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08年9月去临汾,在大槐树公园见到一则明代移民告示,遂想,若以此为一个故事的背景怎样?
他13岁就听过他的文名,15岁上遇见了他。
少年心性,因慕才恋色而起,会如何而终?
楔子
正平四年七月九日,山西知府的桌案上,一份迁民告示赫然醒目:大炎定鼎,天下承安,务修社稷,慰朕烝民。前者战祸连年,致使豫冀鲁徽诸省田地荒芜,地广人稀,唯晋地狭人众。为民生计,特遣晋民徙上诸省。凡所迁民,持州县里牌,登记造册,签办迁照,领取川资。之所迁地,支领户田,并种耒耕具,恩免三年之课。迁民所垦,为其永业。倘有循利冒名者,惩以贪墨;滞留逃返者,罚同逃役。
三晋大地,登时一片依依离情。
1.相见欢
时入九月,搁在江南是天高气爽、怡人心脾的金秋时节,可对北地行州而言,却是一派萧索清秋。
庆云县各界代表穿着自家最隆重的衣物,齐聚在庆云、宁津两县的界碑处,一字排开。无奈晨风凛凉,代表们在枯站了半个时辰后都打起了轻微的哆嗦。这些平日里讲究气派的人物终于失了优雅,丢了风度。
和母亲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开帘子四处张望的徐雅堂,在发现他们目的地的同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一队瑟缩着脑袋的士、农、工、商。“扑哧”一声笑刚喷出一半,又悄无声息地化去。队伍为首的男子,身着官服,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拢在腰际,风过处,不为所动。好挺拔的身姿。距离一点一点拉近,那个人的眉目也像浸淫在水中的雨花石上的乾坤,渐次清晰。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五官和身形是一般的干净、英挺。不过,俊则俊矣,就是有点冷清。
“原洪桐县徐家营千户长徐大勇参见知县大人。”徐雅堂瞧见父亲翻身下马,向那个人单膝跪了下去。徐大勇这一跪,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千人队伍也就纷纷驻足,骑马的下马,坐马车的下车,都行了该行之礼。
虽说大炎朝军队编制自成体系,并不受制于地方官员。但既然都食的朝廷俸禄,守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其中的关联干系又怎能分割得清清白白?互迁互让,互敬互爱,方为上策。徐大勇从一名小卒做到千户之长,自然深谙此理。因此,他给庆云县知县沈知微施的礼是拿捏了分寸的,不卑不亢,又给足了知县面子,恰到好处。而沈知微这边也是个通透的明理人,否则何必纠集这样一队人马来吹大清早的冷风?两厢一番打量,会意一笑,领头的通情达理,这以后的日子大概是不会难过了。
“徐千户请起。”沈知微双手扶起徐大勇,笑得温文尔雅,“住处、田地,该办的都安排好了。我们这就开始安顿移民吧。”
徐大勇刚想启齿说好,只见一个人影迅速闪到跟前。“您就是知县大人哪。哎呀,刚才太远了看不清,这近处一瞧,可真是俊哪……”李巧芬大大方方地笑着,仿佛夸的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徐大勇站在后边,五大三粗的男子窘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徐千户惧内在洪桐县从来都不是个秘密,但初来乍到就让人看笑话却出乎徐大勇的意料。部下们怕是都憋着笑了。无奈地扯了扯李巧芬的袖子,半是劝说半是道歉地:“别对沈大人失礼。沈大人,这是贱内。”
“哦,原来是徐夫人……”沈知微正要有所动作,李巧芬就止住了他,“嗨,什么徐夫人,那么客气做什么?叫我徐大娘就行。往后大家一定会多多走动的,我们家大勇还得靠您多照应呢。”
沈知微依旧带着他温文尔雅的笑容看着这对一个窘迫,一个坦然的夫妻,不觉加深了笑意。恐怕今后的日子何止是不难过,还会很有趣吧。
“娘,大伙都等着急了呢。”徐雅堂缓缓走到母亲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嘴里小声地说着话,眼神却飘向沈知微,娘亲说的果然不错呢。
“小堂,还不快见过沈大人。”徐大勇拉着徐雅堂就要屈膝,沈知微又是一次相阻,“免了吧。”略一抬眼,跟前的少年正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墨黑的眸子,丝毫不掩饰里头的新奇与顽皮。
徐雅堂低头看了看托着自己手腕的那双手,白皙得似乎有些失温,便覆了上去,“大人,你的手好冷。”
少年的手,温润、细腻,竟不像行伍出身的徐大勇的孩子呢。真一个朗朗少年呵。
“小堂,你太无礼了……”徐大勇跺了跺脚,还想说些什么,沈知微却插进话来:“不妨事的。”言毕,宽容展颜。徐雅堂对着那个笑容,有瞬间的失神。仿佛一阵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某草:小堂宝宝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是外貌协会的……)
行州在地理位置上九达天衢,乃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朝廷划拨而去的移民都是军籍。而其瞎属庆云县又东邻运河,徐大勇率领的这批军籍移民就扎根在了县城东北角上,沿袭了旧称,还称作“徐家营”。
沈知微坐着轿子从城南的县衙往徐家营去,一路上都在琢磨该办个什么仪式以示对移民的欢迎才好。他是进士出身,二甲第一名,受济北府知府杨客卿的举荐,十九岁便出任庆云县这一军事要地的地方之长。他想起去年大雪,赴任前一晚,在杨府,他心生忐忑,未知前路漫漫,可会负了世伯的期望。杨客卿反问他是否记得三国里的彝陵之战,陆逊火烧连营,一战而成名。移民安置,两地交融,确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只要他使劲嚼碎了,日后自是平步青云。宝剑锋从磨砺出。当时杨客卿说完此话,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担。不过,回想昨日和徐大勇见面的情形……笑意不自觉地就浮上了脸庞。
沈知微和徐大勇沿着运河慢步行走,一面商量着主意。行至一处浅滩,徐大勇掬起一捧水来,心思像是飘向了远处。“沈大人去过山西吗?”
“不曾。”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横中流兮……”徐大勇绞拧了眉,烦恼着记不起的诗句。
沈知微踱开几步,接口道:“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对对对,就是这几句。”徐大勇豁然地搓了搓手,“我就说我一个粗人,哪整得了这些。都是小堂,就是我儿子,昨天见过的,说这是汉武帝夸我们家乡的歌辞,非逼着我背的。嘿嘿。”
“令郎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徐大勇一拍脑袋,“对了,沈大人,不晓得这儿哪家学堂先生的学问最好?因为移民,小堂的课业已经拉了有一段时日了。”
“本县声誉最好的学堂莫过于同征学堂。严先生是家父的旧相识。改明儿我写一封帖子,您带着……小堂过去便是。”
“好好,多谢沈大人了。”徐大勇夸张地作了个揖。“不是我夸自家孩子,您别看我不懂文墨,可小堂不随我。以前的先生们都说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让我和他娘好好管束他用功读书呢。”
沈知微浅笑颔首。他想到那双手,那份温度,是不太适合舞刀弄剑的呢。
“多好的水啊。”徐大勇的视线又回到了运河之上。
沈知微闻言,俯身拂开一片水纹,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千户长,您看咱们办个庙会如何?”
“在这水边上?”
“在这水边上。”
“好啊!”主意已定的二人相视开怀一笑。
2.河灯明
半个月后,正值十五。暮色刚被吞没,运河边上就喧腾起来。
那日沈知微和徐大勇驻足的浅滩处搭了一个小高台,沈知微站在台上,平举起双手,又往下压了压,攒动的人群暂时消了声息。
“各位乡亲,遵朝廷旨令,徐家营迁移至我县已半月有余。因洪桐、庆云两地相距甚远,风情习俗自然迥异。今日之庙会意在沟通,望大家借此机会相识相熟,以促成我县今后之繁荣。”
伴随着台下的应和之声,沈知微接过侍从手中的捻子,弯腰点燃了搁在台中央的一捆烟花。登时,箫鼓喧闹,星落如雨。人群四散,都奔着各人的兴趣去了。
崔琰用胳膊肘捅了捅徐雅堂,说:“哥,那个人真好看。”
“嗯。”徐雅堂拽着崔琰的袖子转过身,“该回去帮忙了。还有,你该称他‘沈大人’。”
才走出两步,一朵一朵的红花尚在头顶绽开,徐雅堂回眸,那人今日未着官服,衣裳淡雅。星火相射,落在他周身,一片斑驳。参差里,是他迷醉的双瞳。徐雅堂片刻都移不开眼。
“洪桐县最有名的丸子面,大家快来尝一尝啊……”崔琰拢着袖子,站在李巧芬的面食摊前,无精打采地叫卖着。
“小琰,你给我精神点!否则明儿你就别想吃零嘴了!”李巧芬作势要打崔琰,可真落实了,不过轻飘飘的一拍。崔琰配合地一缩脑袋,把叫嚷的声音放得稍微洪亮一些。不多会儿,又蔫吧下去。循环往复,李巧芬和崔琰倒也乐此不疲。摊子上的人气亦是愈发旺盛了。
“诶,是您哪!沈大人,快坐快坐。”李巧芬赶紧擦净一方小桌,一面拉着沈知微坐下,一面朝着坐在沈知微身旁的徐大勇翻白眼,“你可真是,带沈大人过来也不提前吱个声,好让我们准备准备。”
“这有啥好准备的,咱卖的不就是面嘛。”徐大勇咕哝着转向沈知微,“沈大人,我们原先在洪桐做的就是面馆生意,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不是我吹牛,我们家的招牌可是全县闻名的哪。不过除了面,也没啥别的招待您,您将就着尝尝哈。嘿嘿。”
“千户长,不妨事的,其实我最爱吃面食了。”沈知微忙了一天的公务,还没顾得上吃晚饭。这会儿闻着锅里飘来的气味,真觉得饿了。他探头瞧了瞧沸腾的炉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沈大人,请慢用。”徐雅堂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丸子面。
“是小堂呀。”沈知微抬头见是徐雅堂,笑意吟吟。
听到那人喊自己“小堂”,徐雅堂心里也开出了一簇烟花。见沈知微吃了一口,便着急问:“好吃吗?”
沈知微咽下嘴里的面条,不及回答,对面突然坐下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说:“好吃吧。我哥做的面肯定好吃。叔父,你干嘛拉我,我就要坐这嘛。”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徐大勇扯着崔琰的胳膊,试图把他拉起来。可这一家子都宠爱这孩子,谁也不会真下重手,徐大勇的拉扯就像是礼数上的过场罢了。
“就让他坐这吧。”沈知微伸手,捏捏崔琰的脸颊。“这是你侄儿?”
“嗯,是我一个远方亲戚的孩子。刚满月就死了爹娘,无依无靠的。我和孩子他妈看着怪可怜的,就带在身边养着了。”
“沈大人,您一会吃完了面要做什么呢?”崔琰两手支着下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知微。
“今晚的庙会这么热闹,我也想四处转转。怎么,你想与我一道去吗?”沈知微拿出逗弄孩子的态度,满目温柔。
“我要帮婶婶照看生意。您带我哥哥一起去吧。他每天总在读书,太辛苦了。”说着,崔琰朝立在一旁的徐雅堂狡黠地眨了眨眼。
徐雅堂征询地看向沈知微,生怕他有一丝的不耐。幸好,他爽快地应承了。接着,手中的托盘被李巧芬迅速取走,“去吧去吧,跟着沈大人好好玩吧。”
都是喜欢的心情,却各个不同。少年心性,由慕才恋色而起,又会如何而终?
受尽战祸之苦的庆云百姓,已多年未享庙会之欢腾。于是,这一夜恣肆而纵情。耍刀枪的,变戏法的,说快板的,演傀儡戏的;摇彩的,套圈的,猜灯谜的;卖纸鸢的,卖柿子的,卖鬼脸儿的……饶是看似自持的沈知微,眉色也渐渐生动起来。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怕弄丢了徐雅堂,后来就轻握了他的手腕,信步而走。徐雅堂偷眼去看腕上的那只手,清凉无汗。透过一层衣料,晕开温觉。
风柔夜暖,几多衷肠,几分愁绪?
“这不是沈大人嘛。”裴文穆拨开悬垂的彩条,迎向前来。“雅堂也在啊。”
“裴先生好。”徐雅堂恭敬地行了个礼。裴文穆也是同征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裴先生,这灯谜会是您办的呀?”
“是啊。您要不要试试?答对可是有奖。”
沈知微扭头看向徐雅堂,跃跃欲试的神态,便道:“小堂,你猜一个吧。”
“好啊。”徐雅堂兴致盎然地东瞧瞧,西瞅瞅。沈知微见他难以抉择,便做主替他摘下一条红色的纸带。徐雅堂展开一看,谜面是:“花前方弄影,吉期始成双。打一字。”
沈知微在他身后,略一思索已猜到谜底。转眼看徐雅堂,却见他的耳根突然绯红,半是羞涩半是肯定地开口:“裴先生,是‘囍’字吧。”
裴文穆挑了挑眉,笑眯眯地反问:“怎么解出来的?”
徐雅堂清了清嗓子,朗声答道:“‘花前’示意取‘艹’头,‘方’字示形‘口’,‘吉’字直接引入,‘弄影’、‘成双’提示将以上各种加以重复,故而得出‘囍’字。”
“哈哈,然也然也。”裴文穆抚掌大笑。“是个聪慧的孩子。”
徐雅堂听了夸奖并不得意,径自另取了一条红色纸带递与沈知微,“沈大人,您也猜一个吧。”
沈知微也不推辞,看了谜面,不禁失笑打趣道:“小堂,咱俩的谜面倒是匹配。”
裴文穆也探头来瞧,附和着:“果然果然。‘花前月下,小两口亲密无间’。沈大人,这个字谜想必是难不倒您的。”
“我猜是‘萌’字吧?多亏小堂手气好,为我选了这一个。”
这边厢,沈知微和裴文穆,还有围观的百姓相互客套地恭维着。那边厢,徐雅堂只顾着来回抚摩手里的纸条,裴文穆连唤了他两声都没听见。直到裴文穆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大风筝搁到他怀里,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徐雅堂低头,怀里的是一只硬翅风筝,湖蓝色的底子上缀了两朵粉白的莲花,莲花之上是一对徜徉戏水的五彩鸳鸯。
“本来我合计着,今个儿要是一对有情人猜中你那个字谜,这鸳鸯风筝就算送给他们一个好彩头。但却偏偏被你猜中了,也是你和它的缘分。所以,这正宗的潍坊鹞子就归你了!”裴文穆大手一挥,爽利得很。
徐雅堂听得心里一动,欢欢喜喜地一再致谢。
很多年后,运河边上,花前月下,有人思及往事,老神在在地说:“我说是姻缘天注定吧。”身旁之人就着他的手抿一口酒,但笑不语。
告别了裴文穆,大约走出一里地远,沈知微和徐雅堂行至一处浅滩。河岸边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嘴里喃喃念叨着,神思庄重地把手中的花灯往河面上送去。
“两位公子,买盏花灯吧。求个好运,祈个平安。”一对老夫妻吆喝着,面前的架子上摆了花式琳琅的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