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作者:  录入:02-19

季正冬自打初中毕业後,哪里再摸过书本半下,见杭晨这麽废寝忘食地学习,有些震惊的感觉。不时地,总是叼著根烟坐在沙发旁盯著杭晨看。
“你说,我们是不是两个世界的人?”半天,他会冒出这麽一句。
当然,这话说出来只是玩笑。杭晨却会很快认真地摇头,一脸解释,“我只是为了应付考试。”
季正冬见不得他太认真的表情,只得扔了手上的烟,挺温柔地说句,“行行,你继续!应付好考试,将来出息了,你养我。”
两人的生活就这麽平静地过开了。
季正冬又开始了他日夜赶场的人生,十几天的失踪,公司并没有找他的大麻烦,只象征性地扣了他几场秀的钱。毕竟,不是什麽重要角色。能创的收不多,自然受到的牵制也不多。
生活的水准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他不停地走场赚钱,但已经开始不乱花销。因为,依稀有了家的牵挂。秀结束後不再流连酒吧,没事的时候不再四处游荡,因为家里小客厅的茶几上,始终会亮著一盏台灯,灯下的男孩仿佛会永远安静地等待著他。
这感觉让季正冬相当的塌实和舒服。
再下一个星期的时候,杭晨开始了忙碌地考试。每天早晨,他会早早地起床,帮季正冬做好早饭,早饭很清淡,泡饭配咸菜再加上早点摊上买来的葱油饼,是季正冬喜欢的内容。常常八点的考试,杭晨转地铁去学校六点多就得出门,出门时季正冬还没醒,他便留张条放在早点旁,“我去考试了,慢吃。”到季正冬醒的时候看到,心里胃里都是热流翻涌。
有时杭晨一天连考两场,有时中午就会考完回家。早回来的时候,他会有一点忙碌,因为想著帮季正冬做顿什麽好吃的。去菜场买菜,在厨房做饭,活干到一半,他会忽然有些恍惚,如果,一辈子这样也很好。反正人生本来就是平平淡淡地过吧,这样好象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是真的自由自在没有负担。
当然,他一边这麽想著,一边又不禁提醒自己,得赶快毕业找份工作才行,不然真的成了季正冬的米虫了。
到了晚上,要等的人回来,杭晨又坐回了书桌,开始没完没了地备战。门被打开,透进来的楼道里的灯光,不久就会被高大的季正冬挡个严实,这个时候杭晨抬起头,会有种全世界都在眼前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从来也不觉得长,仿佛转眼,半个月的期末考试就到了尾声。
这天晚上,杭晨终於迎来了最後一门考试前的大决战。
季正冬这天回来的挺早,吃完饭就坐在沙发边拿了本杂志翻。这是他这段时间养成的新习惯,既然不能像杭晨一样沈心静气地投入书海,至少,也要拿本纸质的东西装装样子。
只是翻著翻著,他又忍不住端详起杭晨来。
杭晨面前的茶几上,摊了大大小小四五本书,各种图纸、量具、工具笔更是把桌面占得没了空地,杭晨就这麽趴在这堆东西里,纵纵横横演演算算,橘黄台灯下脸因为先前的消瘦显得有些尖,但脸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光韵下竟透著淡淡的粉,季正冬忍不住就凑了上前。
“明天考什麽?”
“最後一门,测量平差。”杭晨没抬头,皱著眉似乎遇到了什麽难题。
“测量平差……”季正冬扬了扬嘴角,重复了一遍,随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学术方面,他实在无法和杭晨找到共同语言,於是,只得又问了句,“难吗?”
“恩,这门课我缺的太多了,真担心过不了呢。”杭晨的表情仍是不轻松,但很快他又像意识到什麽,忙又转头对季正冬笑了笑,“不过,应该没那麽倒霉。”
言语间,有些孩子的稚气。这是季正冬熟悉的杭晨的感觉,让他依稀想起两人小学时候一起赶暑假作业的情景。其实,那时杭晨的早就做完了,倒是他因为到上海的爷爷奶奶家玩,弄得作业漏了一堆没做。於是杭晨跟在他边上,帮他做些抄写作业。那时他在杭晨耳边会没头没脑地嚷句,“嘿,别抄那麽整齐,小心老师看出来。”然後杭晨就会抬起小脑袋,像现在这麽著,回句,“放心,应该没那麽倒霉。”
想到这里,季正冬不由会心地笑了笑。他抬起头来环视了遍自己住了这几年的“家”,此时灯光氤氲,好像真的有了种温暖宁静的,家的感觉。
而杭晨对身後季正冬的感慨浑然不觉,仍是埋头奋战。
时间不觉就到了夜里十点多。杭晨的投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忘我状态,头埋得越来越低,额上已经开始沁出点点的细汗。将近两个小时,他维持相同的姿势连调都没怎麽调过。
终於,季正冬忍不住了。
“走!吃夜宵去!”
不由分说地,他拉起了趴在茶几上的杭晨。
“可是,我还有一半多没看完,今天得通宵了……”杭晨一脸苦相。
“行了行了,没过也不会死!别这麽逼自己。”季正冬不容杭晨再多说,拉起人来把大衣往杭晨身上一套就拽出了门。
被拉出来的杭晨还有些迷迷糊糊地没走出状态,直到下了电梯,楼道外有些冰冷的风吹到脸上才有些清醒过来。
“你说你眼睛怎麽没瞎,看书看的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季正冬勾住了他的肩,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杭晨终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鼓了鼓腮帮子,咧嘴笑了笑。
两人走到街口的路边摊吃了碗热呼呼的油豆腐细粉汤,又加了十串羊肉串。路边摊是临时搭的大棚,生意好得不行。杭晨似乎没怎麽吃过路边摊,加上看书看的又饿了,胃口竟前所未有的大开起来,不一会儿,满嘴已经吃得油油红红,一脸开心样。
“好吃吗?”季正冬问他。
“恩!”杭晨笑得两眼弯弯的。
“你可真好打发,吃点这个就满足了。”季正冬说著,心里竟生出股怜惜来。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满脸阴郁伤感的男孩,和此时笑得爽朗的杭晨真是判若两人,他忽然觉得,其实满足的人并不是杭晨,而是他自己。
杭晨的改变,是因为他。这真的很容易让人自满。
“我以後得多赚些钱,喂你吃些好的,把你养胖些。”慢慢地,季正冬又开口道。
正埋头吃著的杭晨忽然停了停,隔了会才抬头,在食物伸腾的热气中眼眶有些泛红,开口却是故作轻松地说了声,“行,到时候你别心疼粮食!”
这晚,杭晨的真的特别地开心,开心地觉得即使明天的测量平差真的挂了也无所谓。这好像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个夜晚,他看的见季正冬温柔的眼,对他满是爱惜的脸,不再有过去的迟疑,或是参杂著感激,好像拨开重重烟雾终於见到了晴天,很冷的冬天里的晴天,异常地珍贵。
就在他以为不会再有比这些更幸福的事了的时候,季正冬拉著他的手走出路边摊时,竟从口袋里摸出把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他说,“嘿,小孩,要不要来消化一下?”
当他看清在季正冬掌心的是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时,眼泪忽然地就要流出来。
“小冬哥……”
“这是从你家偷来的,不过,好像本来也是我的东西,我以前装输送你的吧,好久没玩了。来战几局?”季正冬好像要一夜之间把所有能感动他的事都做遍似的,站在他面前笑得像个天使。
杭晨终於说不出什麽话来,只从那掌心里拿了几颗,也顾不得地上的灰尘,就蹲了下去,头低得不能再低,“战就战,这次你别装输。”
夜晚的户外有些寒冷,但两人却忽然来了孩子气,小街口的空地上就著不算太明亮的路灯光开始对著玻璃珠子你弹来我弹去的。时间好像又一次倒流回小时候,所有的情景都惊人的相似,相似得好像连杭晨手臂上挂著的黑纱都从没换下来过。
人生中最难熬的两次痛苦经历,如果没有身边这个人的陪伴,杭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的过来。
所以,会爱,是毋庸置疑的。
後来的时间里,他总被另一个人问到,为什麽那麽死心塌地,为什麽那些久还不忘,其实,答案早在这时就注定了。即使只是一时的蛊惑,也要用一辈子来回忆。
“看我这招百步穿杨!”对面季正冬弓著庞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嚷道。
“我水来土淹!”杭晨也不甘示弱。
路灯下,两人也不觉得冷,好像那麽点孩子气的热情可以把一个冬天的寒冷都打败似的。
就这麽,两人玩了快一个小时才收手。拍拍灰尘起身时,竟都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杭晨更是满头是汗,被路灯一照整张脸发著光似的。於是,季正冬也不顾手脏,大拉拉地搂住了他,拥著朝家里的小区走回去。
“等会儿别再看你那什麽测量了,洗个澡睡一觉。考不及格大不了补考!”
“恩,不管它了。”杭晨豁出去地说。
“这就对了,等你考完後,没几天就过年了。我们得商量商量去哪里玩玩。”季正冬也是心情很好,想了半天忽然冒出句,“去海南怎麽样……”
“得花挺多钱的吧?”
回家的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著。深夜的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微冷的风让两个人不由搂得更近了些。
後来每次杭晨回忆起这一晚,事实上,他很少回忆这一晚,他都觉得这晚就像是上帝的一个玩笑,前一刻美得那样不真实,後一刻就将他推到最黑暗的深渊。
回家的路并不长,路口,一辆停著的银白色SUV终结了这晚所有的快乐。
长远勿见(四十九)
拐角处的银白色SUV在两人刚走到路口时,射出一道强烈的灯光。
季正冬和杭晨不由下意识地停了停脚步。
只是这一停,还由不得两人反应,车里就冲出个人来,猛地揪住了季正冬的衣领,挥手就是一拳。
“你干什麽!”一旁杭晨几乎是反射性地冲了上去,却被对方全无顾忌地推出几米远,还不等他再追上去,几记结实的硬拳又招呼到了季正冬身上。
突然受到袭击的季正冬直当是遇到了深夜抢劫,转头看了眼身後的杭晨,还没来的及说完一句“你别过来”就又被那车里冲出来的人扯住了衣领。
正要奋起反抗,却赫然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宣政。
而宣政眼中哪里还有半点正常人神色,竟是看也不看季正冬一眼,下了死力地扯著他的脖子硬将他拖到了银白色SUV的车窗前,口中,疯了般地不停重复著,“我带他来见你!我带他来见你!……”
“砰”地一声,季正冬被按在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前,杭晨听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然而,眼前看到的景象却让他整个人惊呆了。
车里,徐凌侧著头坐在副驾驶座上,嘴角、鼻角溢出的血似乎已经干涸,触目惊心地淌在他苍白的脸上,那整个人,像睡著了般,轻轻闭著双眼,额前的碎发似乎还沾著刚刚滴下的汗珠。然而,胸前,却看不到一丝起伏。
“小凌……”
有血从季正冬的前额流了下来,但他似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颤抖著将手伸进了车窗,也管不得上面残留的碎玻璃,径直伸了进去,然後,慢慢探向徐凌垂下的脸,想要把他嘴角和鼻角的血迹擦去。
只是,他的手刚一碰到徐凌,一阵令他崩溃的温度激得他把手猛地缩了回来。他睁大了眼睛,有那麽两秒的迟疑,然後,突然,疯了般地打开了车门,他想把徐凌从车里抱出来,却发现自己竟然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小凌,你怎麽了?不要吓我!你怎麽了!”於是,他开始不停地摇晃起车里的人。
杭晨站在季正冬的身後,张著嘴,觉得这场景发生得这样不真实,刚才满头的汗水此刻被寒风吹得瑟瑟地发凉,他站在灰暗空荡的街口,却感觉不到半点能让他呼吸的空气。
然後,他听到宣政绝望但清晰的声音。
“他死了。你害死了他。”
这话,是对季正冬说的。只是,季正冬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徐凌的身上,嘴里的声音仍是颤抖个不停,“小凌,你是不是很冷?别怕,我送你去医院,我们这就去医院……”
季正冬说著,忽然转身扯住了一旁的宣政,几乎是吼著,“你还愣著干什麽!快开车!快送他去医院!快开车!”
“我带他来见你最後一面,我想这样,他能走的安心些。他一直不让我们来找你,你那该死的同情心却为什麽不发作一下,主动去找一下他?徐凌真可怜,到死还念著你同情他,不想见你……”宣政声音平静得有些骇人,字字句句清晰地回荡在夜色中,他直直地看向季正冬,却在下一秒,忽然恶狠狠地一拳挥向了他。
“只是,我不会就这麽让你好过!”
终於,宣政怒吼了一声。紧接著,他疯了般地勒住了季正冬的脖子,一边收紧一边说著,“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你明明知道他有病,你明明知道他去南昌下了多大的决心!他到死都还在笑!笑著说你只是同情他!是你害死他的!他那麽爱你!你却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看著季正冬的脸由涨红变得开始青紫,杭晨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朝宣政扑了过去,“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你快放手!”
杭晨的力气此时大得惊人,加上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宣政被他撞得很快松开了钳住季正冬的手,但下意识地也将冲过来的杭晨猛的往车边一推。
杭晨一下撞上了车左侧的後视镜,钻心的疼痛激得他腹部一阵痉挛。
而终於,季正冬扯著脖子躲过了宣政的疯狂,滑落到地上猛咳起来。
“小冬哥,你怎麽样?”杭晨按著腹部奔了过去,想要扶起季正冬,却发现他好像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似的,仍撑著站起来跌撞著朝宣政跑去。
“求求你!快送小凌去医院!快送他去医院!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快送他去医院!快开车送他去医院!”
反复地,季正冬说著这些,仿佛自己也像个濒死的病人般。
而宣政,忽然无比同情地朝他笑了笑,“你会觉得开心吗,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徐凌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拉开了车门,一阵刺耳的发动声後,车子消失在了街口。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安静。
很彻底的安静,安静到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安静。
路灯,街口,面前的公寓楼,一切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却又瞬间变成了噩梦。
杭晨回过神来,冲到了季正冬的面前。
“小冬哥?”他担心地叫著季正冬的名字。
而季正冬仍像不认识他似的,仿佛刚刚陪他吃路边摊打珠子的男人是另一个人。
“小冬哥……”杭晨心里一阵害怕,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季正冬,“小冬哥,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然後,他听见自己的话音里的颤抖。事实上,此刻,他心里的恐惧比季正冬更甚。车里,徐凌的样子一直清清楚楚地在他脑中反复。那安静地,没有一点生息的,像是全世界的纷争都与他无关了的脸,像刀一样刻在杭晨的心上。还有徐凌脸上的苍白,透过路灯光都能感觉到的冰冷,有那麽一瞬间,杭晨希望,车里的人是他自己。
这一幕太残忍。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时,没有了生命的身体那麽绝望地躺在自己面前,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抚摸上母亲的手臂时,那皮肤上穿来的温度,那不属於这个世界的温度。
而现在,面对这些的,轮到他的小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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