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吗?沈知微反躬自问。他的心不再是一团乱麻。但似乎还有一层烟雾,虚渺缭绕,抓不住,驱不散,叫人好生怅惘。
“少爷。”家丁的通报将沈知微从沉思中拉回来。“时候差不多了,您该过去施府了。”
对了,今天是施澜出殡的日子。沈知微遂与陈望曦出了门。
施家是当地望族,施澜的丧事办得颇为风光。十六人抬棺,白纸漫天。但人去音容皆成空,再是风光,又有何用?
到了施家祖坟。落棺、掩土、立碑。沈知微垂手静立,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形影不离,曾经牵肠挂肚,曾经负气含灵的鲜活之人终成一坯黄土。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能见上施澜最后一面。他是他的谁?没有人会认为在盖棺之前还应该让一个叫沈知微的男人再一睹施澜遗容。
他又想起那日护送施澜灵柩回到施府。对着施家老人,他只能说“节哀顺变”。除此,他还能说什么?即使想说什么,人前人后他有什么立场?
青石墓碑上,镌刻着施澜妻子姓名。他们凭此与亡者相依相伴。这种依伴也许虚妄,也许百无一用,却至少证明他们的存在,他们的正大光明,永世无穷。
于是,他想到徐雅堂,如果小堂……尽管这样的联想令沈知微有摧心剖肝之痛,但也正是因此,笼罩在他心上的那层迷雾顷刻消散殆尽。无论赏心乐事或是生老病死,他无法容忍自己只是他的看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没有他的印迹。这一刻的沈知微,心如明镜。
沈知微回到庆云的前三天,徐雅堂收到陈望曦在归途中背着沈知微写给他的一封信。信很短,不过薄薄一页纸。可就是这一张纸让徐雅堂做了一件此后几年仍被庆云百姓津津乐道的事。而徐雅堂也不会想到,潇洒旷达的陈望曦会永远记得湖州的那一幕。
那天是冬至。江南冬季本就阴冷,加之淫雨霏霏,更是寒风侵肌。陈望曦午睡起来,整理好行装,便去找沈知微。他们要启程回山东了。可沈知微却没在房间里。找着一个家丁问他们少爷哪儿去了。家丁面有难色地指了指沈老爷和沈夫人卧房的方向。陈望曦心中发闷:出了什么事吗?
到了后院,只见沈知微跪在院子中央,全身都已洇湿,瑟瑟发着抖。陈望曦大吃一惊,正想过去扶他起来,沈老爷忽然从屋里走出来,疾言厉色地喝道:“从今往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也不许你再回湖州一步。你就自生自灭吧!”言毕,拂袖而去。
温润如玉的沈知微对二老开诚布公地说了?陈望曦目瞪口呆。转眼去看沈知微,面部线条都已僵直,神色却是凄然而无悔。陈望曦伸手要搀他起来,沈知微却格开他的手,无力但坚持。凄风苦雨中,沈知微就那么一跪一叩首,倒退着向大门的方向而去。终于挨到了门外,膝下已经见红。陈望曦只能将他抱上了车。
“知微……”能说会道的陈望曦竟然词穷。
倒是沈知微还想着说笑:“望曦,我看我这脚也别上药了,反正到了你姨父那还得跪一次,就当省点钱了。”
“沈知微你说的话一点都不好笑。”陈望曦少见地板起脸,声色俱厉:“你给我乖乖地回庆云去!姨父那儿有我在还摆不平吗!”
沈知微向后一靠,闭了眼,嘴角却逐渐扯开一个弧度:“好啊。等你说服了伯父,我让小堂上济北给你做一桌菜。”
陈望曦听得两眼放光。他觊觎徐雅堂的手艺很久了,奈何每次要求,徐雅堂都理直气壮地拒绝他:“不行,沈大哥知道了会不开心的。”这下可逮着机会了,怎能轻易放过。遂竖起两根指头:“两桌。”
“做一桌菜很累的……”
“哼,爱做不做吧。”
……
两人就一桌还是两桌菜的问题继续一路嘚啵下去。远在徐家面馆里的某人莫名其妙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由于离职颇久,沈知微回到庆云后先往县衙去了。离了老远就听见前头吵吵嚷嚷的,不知争执着什么。有人眼尖看到沈知微的马车,抬高嗓门喊起来:“别吵了,别吵了,沈大人来了。”
“出了何事?”沈知微爬下车。
人群自动向两边散开,给知县大人让出一条道。于是,沈知微就看见了人群尽头那张脸,他朝思暮想的一张脸,除了上头那一块青紫。但未及他张口,李员外的小儿子李文麒就朝他奔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神情激愤地说:“沈大人,求您给草民们做主。”
沈知微看他衣冠不整,不远处十多个少年也都灰头土脸,显是打了群架。便问道:“为何打架?”
李文麒指了身后跪作一圈的几名同伴说:“我们下学从学堂出来,徐雅堂无端教唆军营里的几个孩子朝我们丢石子。”
小堂怎么会做这种事?沈知微犹要细问,余光忽然瞥见李文麒和徐雅堂相觑一眼。这是怎么回事?沈知微愈加惑然。
“沈大人。”徐雅堂亦来到他跟前,下跪,侃侃说道:“今日之事错皆在我。无端教唆无知幼童向李公子等人挑衅,影响了移民与庆云百姓关系的和谐者,按律当剥夺科考资格。也就是说,明年的会试我是不能考了。”说完,竟悠哉自若隐含笑意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惊得倒吸一口气。再看那些少年们的表情,恍悟这一定是徐雅堂和他们串通好了的。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沈知微掐紧了嗓子,俯在徐雅堂耳边问道。
徐雅堂笑得眉眼弯弯:“沈大哥,我,跟定你了。”
白日冷然,挥打在徐雅堂瘀青的颧骨上,格外晃眼。沈知微竭力克制,才不致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徐雅堂揉进怀里。
话说脑子一根筋的人认起死理来都掘得要命,一条道走到底。那就走到底吧。沈知微和徐雅堂此后的人生,就此交织启幕。
22.代后记
打出“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就像多年前解出一道不是考点、难度系数又略高于自己水平的数学题,谈不上特别开心。
去年9月底在大槐树公园里,先是见着那棵大槐树,然后绕过180度,看到树身上的迁民告示。一张大白布布告衬着深褐色的树皮,不知为什么眼球就被小小震动了一下。后来在剧烈晃动的中巴车上,突然想到自己从未写过长篇,那么是不是可以借用那样的背景展开一个故事?
我一直认为自己携有轻度的强迫症。一件事情一旦开始,即使它乏善可陈,我也必须看到它的结束。我没办法接受一个不封闭的圆。所以,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写一个其实我自己没什么感觉的故事,其间忍受家长不理解的询问,暂时搁置论文和考试,或许还有一些需要阅读的理论书籍。
值不值得?
我们做事总喜欢追问意义,对比付出成本与收益回报。那么,我花了一年的十二分之一写出一个将近7万字的小说,值不值得?我也不晓得。但好歹它是我目前写过的最长的一个东西,就是生硬地挖掘,貌似也应该做一些记录。
我想说什么
庙堂 or 江湖
身在庙堂而心在江湖,或身在江湖而心向庙堂,这是人生里很普遍的一种纠结状态吧。
写作就像做梦一样,让人发觉被隐藏或忽视的本我。在编了几个故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骨子里竟是那么盼望一个逃亡的机会。
其实,取笔名的时候就可以意识到的。水天的《长风万里》中有一个句子,大致意思是,若能得一人共至草色烟空处,看斜阳正好,莺飞蝶舞,此生足矣。这几乎是最能打动我的一种选择,因此便有了草色烟空。
用那句很俗的话说,就是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对啊,因为得不到,得到后或许也不过如此的失望无从体验,所以,永远对那个乌托邦怀有绮丽的幻想。
庸俗而深情。我这人就是这副样子。
怎么爱
毕飞宇的《玉米》里有一句话,虽然说得也许有些俗鄙,但是深刻又精辟:纵使心里的情分千斤重,却比不上胸脯上的四两肉。原文之意是写某个男人的寡情或好色或灵肉可分。但我觉得把它抽离出来,大概会有另一层意思。
这个意思又让我想起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一句话,大意是,一个女人长得再是天仙美女,但若一年到头看过她清晨醒来的模样,什么神话就都破灭了。
所以,最扛得住,最不会被扳倒的是什么?
很多小说里将虐点设置在其中一个主角对旧情人念念不忘,这个时候,另一个主角似乎不论做什么都没法取代那个ex。这是不是再一次映证了,遗憾是最美?
或许吧。就像《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田苏菲用一辈子去死追欧阳萸,可他到老心里都无法对年轻时的情人忘怀。但又怎么样呢?在脚踏实地的生活中,他离了田苏菲根本没法活。
内心的激烈澎湃和细水长流的生活,哪一样更保险?每个人三观不同,答案不同,生命的面貌也就不同。我偏向于相信,日子是拿来过的。琐碎的细节永远会将高导的梦幻踩在脚下。尽管世俗,尽管无奈,尽管姿势也许会很难看,但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码字
我喜欢把写东西称作码字或爬格子,用于形容我敲键盘时的状态很形象,一点一点,慢速移动。
文字洁癖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文字洁癖,就是在正经码字的时候,所有的修饰性词汇最好能够不要重复出现,现身一次是最佳频率。可是,在一个较长篇幅的文章中,这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怎么办?我仍要将频率降到最低。于是,不停地用CTRL+F检查某个词已经被使用的情况。其痛苦,不仅是长时间作业的手指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郁结、烦躁、恼恨……从未如此抱怨,为什么某某的同义词那么少?!
多少H
到目前为止,写过的都是清水文,原因有二。第一,我不喜欢对推动情节、推进主题无用的H,也就是为了H而H。第二,我不会写H。如果写出来的步骤、反应、动作……都与他人无异,那么,没什么意思。
但这次的番外里还是微微地H了一下。倒不是为了返回初衷,一定要把沈知微拧回到攻的位置上。而是想要以此更加明确人物的态度。不论在某几章中徐雅堂的强势的确盖过了沈知微,但不能因此忽略他所有努力的前提。
其实徐雅堂不应该是个有棱有刺的人,他更倾向于随和与淡然,他和沈知微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他们两人的区别,看起来似乎可以说,沈知微显得懦弱一些。可起码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沈知微面对施澜,他去争去夺也是没有结果的。而徐雅堂面对沈知微,他知道他的推力是会有作用的。对象不同,心态不同,方法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在我的设想里,徐雅堂的自我在事关沈知微的时候会发展得更加强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生活失掉自己的中心,而仅仅围绕着沈知微。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以及写清楚了没有。
所以,番外里,徐雅堂对于位置的选择是在以肢体语言,再一次向沈知微表白,在他们两个的情感世界里,他愿意将主导权交给沈知微。因为对象是沈知微,这种表白其实并不会造成倾斜或不平等。方方面面,各有所长。
最后,功力所限,不足之处颇多。但是写文看文,无非娱己娱人。若此文能博君一笑,足矣。烟空在此鞠躬谢过。
番外 寤寐求之
自打徐雅堂在县衙门口闹了那一出,后来两人又在县令府同进同出,明眼人一下就瞧出他们是什么关系。没多久,庆云的百姓都知道了他们的县令和徐千户家的公子,好上了。不齿不忿的人当然有。可说到底,百姓们只要生活喜乐,县令自家的事儿他们管得着嘛。就是茶余饭后吃饱了喝足了没事了想起来了,絮叨絮叨两句也就完了。再说了,人家沈大人和徐公子压根儿不往心里去,那些闲磕牙儿的自己也就没意思了。
渐渐地,甚至就有人说,你看啊,沈大人和徐公子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清秀俊朗;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而且徐公子又是个痴心人,对沈大人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哟。两人凑一块儿过着,挺好。这话传到徐雅堂耳朵里时,他正挽了袖子,手插在热水里拔着鸡毛。想了想,瘪了嘴,嘟囔一句:“还凑合吧。”
又过了两天,徐雅堂和沈知微回徐家吃饭。李巧芬暗地里不知用什么手段摆平了徐大勇,反正徐大勇算是默认了。一桌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还挺像那么回事,其乐融融。
吃完了,徐雅堂收拾碗筷进了厨房。李巧芬悄悄跟过去,低声说:“你俩看着处得不错?”
“嗯,还成。”徐雅堂手脚不停,又接了一句:“和以前差不多吧。”
“诶,那个啥,娘再多嘴问一句哈。”李巧芬满脸写满了好奇:“这沈大人算是我媳妇还是女婿啊?”
徐雅堂气结:“娘你还真好意思问。”李巧芬见问不出什么来,悻悻走了。
晚上回县令府的路上,徐雅堂盯着沈知微的侧脸越看越心痒,越想越闹心。趁着周围没人,一把拽住沈知微的手握着。沈知微吓了一跳,略略有些挣扎:“小堂,会有人看见……”话没说完,徐雅堂就甩开他的手,“哼,不愿意就算了。”然后径直走了。沈知微一路小跑跟着,嘴上又不敢大声解释。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沈知微刚要开口,徐雅堂突然转过脸,笑眯眯地说:“哥,你先去书房吧,我去倒茶。”态度转变之大令沈知微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徐雅堂先回了趟他自己屋,翻箱倒柜找出一本书来,盯着那封皮,笑得阴测测的:“挺好?哼,我觉得还不够好呢!”
那天晚上还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徐雅堂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时,看着地上白花花的一片,又是一阵狞笑:“哈哈,果然是天助我也。”
书房里早恢复了徐雅堂的位子。摆设还和以前一样,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南。沈知微照旧看他的经史,偶尔读一读小说。徐雅堂不用再考科举,多半在读小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自己也提笔写一写。
“小堂,我昨天放在这儿的《封神演义》是你拿去了吗?”
“哦,是在我这。”徐雅堂不知忙着写些什么,头抬也不抬,随手拿起桌角上的一本书就递给了沈知微。
“小堂,这本好像……”沈知微忽然没了声响。
“怎么了?”徐雅堂抬起头,见沈知微慌慌张张失手把那本书丢到桌上,心中偷笑不止,表面上却还做出一脸无知状:“为什么不看?”
“这……”沈知微连脖子都红了。其实作为一名血气方刚的男子,他也不是没看过这种书。但是要和徐雅堂共处一室来看,咱们薄脸皮的知县大人就难堪得受不了了。
“给我看看,有什么不对?”徐雅堂离了座,没等沈知微伸手去捂,已经眼疾手快地把书抢到了手里。又照着书名念道:“《春宵秘戏图》。嗨,不就是春宫图嘛。哥,原来我拿错书给你了,呵呵。”然后就当着沈知微的面大大方方地翻起来。
“这书……你哪儿来的?”沈知微不信徐雅堂有胆子自己去铺子里买。
“哦,陈大哥给我的。”徐雅堂似乎看得津津有味,眼都不带斜一下的。
“陈望曦?!他给你这个?”一想到陈望曦把书给小堂时,没准儿还书面讲解讲解,沈知微就恨不得把陈望曦……诶,谦谦君子就是谦谦君子,沈知微连腹诽都说不出诸如“陈望曦,我要把你千刀万剐”之类的。充其量就是多骂几句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