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鱼看着看着,忽然有种微妙的错觉,那就是他正站在世界之外,看着世界里的云云众生,在这个天桥之上,没有那些冷言冷语、尔与我诈,只有最纯粹的艺术。
他越是看,身子又往前伸了一点,冷雨让他持续发着抖。但好像又少了什麽,介鱼感到满足的同时,却又觉得空虚,那种空虚无边无际,用尽所有的想像也填不满。
在他至今为止不算长的人生中,依稀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有一次,就是当他从学生时代的画布中蓦然回首,发觉这个堆满作品的宿舍里,忽然少了什麽的时候。
对,少的东西只有一个,从来都只有一个。
介鱼抓着栏杆半蹲下来,把头抵在天桥的细缝间,随着冷雨的频率啜泣起来:
「纪宜……」他先是微弱地叫着,渐渐地泛滥成悲鸣:「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纪宜!……对不起……对不起……小蟹,对不起……」
他歇斯底里地叫着男人的名字,直到没了声音,还持续用嘴型呢喃着。
他曾经以为美术的世界,就是他的一切,但是介鱼现在发现,他错了,完完全全错了。这个风景,要有另一个人和他一起俯瞰,才显得意义非凡。
介鱼把身子半靠在栏杆上。忽然有只手从身後伸出来,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腰。
介鱼吓了一大跳,那瞬间呼吸几乎停止。但对方比他更激动,拦腰之後还不够,那只手粗暴地抱紧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拉到天桥上,介鱼的身体整个往後撞,撞到一片厚实的胸膛中。好大好温暖的胸膛,即使在冷雨中,也显得好温柔。
「小鱼!」然後是同样温柔急切的嗓音。
介鱼几乎要立刻哭出来,但他没时间哭。因为那个人紧接着马上扳过他的肩,一手挽住了他的後颈,介鱼只来得及叫一声:
「小蟹……!」就被他压在天桥栏杆上,用尽力气地吻了起来。
介鱼也什麽都没法想,只是尽力回应着他的吻,纪宜的手扯住了他後脑微湿的长发,急切的吻一个接着一个。好像要单凭这些吻,把他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似的:
「小蟹……小蟹!小蟹……」
介鱼也几乎发不出声音,翻来覆去就只能叫着纪宜的名字。他隐约看到纪宜又淋湿了,身边的旅行袋淋得湿透,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也有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但他却说不出自己有多想念这张脸,多想要这个人。
两人拚了命地吻着对方、搂着对方,也不管这里是天桥,还有撑着伞走过的小朋友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却被妈妈一把抓了回去。
好不容易纪宜吻够了,连呼吸都没气了,才抓着介鱼的背,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那般抚摸着、确认着:
「你吓死我了,鱼!你吓死我了……你刚刚到底想要干嘛?你在做什麽?」
声音竟带着哭音。介鱼第一次听纪宜用这种声音说话,他看着情人那张始终俊秀的脸,纪宜的眼眶全都红了,嘴唇抖得比他还厉害,
「我没有……我只是……忽然想看看人群,从高的地方,不知不觉就入迷了……」
纪宜听着他的辩解,半晌又把他揽进怀里,介鱼发现他身体还在发抖:
「我真的……总有一天会因你而死,被你杀死……」他好像还无法平复情绪,只是像个大孩子一般,把头埋在介鱼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吸着气。
介鱼感受着他的颤抖,忽然觉得这几天受的委屈,那些人群、那些冰冷的视线,刹时全都算不了什麽了。只有现在在他怀里的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的东西:
「小蟹,」他用额头抵住他的湿发,哽咽地开了口:
「小蟹,对不起。」
好不容易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了一点,介鱼也不想离开了,纪宜似乎也没有移动的意思,或许是两个人都走得太累、太久,既然找到了唯一想找的东西,就没有人想再多费力气了。
好在天色渐晚,天桥上往来的行人也不多,两人就靠着纪宜的旅行袋,一刻也没分开地靠在一块,毛毛雨依旧下着,但谁也感觉不到了。
「你……怎麽又会找到这里?」
回应着纪宜时不时亲昵的啄吻,彷佛暂时抛却了尘世的纷扰,即使在城市的中心、车阵的嘈杂声中,介鱼觉得这世上其他人好像都不见了,只有这座天桥,还有天桥上的小蟹:「我吓一跳,像、像这样忽然出现……」
「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三……以你的个性,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一定会去替小朋友上课,所以就冲去青年活动中心找你,结果那些混帐说你暂时不会来教了,还说你刚刚走了出去。我就在这附近到处找你、到处叫你,差点被警察当成是神经病带走。」
纪宜笑了一下,介鱼却笑不出来,他伸出手来,抚过情人沾满雨珠的黑发。他好像总是让纪宜为他淋雨,为他承受所有心烦的事情,
「我……那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对我说那些话,我听了很担心,但是後来你吼完以後,我再打回去,就怎麽也打不通了。我想你大概是不想再听见我的声音,我很想回去找你,或者陪你去颁奖典礼,但又怕你……嫌我烦,只好照原订计画上了火车。」
纪宜在城市的车声中娓娓说道。他从後面抱着介鱼,把头枕在他肩侧,就这样小声地说明着,街道的灯光掩映在他脸上,照着纪宜有些疲惫的五官,介鱼觉得自己鼻酸了,
「可是後来……第二天要下榻的时候,我就接到瓜的电话,他跟我说你出事情了,抄袭……那个消息,还在母校里传了开来。」
「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希望火车当晚就开,或是长了翅膀,我坐了当天清晨第一班特快车,还是觉得坐立难安,整路都想着你,想着你一个人要怎麽办、会不会被人欺负、是不是正在掉眼泪……不,小鱼,我不是看不起你,我相信你绝对有能力自己面对这些事情,只是我……只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在这种时候不在你身边。」
像是想起那时的煎熬,纪宜搂着介鱼的手,又更紧了几分:「……你笑我自大也好、鸡婆也好,总之我这一辈子是你的了,鱼,不管你多讨厌我……就算你把我扔掉,我也会自己爬回来你身边,然後赖着不走。我是你的了,纪宜这男人一辈子都归你所有。」
介鱼蓦地觉得想笑,又觉得有些哀伤:
「……我以为,是我被你丢掉了。」
纪宜忽然咬了他肩膀一口,咬着不放,然後顺着脖子吸吮起来,
「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手……要是你胆敢在我之前先走,我也不会把你埋起来,我会像个疯子一样,把你的屍体留在我的床上,然後一辈子守着你、看着你,亲吻着你,守到自己也变成枯骨,再让哪个不知名的路人,把我们两个一起丢掉。」
这是介鱼第一次听情人说这样偏激的话。这个一向循规蹈矩、从来不逾越所谓社会正轨,有时甚至有点无趣的男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介鱼惊讶之余,有一股徐徐的热流,在血液里渲染了开来,他忽然可以感受到何谓为爱而疯狂。
只是他们都太胆小,和凡人一样太胆小,总是在边界观望。偶尔一点点疯狂、一点点反抗,就够让他们忙着收拾善後了。
「小蟹。」他乾涩地开口。
「嗯?」
「小蟹,我是不是个……很差劲的男人啊?」
纪宜听了他的话,不禁笑了一声,把下巴枕在他肩头:
「有时候,某些地方。」
介鱼微微回过头,「既然如此……」他忽然就哽咽了:
「既然如此,为什麽要为我这种人……做这麽多?呐,纪宜,为什麽……?」
纪宜扳过他的肩,然後退开凝视他的双眸:「因为我也很差劲,比你更差劲。差劲到想跟着另一个差劲的男人一辈子。」
「要是我不喜欢你呢?」
介鱼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吸气抑止住眼泪:「要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你怎麽办?要是你喜欢我,我却没有办法和你喜欢我的一样程度喜欢你怎麽办?要是我有一天,忽然没有办法继续喜欢你,或是比起你更喜欢作品,那……」
纪宜忽然吻住了他,介鱼无法出声,或许言语正好到了尽头。他慎重地回应着纪宜的这个吻,比以往的吻都来得绵长、来得意义深重,
「那我就多喜欢你一点,」
纪宜红着眼眶,对着他笑了一下:「把那些不喜欢全补上去,连你该喜欢我的份一起,这样就没问题了。」
这话傻得出奇,介鱼却听得痴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天桥上待到很晚,然後才像小学生一样,手牵着手,从青年活动中心走回车站。两个男人,其实平常很少有机会这样在街上走,只是今晚,两个人都疯了。
他们走得很慢,也都没有打伞,微雨持续下着,让视线也显得朦胧了。
「通知你的人,是……是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男的吗?」
介鱼交扣着纪宜的五指,若有似无地搓揉着对方。纪宜回答:
「是啊,就瓜。」
介鱼看了一眼纪宜的脸色,纪宜以为他不记得瓜子,就笑着说: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室友,你应该多少对他有点印象吧?你搬进来住以後,他还常常没事来串门子、借笔记之类的,很聒噪的男人。啊,我去英国之前,忽然跑到宿舍里面亲你的男人也是他,真是的,那个家伙,从以前开始就尽会出一些馊主意。」
纪宜苦笑着,却忍不住扬起了唇。
介鱼又看了他一眼:「你……你们很熟吗?」
「嗯?说熟当然是很熟啊,毕竟一起住了快两年,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介鱼又脱口问:「他、他也是……喜欢男人吗?」纪宜把另一手插进口袋里,笑着说:
「对啊,他是Gay,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M。」
介鱼沉默了一段路,忽然稍微放大了声量:
「小、小蟹,你……你和那个瓜,交……交往过吗?」
纪宜整个人愣住,然後是吓到路人的大笑,
「怎麽可能!鱼,你该不会是太累,所以开始胡思乱想了。我从来只把他当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型,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更何况我学生时代恶劣得很,一天到晚奴役他,是他人太好,没狠下心来跟我绝交,又怎麽可能会喜欢上我?」
他彷佛真的觉得很好笑似的,一路上想到还吃吃地笑着。介鱼安静了一下,没再继续追问,只是补充说:
「我……我只是觉得,他一直很关心我们。」
「啊,是啊,其实我有请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多关照你,有什麽事情就打电话跟我报告。所以他……一知道你被污陷的事情,就马上通知我了。」
这话像根钓线,把两人蓦地又拉回现实世界。介鱼想起这几天的种种,觉得心乱如麻,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小……小蟹,我在想,说……说不定这不是一场误会。」
「……什麽意思?」
「就……就是……我在想,我那个作品……真、真的有抄袭,也说不定。」
纪宜安静地看着介鱼,「你不可能做这种事。」他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我认识的介鱼,是一个原创艺术家,有过人的才华,对创作充满热情,把自己的人生全投注在作品上,也以自己的作品为荣。这样的人,我不相信他会抄袭。」
虽然是四平八稳的肯认,但这样的话来自纪宜,介鱼竟有种暖暖的心酸。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我没有故意去抄袭。但是……那个作品,那个『单恋的天空』,我好像真的有看过,我越回想越这麽觉得,不只看过,而且还很……印象深刻。只是因为过了这麽多年,在哪里看过、什麽时候看过,都渐渐忘了,所以在创作新作品时……想到『单恋』这个题目时,不知不觉就跟着用了……」
介鱼低下了头。纪宜却丝毫没有动摇,只是看着他的後颈,微微笑了一下,
「鱼,你没有抄袭。」他肯定地说。
「可是……要是是我的话,纪宜,要是今天是我的作品,比如我大一那年做的那个『人群』,经过很多年後,被人改了一点设计、或换了素材,又出现在某个展览上,还得了金赏之类的荣誉。我、我一定也会觉得很受伤的。」
介鱼咬着唇说。纪宜看了他一眼,半晌面对车站的方向,眼神仍旧很坚定,
「鱼,你没有抄袭。」他不改初衷地说:
「你会在意,会难受,代表你很善良。指控一个原创艺术家抄袭,是最大也最恶毒的侮辱,本该非常慎重、赌上性命地去察证,在没有百之之百确认之前,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随便发言,但世人显然把他当成街头巷尾的八挂。」纪宜的表情显得有些恐怖,
「这件事重点本来不在抄袭,在於你会在意、会自责这件事。光是这点,就可以毁了一个艺术家。」
介鱼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纪宜就伸出手,重又握紧他的五指: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毁了你。」
抄袭的风波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反而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先是介鱼接到了评委会的通知信函,告知他「装置爱情」的金赏已确定被取消,该作品也暂时不得再在任何地方展出,以维护原创者的权益。至於是否有进一步的处分,还要等评委会讨论後再决定。
如果察证属实的话,介鱼终生都不能参加该机构举办的任何艺评竞赛。
母校那里也毫不留情,本来两年前,介鱼在一场规模颇大的国际装置艺展夺下新秀奖时,学校顺水推舟地颁给他一座杰出校友的奖牌,那时候还和艺大美术学院院长合过影,被纪宜表了框,现在挂在画室的横梁上。
金赏被取消的消息一传出,学弟妹群情哗然,对照用的照片还被上传到网路上,许多匿名网友还做了分析表,在学校讨论版上指出哪些地方一样哪些不一样。
留言还一个比一个难听,不少人质疑介鱼的老师、要介鱼向名誉受损的母校道歉就算了。甚至有不具明人士自称是「介鱼大学时代的室友」,信誓旦旦地说他早知道介鱼每部作品都是东抄西抄来的,否则怎麽可能大学四年就拿这麽多奖。
只不过下面马上有署名瓜太郎的网友留言说:「介学弟的室友是我马子,你是我马子吗?」结果那个不具名人士就没再吭声了。据说母校已经在讨论要不要追回杰出校友的奖牌,院长室也悄悄撤下了合影的照验。
小乔似乎也感受到介鱼家气氛的紧绷,这几天都沉默地帮忙做家务。
看见纪宜回来了,也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就躲到房间去。介鱼把自己的画室让出来,让男孩暂时有个栖身之处,现在谁也没余力去想未来的事情。
但令介鱼真正溃提的倒不是这些世情冷暖,他知道自己的孤僻,说得上朋友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大锅老师和纪宜这些人,人缘什麽的就更不用说了。母校也好艺术界也好,这些反应他都心里有数。
取消金赏的後几日,青年艺术杂志的最新一期期刊出刊了。
这个杂志年代悠久,介鱼还待在美术学院时,就经常听学长姊推荐,大多是一些艺文新闻、人物速写,还有许多展览和画作的介绍。学生时代的他也常翻着看,是这个圈子阅读率相当高的一本杂志。
出刊的头一日早上,介鱼家的电话就响了,接起来才发现是瓜子。他一接通就说要找纪宜,发现是介鱼接的电话,瓜子马上就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