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困惑,“什麽?”
“就是确信自己被爱的‘幸福’的表情。”
林峰一时无言。邓夏生看看陷入沈默的林峰,又笑了笑。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幸福’的人的表情是怎样的,可是,至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从羽晨脸上看到了不一样的表情──我想不论是我还是他的亲人,都无法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邓夏生停住了,他看到林峰望著他的目光有点发怔。
“对不起,我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你不生气吧?”
林峰摇了摇头。他有点不相信地望著邓夏生,“你不介意吗?这种事……”
邓夏生莞尔一笑,“开始时有那麽一点儿,不过我好歹受过一点开放文化的熏陶,所以接受起来也没什麽困难,包括承认自己失败的事实也……”
林峰再次将目光急速从地上拔起来,邓夏生最後一句话又让他不小地吃了一惊。
邓夏生又笑了,他显得特别开心,笑音中似乎染上了醉意。
“不好意思,还是玩笑,哈哈……”
林峰搞不清邓夏生究竟哪句话是在开玩笑。有这麽一位富於幽默感的助理,林峰不知道该不该为沈羽晨感到高兴。
不过邓夏生也没想到,自己的那番话还是有一定预见性的。说一语成谶有点夸张,但就邓夏生日後的人生路途而言,这几句话算是一种预兆──当然,这是後话。
林峰看了一眼手机,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四十五分锺。三年来林峰经常来“蓝火”喝酒,但就如祝月说过的,他从不在这里过夜,每次都会赶在第二天到来之前回家──如果不把遇见沈羽晨的那晚算上的话。
“我该走了。”林峰告诉邓夏生。跟这个第一印象不佳的人聊天聊到忘了时间,林峰承认。
“哦。”邓夏生应道,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对了,你醉了吗?”
“没有。”林峰否认,心想这人没看到自己一晚上只喝了三大杯水吗?
林峰的回答似乎令邓夏生颇为满意,“那你开车了吗?”
“没有,”林峰答道,“今天来喝酒,所以没开。”
“那太好了,”邓夏生看上去相当愉快,他用手一指还在睡的沈羽晨,“麻烦你替我送这家夥回家吧。”
待邓夏生揭晓用意,林峰才发现自己掉进套儿里了。
“为什麽我要……”
“我本来只想瞧瞧这店的名堂,没打算喝酒,所以我开车来了。”邓夏生自嘲地一笑,“没想到这个‘血熔岩’的威力太大,我也贪杯了,只好拜托你送他了。”他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示意地在林峰面前晃了晃。
邓夏生的笑容基本人畜无害。林峰瞟了一眼那把钥匙,心中暗暗发誓他再也不怀疑无商不奸这句名言的正确性。
林峰别无选择地接过车钥匙。他俯身拍拍沈羽晨的面颊:
“喂,羽晨,醒醒,别睡了!”
对方丝毫没有反应,林峰索性将他的一只胳膊搭过肩膀,把他架起来。
“A3255。那车是向人家借的,小心开哦。”向店门走去时,林峰听见邓夏生在身後叮嘱。
“林峰回去了啊?”祝月见邓夏生这边只剩一个人,便向他走过来。
“是啊。他们俩的帐我来结好了。”邓夏生说道,而後又问,“他们经常一起来吗?”
“也不是。”祝月想了想,“林峰是本店的常客,沈先生第一次来的时候刚好林峰也在这儿,只有那一次他们是在一起的。”
果然如此,邓夏生的猜测被证实了。沈羽晨和林峰相遇,只是“偶然”而已。
邓夏生若有所思地盯著杯底残存的红色酒汁。“你觉不觉得他俩很合拍?”
听到祝月的问话,邓夏生抬起头来,“……会吗?”
“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就这麽觉得了。”祝月似乎有点兴奋,“沈先生我不好说,不过林峰真的变了很多哦。以前他每次来店里的时候都特颓废,拼命给自己灌酒,一点儿也没有老师的样子……”
“他是老师啊?”邓夏生的意外不亚於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沈羽晨。
“嗯,而且还是大学老师呢。他当了两年助教,今年刚刚升格为讲师。”
“哦……”邓夏生应著。原来是老师啊,怪不得心眼那麽实,连我跟他的对话有破绽都没听出来。看样子,他对羽晨家熟门熟路,想必是去过,至於去了以後发生了什麽就毋庸赘言了。邓夏生想著,笑了笑。
“我想林峰如果和沈先生在一起,他一定会很体贴的。”祝月慷慨地为朋友打包票。
邓夏生凝视了祝月几秒,他在沈思。
“……是啊,我不怀疑这一点。只是……”
只是,羽晨需要的不仅仅是体贴。他要的,林峰给得了吗?
第十二章
夜风从微开的车窗缝中穿进来,扫过沈羽晨的脸庞。初冬的风凛冽而干燥,一点儿也谈不上温柔。
沈羽晨缓缓睁开眼睛。睡了不长的一觉,他的酒醒了一半,但大脑运转还是有些不灵,以至发现自己置身於飞驰的车中时,沈羽晨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
“醒了?”
沈羽晨来不及辨识说话声便嗅到了熟悉的烟味,这气味来自林峰产生的二手烟。
“是你……”沈羽晨坐直身子,揉揉发痛的头,“我怎麽……”
“你那个姓邓的助理托我送你回去。”林峰为沈羽晨解释现状,“你倒好,喝完倒头就睡;我难得来一次,什麽也没喝还得当一回义务司机。”
“夏生跟你说什麽了?”邓夏生和林峰变成了好朋友?沈羽晨对这个命题感到怀疑。
林峰转过脸来,打量著沈羽晨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风的缘故而染上红晕的脸。
“他说,让我好好欣赏你的表情。”
沈羽晨不再作声,好像在琢磨这句听上去像是玩笑的话。
“为什麽喝这麽多酒?被我放鸽子的时候也没见你喝这麽多。”林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原因。
沈羽晨的身形微微一滞。“……夏生没告诉你?”
“他只说,那是你的家务事。”
一直与林峰保持著平心静气的对话的沈羽晨到这里突然像是某根神经被点著了。“什麽‘家务事’?”沈羽晨骤然提高了声调吼道,“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哪来那麽多‘家务事’?”
专心开车的林峰冷不防被沈羽晨的嗓门吓了一跳,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车停在路边。沈羽晨不给他回神的机会:
“你们不要都来可怜我行不行?有家怎麽样,没有又怎麽样?我还没落到需要你们说那样的话来安慰的地步……”
“你冲我歇斯底里什麽?”林峰终於插上了话,无端被沈羽晨当成出气的对象让他看上去很是恼火。“别把自己看得那麽伟大好不好?谁有哪个闲工夫来安慰你?那儿就是你的家,而你被收养的事实也没法改变──想不要别人可怜,除了你自己坚强起来,没有别的办法。”
方才气势汹汹的沈羽晨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他毫无征兆地爆发,又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不坚强吗?”沈羽晨木然地喃喃自语,“我还……不够坚强吗?”
林峰见沈羽晨神色不对,正欲开口,沈羽晨突然打开车门冲出车外,又立马摔上车门。
“喂,你去哪儿?”林峰愣了一下,连忙发动起车子,此时沈羽晨已经跑出去不短的距离。林峰想了想,又停下了车。
算了,先随他去吧。
沈羽晨漫无目的地走著。残存的醉意早已被寒风带走了,在人们都已酣然入梦的午夜,沈羽晨异常清醒地审视著这个睡著的城市。
浓黑的天幕上,星星毫不吝惜地放射著光辉。马路两旁的路灯整齐地列著队,橘色的灯光照亮它们各自脚下的一方地面。好像有人曾将路灯比昨天上的星星,无聊,沈羽晨暗想。不属於同一世界的事物可以放在一起吗?或许在诗中可以,但在现实世界,这样做显然不如诗中来得协调。
很快,沈羽晨就发现了佐证他论点的例子。一侧的人行道上,已经歇业的商店门前坐著一团黑影,路灯昏黄的余光照亮那影子的半边。沈羽晨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人。他向前几步,走近那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过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是睡著还是醒著。她怀里揽著个孩子。孩子安静地由母亲抱著,眼珠却不安分地转动著,打量著深夜的世界。
沈羽晨来到那对母子近前,他看清了,女人的眼睛微睁著,视线伸向前方的某一点,沈羽晨的到来似乎并未激起她任何反应。女人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只搪瓷的饭盒,里面散著一些1角和5角的钞票,还有几枚硬币。
沈羽晨望了望远处彻夜不眠的霓虹灯。这些人,明明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却无法融入霓虹灯的光芒之中。
他们的生命,就维系在那些霓虹灯光里走出来的人们信手丢下的施舍中。
我也一样,只能靠别人施舍过日子。
沈羽晨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袋里。他的动作似乎终於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涣散的实现集中在沈羽晨身上,像是在期待著。
沈羽晨的搜索结果令他大为失望──口袋里只有一块不知何时放进去的巧克力。装著钱的皮包扔在车子里了。想要若无其事地走开也可以,但从一个已经准备好要接受你施舍的乞讨者面前走开势必显得很不绅士。
沈羽晨想了想,从口袋中掏出巧克力,朝女人怀中的小孩弯下身子。孩子闪动著一对好奇的眼睛,打量著沈羽晨手中的东西。沈羽晨将巧克力递到小孩面前,孩子本能地伸手去接,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
“来。”沈羽晨再次晃晃手中的巧克力示意。孩子终於摊开小手,让沈羽晨将巧克力放在他的手心里。看著孩子摆弄著手里的新鲜玩艺儿,沈羽晨不觉笑了一下。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地上的搪瓷缸,沈羽晨突然回过神,巧克力代替不了人民币,他还是给不了这对母子需要的东西。想到这里,沈羽晨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愧疚,他对那母亲颇尴尬地一笑。女人并没有任何过度的反应,既不拒绝也非不屑,只是略略地向沈羽晨点了点头,那应当就是她表示感谢的方式。
离开这对乞讨的母子时,沈羽晨才意识到自己破了立下的誓言。他曾经发誓,不向自己遇到的任何一个乞丐施舍。用同情收买别人的自尊,这种工作沈羽晨做不来,在他自己的尊严坍塌之後,在他一切号称为自己的追求都失去意义之後。
沈羽晨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对母子还坐在原地,母亲依然如故,看不出表情,孩子仍然把玩著那块巧克力──也许他并不知道那是吃的东西,而把它当成一件玩具,脏兮兮的小脸上绽著毫不掩饰的笑容。
那笑容宛如夜雾中的锺声。沈羽晨心头一荡。
那毫无疑问是高兴的笑。事实上,那对母子并不在乎尊严问题,对於沈羽晨的施舍,他们欣然接受。
或许我……一直都在以己度人?
我所拥有的东西,住房,学校,留学的经费,一直到完成学业,坐上这个众人可望不可及的位子,这些全是父亲给我的。我只是众多待选的孤儿之一,是挑宠物一样反复比较之後被相中的幸运儿。於是现在的沈羽晨诞生了,作为这份幸运的交换条件,他失去了原先的沈羽晨所拥有的一切,除了被选择的权利。
不知道现在是什麽时辰。沈羽晨紧了紧衣领,天似乎突然变冷了。
胸口有些发闷。沈羽晨苦笑了一下,喝了这麽多酒,却还是冲不走梗在胸中的积郁。
沈羽晨不再计较沈君东的话有多刺耳,他所知道的是,虽然难以忍受,却无法反驳。沈羽晨自己也常常想,假如父亲没有带他回这个家,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变成什麽样子还未可知。
换言之,如果当年父亲选中的是别人,那麽那个人就是现实中的自己,姓沈,名字可能是……沈羽晨。
倘若真是那样,也只是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交换了而已,父亲不会知道,沈君东不会知道,邓夏生不会知道,林峰当然也不会知道。地球照旧慵懒地俯视这些在它胸膛上纷扰的生灵,不会去在意这种微乎其微的细节。
那我该怎麽办?我该怎样证明自己的存在?想到这些假设,比死还可怕的孤独便会充斥整个身体。沈羽晨庆幸这些只是假设,只有这种时候,沈羽晨由衷地认为被父亲选中是件幸运的事,甚至觉得接受施舍也无所谓。
我的自尊,只是表面文章吗?我的内心也在期望被同情吗?
「被别人可怜和一个人关起门来哭,哪一个滋味更好受?」
沈羽晨涩涩地一笑。没错,他在那时候已经发现了我的迷惘。
坦率地说,比起孤独,在人前我更容易掉下眼泪,特别是……他的温柔总是让我想哭。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柔不是人世的常态。所以我必须在有限的温柔中找到支撑点,否则,一切温柔对我而言,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嘘寒问暖。
「……除了你自己坚强起来,没有别的办法。」
真糟糕,又……被他抢先说了出来。
风吹得眼睛发酸,沈羽晨抬手揉揉眼角。不知现在是什麽时辰,即使有路灯,空寂的街道还是十分昏暗,落尽叶子的树枝的影子在不明亮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突兀。昏沈的色调令沈羽晨莫名产生了倦意。他回过身,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来路。十几米外的路灯下,一道静止的人影同样被拉得很长。沈羽晨的目光沿著影子的方向从地上抬起。
“你的气差不多该撒完了吧?”
沈羽晨有自信,即使四周再暗,他也不会认错那个人。他站在原地,眼中泛酸的东西呼之欲出。
林峰走近,他看到了沈羽晨眼里的潮气。
“怎麽了?酒还没醒吗?”
沈羽晨胡乱拭了一把脸。“……早就醒了。”
“那回家吧,我困死了。”
林峰不带一丝犹疑轻松出口的“家”,终於令沈羽晨顿悟:原来有时候,被施舍也是一种幸福,就算明知身心会被支配也无可奈何。
那是……名为“爱”的施舍。
第十三章
林峰洗漱完毕,回到卧室。他向床上裹在被子里的人瞅了一眼,著手整理桌上的讲稿。他没完成邓夏生交待的任务──邓夏生让他送沈羽晨回家,他却把他带到自己家来了。
“你的助理对你还真是关怀备至啊。”
沈羽晨望望林峰,“我说过夏生人很好嘛。”
“人很好是没错……”除去他偶尔笑里藏刀的时候,林峰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