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北冥先生?那个教出了五位进士的刘先生是你师傅?”徐雅堂讶然。
“正是。”沈知微颔首。
“哇,那我要好好读这套书。”徐雅堂摩挲着书皮,“多谢沈大哥。”又兴冲冲地一笑:“沈大哥你忙吧。我回房了。”
“小堂。”沈知微叫住他,“今后你就在我书房里看书吧。这儿宽敞,书多,而且,我也在这,要说点什么方便。”鬼使神差地,沈知微想留徐雅堂和他做个伴。也许尹叔说得对,静凉晚上,挑灯夜读,乏了累了,一回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不寂寞真是骗人的。
徐雅堂匆忙应了声“好”,就飞奔着找尹叔要一张小桌去了。
这一晚,两人手中的书册都没翻过几页。一个适应着清冷居室中多出的一股气息。一个做贼似地不时偷看那人的侧脸。
思虑流转间,寸寸光阴淌过。
秋收第一天,沈知微领着属下在田间地头视察了半日。差役们大多出身贫寒,下地劳作自是不在话下。但含着金汤匙长成的世家公子沈知微何曾干过粗重的体力活?纵使大家都只是让知县大人意思意思地割了几把麦子,沈知微的腰板还是差点儿直不起来。后来,又接着去了两天,围着田垅转一圈,看进度已上了正轨,知县大人一行人才安心地回衙门里办别的公务去了。
这头沈知微坐进了县衙的太师椅,那头徐雅堂和尹叔的心疼劲儿才缓了一缓。回想秋收头一天,沈知微回到家,尹叔刚把门扉合上,原本挺直的身子就像绷紧的琴弦忽然断开,倚靠在了门板上。徐雅堂和尹叔将他扶进房里,在床边坐好。
“我去烧水。”尹叔折身要去厨房。
“尹叔,您别忙了。水我已经烧好了。”徐雅堂搀着他,“您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可是……”尹叔嗫嚅着,徐雅堂对他家少爷的生活起居分担得越来越多。照理,他该有些失落。可对着这个孩子怎么吃得起醋来?更何况,少爷乐意,他又有什么可说的?于是,竟有些乐悠悠地去了。
徐雅堂端来一盆热水,理所当然似地握住沈知微的脚踝,要为他脱鞋。沈知微慌得一缩脚,腰部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他咧了嘴。
徐雅堂抓着他的脚踝一点儿也不松劲,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道:“你自己能弯腰吗?”又补上一句:“你就当是徒弟伺候师傅,没什么不妥的。”
沈知微本也不是刻板拘礼的人,释然一笑,就任由徐雅堂摆布了。
“好点了吗?”
酸胀的双脚浸入热水,麻痹的神经都苏醒过来,争先恐后一般释放出痛感,直至全身。
“手上有水泡吧?”
这个徐雅堂好像早把自己的“下场”都算计到了。沈知微顺从地摊开手掌。
“还好,才三个,比我预想的少。”徐雅堂取来一根缝衣针,在烛火上烧了烧,抻平沈知微的手掌,挑起了水泡。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两人靠得很近,徐雅堂的发顶偶尔会轻触到沈知微的鼻尖,轻得都觉不出痒。眼珠子略微向下一点点,徐雅堂专心致志的动作就尽收眼底。
气氛安谧。安谧到有一丝无措悄悄弹了弹沈知微的心房。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金贵了?”有人没话找话。
“不会啊,换我也一样。”水泡里的液体放完了,徐雅堂拿来碘酒,“忍着点,消消毒就好了。”
碘酒上到伤口的同时,柔软的气息即刻跟上,刺痛感减弱到微乎其微。
“本来最好再缠上纱布,不过那样恐怕会招人取笑,你自己肯定也觉得别扭。就这样吧。小心点就成。”
扶沈知微靠在床头,帮他掖好被子,再塞给他一本书。徐雅堂一边收拾,一边说:“所谓术业有专攻,你扛不了锄头,他们做不出诗。没必要勉强自己事事都能。谁也不会因此轻看了你。都说咱们的知县大人体恤百姓,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是地方百姓的福气呢。你看会书就睡吧,明天还得去呢。”说完,看一眼有些发愣的沈知微,就带上门出去了。
一句话而已,他就猜到他隐约的心思,不着痕迹地劝解他,宽慰他。可心情似乎真的因此好多了呢。沈知微举起书,读了起来。
5.子夜歌
日子最经不起过不是。移民们迎来了在异乡的第一个除夕。
庆云县当地的乡绅、商贾早在十二月初就主动上县衙找到沈知微,说是要筹集县里境况富裕的人家给移民们送点年货。无非是些吃食,但礼轻情意重。也算给移民安置支持了一大把力。沈知微自是乐不可支。当即告诉了徐大勇。之后,徐家营那边反馈,既然庆云百姓这么周到,他们也该有所表示。
到了除夕那天下午,县城东北角的徐家营里蹿出一支足有三四十人组成的秧歌队。带头的男子身背腰鼓,头戴一顶小帽。帽顶有一条既薄又窄,长丈余,盘成螺旋形的竹圈,竹圈顶端置一鲜艳的红色绒球,好似凤凰头顶的红翎。身旁的女子也是同样装束,但手中所持是一面小堂锣。二人领着队伍,走街串巷,边敲边舞。随着舞步的节奏,帽上的竹圈前后伸缩摆动,风格别致。
秧歌队所过之处,围观人群愈发密集。待得接近城中,为首的男女敲锣开唱:
“正月里来过大年。
我和哥哥来拜年,
一进门,把腰弯,
哥哥拜,妹子馋:
咱兄妹二人拜的一个什么年。
过了初一初二、三,
我请哥哥吃上一顿饭。
切葱花花擀豆面,
你剁馅子我和面,
不大不小扁食食捏下两平盘。
正月十五闹花灯,
我和哥哥去观灯,
西瓜灯,红彤彤;
白菜灯,绿莹莹;
茄子灯,紫腾腾;
芜荽灯,翠纷纷;
“疙溜把湾”黄瓜灯;
娃娃灯,“打能能”;
手拄拐棍的老汉灯架。
架南上来个王八灯,
脑袋一缩一伸,
起火带炮炮打三盏灯。”
质朴、真挚的歌词唱得尚未出嫁的姑娘羞红了耳根。年轻的小伙子们则是无所忌惮地喝彩、叫好。
徐雅堂陪着身着便服的沈知微也隐没在人群里看热闹。生在江南水乡的沈知微哪里见过这阵仗,新鲜得很,努力伸长了脖子从一个个脑袋的缝隙里往外探看。焦急又有些发窘的样子,惹得徐雅堂掩嘴偷笑。
“啊,小堂,那你是爹娘!”沈知微惊讶得直晃徐雅堂的胳膊。
秧歌队的带头人正是徐大勇和李巧芬。
“我爹没和你提过?”
“他说会安排高手出马……”
“我爹和我娘是高手啊。他们舞唱的秧歌在洪桐可是远近闻名呢。”徐雅堂说得得意洋洋。
“诶,那你也会吧?”沈知微好奇心大起,“回头唱给我听听?”
“我不会。”徐雅堂撇撇嘴,转脸憋住笑,留下沈知微在身后直叹可惜。
等秧歌散了场,人们各自回家,兴奋地准备过年去了。年前徐大勇和李巧芬看沈知微和尹叔两人怪冷清的,就请他们一块儿过节。加上时常走动的几家子,大年三十这晚的徐家面馆里闹腾得像五月天气一般红火。
那几家子和沈知微同桌,初时有些拘束。等喝过几盅酒,划过几把拳,慢慢就把尊卑等级抛到了脑后。乡间俚语、家长里短也点点滴滴地上了台面。
沈知微一手支着下巴含笑听着,眼睛却不时飘向厨房的方向。年夜饭大半是徐雅堂做的,看他忙进忙出的,根本顾不上坐下吃口菜。无奈沈知微坐在上位,和下首徐雅堂的位子隔了好几个座,没法给他留菜。
正分着心,崔琰突然从椅子上爬下来,走到沈知微身侧,操着仍显幼稚的童声:“沈大人,我也敬您一杯酒。”趁着众人起哄,附在沈知微耳边小声说道:“我给哥哥留好吃的了,您别着急。”然后,冲沈知微挤挤眼睛,屁颠屁颠地跑回原位去了。
沈知微盯着崔琰的背影,一口咽下了酒。徐家的孩子,都会读心术的吗?
好不容易菜都上齐了,徐雅堂落了座。众人的劝酒矛盾立时指向了他。
“来来来。大厨辛苦了,我敬您一杯酒哈。
“就是就是,做这一桌子菜累着了吧。喝喝酒,去去乏。”
……
几杯酒空腹下肚。可怜沈知微的眼睛才定下来,心又提了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别灌他那么多了。”沈知微妄图劝阻,却被左右两只手压回椅凳上。
“沈大人,您放心,小堂的酒量好着呢。可不比我们这些人差。”
“是吗?”沈知微看着那张洇染了酒色的脸,心里漫出一点不甘。自己对这个孩子的了解真是不多呢。但也只是微弱的一点点罢了,像一缕轻烟,不用风力,顷刻消散。
“小堂啊,你今年怎么这么乖,肯给我们做菜啊?”
“对啊对啊,往年总得讨够了压岁钱才肯做上一两道。今年居然做了一桌。”
几位婶婶发现了异状,开始审问徐雅堂。
“哦,我知道了。今年多了沈大人。哎呀呀,真没看出来你这孩子竟然也是个势利眼。”薛百户的妻子薛大娘佯装不齿,用手指点了点徐雅堂的额头。
小堂不是很喜欢做菜的吗?沈知微把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下,先看向李巧芬,李巧芬侧身和薛大娘聊起了鞋样。再看向崔琰,崔琰高举了筷子,吵吵着要徐大勇给他夹这个菜那个菜。又看向尹叔,尹叔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不明所以地望着沈知微。最后看向徐雅堂,这个据说酒量不错的孩子却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迷蒙了眼,冲他乐呵呵地笑着。
罢了罢了,管它呢。沈知微端起酒杯,小饮一口。小堂住在家里,挺好的。
临近午夜,爆竹声声,势要惊眠。
崔琰和几个孩子涌到楼下街边,欢跳尖叫着燃起烟花、点起爆竹。徐雅堂摇摇晃晃地站起,也要往楼下去。一个趔趄,歪进了一双臂膀里。
“我扶你去吧。”沈知微一路架着他,来到街边。徐雅堂的脚步虚浮,沈知微索性搂着他在台阶上坐下。
“看得到吗?那边,应该是李员外家的。果然出手大方啊。”一点橙黄流火窜上半空,炸开数朵彩花,照亮了半边天空。
“好看。比庙会那次……还好看。”徐雅堂的后脑勺在沈知微肩上蹭来蹭去。那次,只能远远地望一望你。今夜,却能枕在你肩上。徐雅堂用眼神勾勒着沈知微的轮廓,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耳朵,清晰、真实,可触可感。
“山药蛋开花……结疙瘩,
疙瘩亲……是俺……心肝瓣。
半碗豆子……半碗米,
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
徐雅堂突然低声唱起来,虽然断断续续的,倒别有一种拙朴的意趣。
“你在唱什么?”
徐雅堂不答,接着唱:
“白日里……想你不敢吭,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灯。
想你呀……想得迷了窍,
寻柴禾……跃在了……山药蛋窖。
天明公鸡……咕咕叫,
五更已过还……睡不着觉。”
唱至最后一句,徐雅堂“咯咯咯”地笑起来,害羞一般把头深深埋到沈知微怀里,轻不可闻地嘟囔:“不是你要听吗?”
沈知微听到了吗?不知道。一只没熟透的瓜能敲出多大声响来?切。崔琰轻蔑地抽了抽鼻子。至于那个装醉吃豆腐的。看你能吃几回。崔琰拍拍手,继续玩他的喷花去了。
晓光尚远,相守欢哗。夜,还很长。
6.替人愁
很快,春种结束,沈知微清闲了许多。这日,他正在衙门后堂看书,外头忽然鼓声大作。此时将近正午,来往行人如织。因此引来众多百姓围观。
沈知微整了整官服,升堂听诉。
击鼓的是本地一名乡绅,姓刘名奋,今年已过花甲。刘奋早年中过秀才,后来屡试不第。遂守着祖上资财,过起了殷实日子。因老先生身负文才,平日又乐善好施,在本地颇有声望。但见他撩开前襟,就要在大堂上下跪。
沈知微连忙请他免礼,吩咐衙役给看了个座。刘奋谢过,就道出了来意。
“草民前两天修葺房子,突然从梁上掉下一本旧书,打开一看,竟是四代之前的家谱。草民的祖父在世时,曾听他念叨过,祖上自先朝始就修有家谱。后因战祸,家谱不知所踪。今日失而复得,实是成荫祖庇。只是……”
沈知微见他欲言又止,便鼓励道:“刘先生有何难处但说无妨。”
“据草民家谱中所载,城北那片田地中有一部分是草民祖产。然而此前战火连年,到我大炎朝建立,房产田地所有已是纷乱。那块地因无从划属,便由朝廷收走。后来,移民策下,那块地就分给了来到我庆云县的徐家营。”
刘奋说到此处,刻意停顿,只眼去瞅沈知微。果然,听到“徐家营”三字,沈知微的眉头紧锁起来。
“刘先生可有把家谱带来?”
“有的。大人请看。”
摆在沈知微案上的《刘氏家谱》,纸页枯黄,墨迹暗淡,似乎真是历经了岁月的锤炼。刘奋翻到《族产》一节,果然如其所言,现今徐家营移民分得的部分田地确为刘家所有。
“沈大人,草民也知道此事牵涉移民,关系重大。但祖先财产,不敢轻言相让,还望大人体谅。”
沈知微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依旧春风和煦:“刘先生放心,本官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刘奋走后,沈知微偕同县丞、主簿、典史,翻出庆云县志及各类文书,当真无法查明城北田地的最初产权。两朝更迭的战火烧得真叫一个彻底。
话分两头。刘奋击鼓之时,围观百姓甚多。不到一个时辰,移民占去刘家祖地的消息就传到了城北徐家营。因未弄清刘奋所指具体是哪块田地,分得城北之地的移民一时人心惶惶,纷纷涌入徐家营议事厅,恳请徐大勇想想办法。
“千户长,春种刚播下去,这会儿可千万不能让刘家把地要回去啊。”
“是啊。要是收回去了,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啊?”
移民们七嘴八舌地诉苦,徐大勇也只能暂时安抚:“大家稍安勿躁,事情还没查清楚。沈大人一定会有公断的。别着急,别着急哈。”
遣回了移民,徐大勇急忙往县衙赶去。
“徐千户,您也听说了?”沈知微几个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的徐大勇。
“是啊。移民们急得不得了呢。”徐大勇喝下一大口茶。“对了,刘乡绅说的是谁家的地?”
沈知微铺开地图,指给徐大勇看。
“哎呀,这是分给徐胥的地。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徐大勇一拳捶向掌心,“方才我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错分田地本是官府的错。这下却要百姓受过。万一弄得不好,百姓们闹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一干人等已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难安。
县丞看向沈知微,总觉得这位睿智、有决断的县官,今天的反应过于迟缓,似有隐衷。试探地叫他:“大人?”
沈知微沉吟半晌,说:“天色不早了,大家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