他为我废掉一只手……这些只是他让我痛苦的策略，我不信！
我所认识的辰轩，没有那麽深的心机；我所了解的辰轩，不会使那麽狠毒阴沈的诡计。
“随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他走了，而且没留下半句话，没告诉任何人。”狄欣哽咽著，泪水如断线珍珠般往下落。
“一定是有人逼他……是你，还是谁？”童羿瞪著狄欣，眼中的怨毒掩藏不住。
“童羿，没有任何人逼他，是他自己要走的！”狄欣终於受不了童羿的怀疑，拍案而起，“你是想不到他会走，还是不接受他会走？！当初他杀人的时候，你又可曾想到？！”
童羿强硬的表情慢慢软下来，终於叹气：“欣欣，对不起。”
明明从前被他背叛过，伤害的那麽深……为什麽知道他离开後的第一反应，竟是宁愿迁怒於旁人，也要相信他？
辰轩，为什麽这样做……明明当初说的是，等著我。
我就在这里，你又去了哪里？
我是哪里做错了……你竟要伤我至此。恨我娶了欣欣？恨我不顾一切地往高处爬？难道，你看不到我对你的重视，看不到我一心想给你幸福吗？
辰轩，我不知道什麽是爱情。但是，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无人可替。可惜这些，你全部都看不到……
“无论花多大代价，把他找回来。”童羿戴上氧气罩，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移植的肺正在一阵阵地抽痛，正排斥著这个不属於它的身体，“欣欣你出去一会儿，请方启枫先生进来。”
狄欣忍著满腹委屈辛酸，对童羿点了点头，走出病房。
童羿望著对面白色的墙，有刹那间的失神。
辰轩的右手废了，应该很难谋生吧。他是尚被警方通缉的人，千万别被人看出身份行迹……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胸口很痛，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40
方启枫走进童羿的病房，深深吸了口气。
一个星期前，当得知古辰轩被强迫带走时，他就开始秘密调查吴千娇。其中，少不得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好在，吴千娇不过一个即将失势家族的妇人，论手眼通天，又怎比得上方启枫？在灌她喝下一种神经性药物后，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从两年前的母子相认杀人嫁祸，到送古辰轩去巴黎整容……以及，古辰轩如今所在。
“怎样，你说要告诉我有关辰轩的事？”童羿一看见方启枫，就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
“羿，古辰轩没有杀人……”
方启枫握住了童羿的手，开始了一段漫长讲述。毕竟，两年来在古辰轩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
童羿的眼神随着他的讲述，从愕然到黯淡，最后变成伤痛。
“原来……是我一直不相信他。”童羿垂下眼帘，麦色的修长手指深深陷入洁白的床单，“他如今……在哪里？”
“羿，他既然选择离开，就是不想再见你，你又何必再找？”方启枫硬起心肠，接着往下说，“从前，他一直在等……等你相信他，可是你没有。如今，他换了容颜和身份，想和你重新开始，却又受伤废掉一只手。他已经心灰意冷，去远方隐姓埋名，不愿见你。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放他自由幸福，好吗？”
“……是这样啊。”童羿捂住撕裂般疼痛的胸口，唇边泛起个恍惚的笑容，“再也不想见我……”
骗子……既然早就决定了离开，为什么又要说那些等我的话？为什么，要那般温柔地看着我，为我流泪不止？
还是怨恨着我的吧。
不过，既然这是你的愿望……我又为什么不能成全？
只要你觉得不再受伤害就好。
“想办法让吴千娇承担起她犯下的罪，我不想辰轩有后顾之忧。”童羿脸色惨白地望向方启枫，“……启枫，你会帮我吧？”
“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方启枫瞬也不瞬地瞧着童羿，紧紧握住他的手，“想哭就哭吧……胸膛借你。”
童羿点点头，慢慢将脸埋进方启枫的胸膛。他哭得没有声音，但整个身体都在难以抑止地剧烈抽搐。
方启枫抱住童羿，感觉到胸口的衣服正在被热泪迅速濡湿。
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吧。
但是，我也只不过，想留住深爱的人罢了。
何况，那个人去了忘忧岛……他会很快把羿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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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岛位于约北纬30度，东经117度的地方。
这里近乎于全封闭，自给自足，有着完全的抗干扰和干扰系统。飞机船只抵达这里后往往会遇难，雷达也侦测不到这里。
只有少数船只可以出入这里，运来或带走一些人。这里，是最好的避世天堂。
古辰轩穿着束缚衣，嘴里塞着软布，坐在悬浮车上，于岛内宽敞大道上缓缓行驶。一路只见风景奇佳，道路两旁如同公园，有奇石瀑布，有雕塑花草，更有人悠闲地来来往往。
当看清迎面而来，其中一个对他微笑致意的人时，古辰轩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他知道这个人。
七八年前自杀身亡的某红得发紫的歌星。那时候，他还和童童在一起相依为命，那时候，他们都喜欢这位歌星的歌。
这里的人，看上去每一个都容光焕发，亲切和蔼，让人见之忘忧。
悬浮车在一幢复式贝壳形的白色建筑前停下，几个大汉架着古辰轩走了进去。
看到出来迎接的两个人，古辰轩不由得再次瞪大了眼睛。那两个人，他都认识——和他在巴黎共度近两年岁月的翻译黄李，以及从前帮助过他和童羿的陈医生。
所以当那些大汉离去，他嘴里的软布被取出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黄李，快让我离开这里……陈医生，你还记得古辰轩吧？”
黄李望着他，容光焕发，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无可挑剔，眼神却失去了从前的灵动：“你在那个世界认识我们吧，真巧。不过，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古辰轩忍不住愤愤不平地叫出声来。
“要在忘忧岛取得永久居留权，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忘掉在那个世界的事情。”黄李对他伸出手，微笑，“黄李，初次见面。”
古辰轩的束缚衣已经被解开，却还是愣愣地瞧着对面不相识地黄李，半晌没伸出手。
“我不知道是如何失去记忆来到这里的……是被迫的也不一定。”黄李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声音诚恳，“但是我现在很快乐、充实和幸福。这个岛上没有那个世界的欺骗、诡计、残酷斗争……可以说是近乎完美的一个遗世天堂。我相信，不久后你也会和我一样。”
“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不要什么遗世天堂，我要回去！”古辰轩对黄李大声喊着，热泪盈眶。
童童的手术怎么样了？他找不到我……会认为我是故意离开他的吧……他会不会恨我，会不会满世界地找我？
“过一段时间再下断言吧……无论如何，先让我们尽地主之谊。”陈医生上前，按住古辰轩，往他静脉里注射了一管镇静剂，“现在，你的情绪太激动，请先小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