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小小。比目鱼儿翻翠藻。小小新荷。点破清光景趣多。青青半卷。一寸芳心浑未展。待得圆时。罩定鸳鸯一对儿。”陈望曦摇头晃脑地背出一首词,犹自沉醉。突然回目,盯紧了徐雅堂:“小堂,比目象征何意,你不会不懂吧?或者,你取的正是这个意?”
徐雅堂怔忪,直直地看着陈望曦,不知如何应对。
“别这么看着我。小堂以为我是一介白丁吗?”陈望曦很是受伤似地哀叹:“想当年,我也是院试前三甲呢……”
“陈大哥,你究竟想与我做什么交易?”徐雅堂正色道。
陈望曦还是拐弯抹角:“你一定很想知道沈知微、施澜他们现下在干什么吧?”
“是。”既已被他猜中心事,徐雅堂也不再遮掩。
陈望曦终于收起调笑的表情,说:“明日你陪我去明镜湖游船,我就说些旧事给你听。”
“可是明日沈大哥说要带我去千佛洞……”
“小堂,你觉得你的沈大哥会不会告诉你有关施澜的事?”陈望曦笑得胜券在握。
“这笔交易好像你比较吃亏吧?”陈望曦这只狐狸,怎么会让自己吃亏?
“如果是为了小堂你,我就是吃点亏也没什么的。哈哈哈……”
徐雅堂已习惯了陈望曦半真半假的说辞,他本性又是极宽容的人,无论陈望曦怎么说,倒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不过,他也没猜错,陈望曦确实不会做亏本买卖。陈望曦在济北还有间书坊,专刻艳情小说。所以陈望曦平日除了吃,最大的爱好就是打听市井百态、闲情轶事。然后告诉书坊里写作的先生,添油加醋,变作一个通俗故事。
多年后,徐雅堂偶然读到一本小说。里头的情节人物越看越是眼熟,才恍然大悟。
一个月后,陈望曦也收到一本小说。翻了几页,笑对灯下算账的人说道:“你哥将我俩的事写成书了。”
“哦?写得怎样?”那人拨着算盘,头抬也不抬。
“稍加润色,即可刊印。”
“那就印吧,别枉费他一番心血。”狡谲一笑,春意无边。
又一个月后,徐雅堂收到百两银票和一封信。信上说,兄长大作于坊间大卖。这一百两算是稿酬。
徐雅堂只能朝天翻翻白眼。一只狐狸都斗不过,何况是两只一窝。不自量力!
当然,这是后话了。
10.醉花间
曲水亭街走到头,有座曲水亭。街中的泉河溪流从亭下淌过。有人依亭就势,建成了一家棋茶馆,唤作曲水亭茶社。
徐雅堂看那水上亭榭,数十根打入河底的木桩托着一座茶亭浮出水面,好似偌大一支芙蕖挺立于碧水之中。临街的木板墙上,悬就一副对联:万荷倒影月痕绿,一雨洗秋山色青。随口念了出来,又赞道:“好亭,好联。”
一旁的陈望曦闻言一个躬身,貌似谦虚地说:“多谢徐公子夸赞。”
“原来这便是你的茶馆。”徐雅堂点点头,“和主人比起来,清雅多了。”
“哦?”陈望曦斜挑眉峰,“小堂,你若是想找人耍嘴皮子,我倒是乐意奉陪。”
徐雅堂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不敢再多言。
“陈老板,您来了。”
陈望曦和熟客、伙计们一一点头示意,带着徐雅堂坐了临阁窗的位子。徐雅堂探身俯在窗棂上,亭外流水清清,泉声淙淙。身后亭内是袅袅茶烟,错落棋声。好一派爽目景致。
沈知微等人与杨客卿吃过午饭,看天色尚早,便在城中溜达。走着走着也到了曲水亭街。
“知微,那个是不是小堂?”
沈知微循着陶宣子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半倚阁窗、身着青衫的可不就是徐雅堂。茶亭外一株桂树斜欹,夕阳正浓,花落晚风。徐雅堂似要伸手去接。衣袂翻飞,衬着漠漠黄花,如画如诗。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汪宴平咏道。“知微,你这个学生,好一个翩翩公子呵。”
沈知微心中默念:小堂,你今年,十六了。
一只手绕至徐雅堂前胸,递给他一杯茶。徐雅堂侧过身,沈知微看清那人是陈望曦,便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咱们向陈老板去讨杯茶喝吧。”
“哟,四位大人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陈望曦眼尖,看到沈知微等人步入茶亭,夸张地作了个揖。一面倾身至徐雅堂耳畔戏谑道:“你的沈大哥来了。”
沈知微见他们如此亲密,恨不得将陈望曦丢进亭外泉河。下一刻,又惊觉自己何以有如此想法。烦闷不已。悻然地和众人与陈望曦同桌坐下。
汪宴平道:“望曦啊,早就听闻你家的茶水在济北府首屈一指,今日倒要尝尝。”
少顷,伙计奉上四碗新茶。
汪宴平浅尝一口:“妙哉妙哉,果然是‘意爽飘欲仙,头轻快如沐’。”
“多谢宴平兄谬赞。”陈望曦把眼去瞧沈知微,“知微,茶要凉了。”
沈知微尚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陈望曦叫他,方觉失态。喝一口茶,竟是酸涩,不觉皱了皱眉。
“怎么了?茶不好?”陈望曦扬手,似要招呼伙计换一杯茶。
“不是。”沈知微劝解道:“是我有些累了。”
“沈大哥你不舒服?”徐雅堂神色紧张。
陶宣子觉得奇怪:“知微,你刚才不还好好的?”
“许是中午喝多了吧。”施澜解围道:“还不是宣子你,偏说自己不能喝,知微才替你挡了许多。”
陶宣子抱歉地笑笑:“知微你多喝些茶哈,解酒,解酒的。”
看着对首并肩而坐的沈知微和施澜,徐雅堂的心情复杂莫辨。沈大哥,施澜是扎在你心上的一根刺吧?他扎了有多深?我,拔得起吗?
“小堂,望曦把你招待得好吗?”施澜突然向徐雅堂发问。
“回施大人,很好。”徐雅堂和施澜说话,温克得紧。
“小堂与我不必如此拘礼。你怎样称呼知微和望曦,同样待我便是。”施澜试图更进一步,或许能看出更多端倪。
“不一样。”没想到徐雅堂竟执拗起来。但语气还是谦和的。
“哦,怎么不一样了?”施澜水波不兴的脸上终于有了起伏。
徐雅堂不理会前方和侧面投来的两道目光,一道错愕,一道笑谑,自顾自说道:“我和沈大哥朝夕相对了一年,相处甚欢。而陈大哥对美食多有研究,我和他一见如故。他们二人与我兴味相投。”
“如此说来,与小堂兴味相投便可称兄道弟。那小堂怎知我俩就兴味相左呢?”施澜追问道。
徐雅堂未及多言,陈望曦却搭上他的肩膀,圆场道:“不就是个称谓嘛。有什么大差别?施澜你费这个劲干嘛?呀,唱曲儿的来了,听曲儿,听曲儿哈。”
众人霎时被艺人的唱腔吸引。唯独沈知微,脑际晃过陈望曦搭在徐雅堂肩上的那只手,一阵憋闷。
“诶,你们说唱曲儿那姑娘看的是谁?”汪宴平笑嘻嘻地环顾四周。
“汪大人,虽然这儿没人认得你,但身为朝廷命官,你好歹也该注意点形象吧。”陈望曦故作不屑地作作牙花。
“我这不是平时给闷坏了嘛。”汪宴平无所谓地继续说:“我觉得那姑娘看的就是咱们桌。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根本没法看。”
“就算看的是咱们桌,那也没咱俩的事儿。”陶宣子颇有自知之明。他和汪宴平都相貌平平。
“我知道。”汪宴平正在兴头上,非要弄明白不可:“你说,施澜、知微、望曦和小堂,她看上哪个了?”
陶宣子将那四人轮番打量之后,说:“猜不出来。”
这时,陈望曦插嘴道:“我赌她看的是我。”
汪宴平讪笑道:“望曦如此有把握?”
“咱们不妨打个赌,输的人今晚上隆香阁请一桌酒席,如何?”
“好!”汪宴平一拍桌子,“我赌知微。”
其余四人觉得他们无趣,只在一旁看热闹。
只见陈望曦立起身来,高声问道:“姑娘,你频频顾盼我这桌客人,敢问是哪位公子得你青睐?”他说得坦荡,倒不显得放浪。
唱曲姑娘羞红了脸,手把着衣襟,揉搓不停。
陈望曦掏出一锭银子,接着说道:“我们就是赌局酒钱。姑娘你给你看上的公子奉一杯茶,这锭银子就是给你的赏钱。”
那姑娘见有赏钱,也不再忸怩。从伙计手中接过茶,伴着客人们的哄笑声,径自走到徐雅堂跟前,说:“公子,请喝茶。”
徐雅堂没想到被选中的是自己,有刹那的呆愣,俄而坦然。接手,饮茶,一笑置之。
赌局打了个平手。陈望曦轻摇折扇,假模假样地哀叹:“完了完了,我那风流名号要让位了……”汪宴平则唠唠叨叨,还行还行,有望曦分付一半的酒钱。
沈知微始终默然看着,直至徐雅堂那一笑,如乱花起舞,迷了他的眼。原来,小堂早已不是个孩子了。他已长得与他同高。他已值得女子芳心暗许。还有……还有什么?一点苦涩在沈知微心底愈弥愈散,愈漫愈开……
施澜冷眼旁观,知微和小堂之间果真是不简单……
到了掌灯时分,陈望曦差伙计回杨府报信,说他们在外头用过晚饭再回。六人就去了明镜湖边的隆香阁。
进了二楼临湖的包厢,徐雅堂打开面向湖边的窗子,极目远眺:“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刘禹锡的诗用在此处,也是相宜。”
陈望曦唤他:“小堂啊,反正明日我们还要来游船,别急于一时,现下先吃饭吧。”
“游船?”沈知微讶异:“小堂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去千佛洞吗?”
“沈大哥,我,那个……”徐雅堂吞吞吐吐,不知该编个什么说辞。
“小堂不喜欢爬山,你不知道吗?”陈望曦故作惊诧地说:“所以,你们尽管去千佛洞好了。我们则去游湖。”
徐雅堂内心忿忿,满嘴胡言的陈望曦!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爬山了。可面上又不能发作,还得顺着陈望曦给他立的竿子往上爬:“是哪,沈大哥,我畏高……”偷觑到沈知微看他的眼神,突然哽住了喉。沈大哥的表情,怎么好似受伤一般……别过头,对上陈望曦的黑眸,那人就像偷鸡成功的狐狸,摇尾炫耀。
徐雅堂用唇语说:陈望曦,你是故意的!
那人答道:我就是故意的,你能奈我何?
徐雅堂悻悻败下阵来。谁让流氓有文化,能有什么法子?
沈知微见此情状,不明就里。耳边却不断回响起徐雅堂在茶亭时所说,他和陈望曦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吗?沈知微倾尽酒盏。酒入愁肠,催人醉,更添愁。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沈知微想着,还是和小堂直说了吧,不能和陈望曦走得太近……
11.忆故人
朝阳喷薄,明镜湖碧水粼粼,波色潋滟。水中所横残荷,犹使人忆夏日亭亭华盖。
陈望曦租了一艘船,既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琉璃彩灯。黛色船身,青色顶篷,十分朴拙。徐雅堂甫进舱内,只见一张圆木桌,桌上一壶酒、两个酒杯、几碟下酒小菜,不禁失笑道:“我原以为你会弄来一条画舫,再叫几名歌姬。不曾想,竟这般简单。”
“同你喝花酒有什么意思?”陈望曦话锋一转:“你还挂念着他吧?”
“惦记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你拉出来了。”徐雅堂淡淡说道。既然扛不过陈望曦,不如省省力气。
昨夜回到杨府,沈知微已烂醉如泥。有他那些同窗与丫鬟下人,徐雅堂根本插不上手。早上醒来,想着去看一眼,却在半道上被陈望曦截住,拖上了船。
沈大哥酒量不济,也不知他的头疼不疼……
“沈知微前天夜里找过我。”陈望曦正了身子,直视着徐雅堂,等着看对方狐疑的表情。果然,徐雅堂如他所愿,迫切地要等下文。
“他让我别打你的主意。”
“沈大哥居然这么想?”徐雅堂的脸色愈加凝重。
“对啊,我也纳了闷了。这么些年,他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陈望曦把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咯”作响。
“那你怎么说?”
陈望曦一双眼像是看了徐雅堂,实则越过了他,不知落在何处,游移,缥缈。
“我第一回见到沈知微就是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年春末,姨父回湖州老家探亲。我从未去过江南,便吵着姨妈带我同去。姨父和沈知微他爹既是同乡,又是同年进士。但沈老爷因身子不好,四十岁官至知州时辞官归乡。这事儿沈知微跟你提过吧,不用我再说了?”
瞄一眼徐雅堂,见他点点头,趴伏到桌上,安静、乖顺,陈望曦便接着说:“我姨父出身贫苦,老家没什么像样的房子,我们就住进了沈家。诶,还记得昨天茶楼里那场赌吗?也难怪汪宴平要选沈知微,搁三年前,我也赌他。”
“为什么是三年前?”徐雅堂插空问道。
“那日黄昏,天边是余霞成绮,他和施澜二人穿过庭院,步入厅堂。我想到四个字:容晖耀熠。那样的人,谁不想结识?哪像现在,温温吞吞。”陈望曦叹一声“哎”,很惋惜的模样。
“后来呢?”
“他每天在房里读书。我在城里游玩。没怎么打交道。直到我走的前两天,沈知微突然病了。我一想,住在人家家里,若不去瞧瞧有点说不过去,就向家丁打听了他爱吃的糕点买了一份送去。”说到此处,陈望曦顿了一顿。徐雅堂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陈望曦眼中为何有一丝消黯掠过?
陈望曦不察徐雅堂研琢的眼神,继续往下说:“我走到他房外,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正好可以看到他躺在床上,还有坐在床沿的施澜。施澜正在责备他,说不过是不要紧的一句话,他只是随口说说,想不起出处并没什么关系。何至于沈知微就在书房里找了一夜,结果在那睡着,得了风寒。治学严谨也不能这般不爱惜身子。施澜说个没完,沈知微就一直含笑听着。我就想起李后主的一句词……”
“哪一句?”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再往后呢?”
“去年开春,我第二回见沈知微是在施澜的婚宴上……”
“施澜已经成亲了?!”徐雅堂大为诧愕。
“你不知道吗?”陈望曦也觉奇怪,“也是,依沈知微的性子,怎么会跟你提起施澜?呀,那小堂岂不是白担心了许多?”陈望曦又作起怪来,要逗徐雅堂。
徐雅堂不加理睬,只是催促:“接着说,快接着说。”
陈望曦喝了一口酒,说:“施澜当上齐河县令后不久,当地就有些门户相当的人家上门提亲。大约三个月后,施澜挑了当地一位乡绅的千金。那晚宴席上,沈知微除了忍不住多看施澜几眼,眼里多些情深意重的味道,敬酒、道贺都与他人无异。但到了闹洞房那一节,他就跌跌撞撞地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