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沈大哥,你可是越来越长进了。看来真是不能再这么由着你了。徐雅堂有了主意,整个人就恢复了往常的乖巧聪慧。
“沈大哥,看样子我和施大人谈了些什么你也不想知道吧。”毫不意外地看到沈知微把头垂得更低,徐雅堂诡秘地笑道:“我明天就搬回去好了。那得加紧收拾才是。沈大哥,你让尹叔帮你热饭吧。我怕来不及呢。”说完,就匆匆回房去了。
明日就要走?这么快……几滴水珠落在沈知微指上,凝滞,再无可避免地散裂,一如他轰然坍塌的心墙。
翌日,徐雅堂有意睡到沈知微去了衙门才起床。他随身的物品不多,徐大勇弄来一辆板车就全装下了。临走时,尹叔也没远送。他想起昨晚,自己知道小堂要搬走后火急火燎地去找他,小堂却说:“尹叔,您放心,我和沈大哥之间不会有事的,我自有分寸。”
这孩子的主心骨定着呢。尹叔宽心地笑了笑,就进府去了。
这面徐雅堂回了徐家面馆,李巧芬和徐大勇不免要问东问西,就怕是徐雅堂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沈知微。徐雅堂挽了李巧芬的胳膊,撒娇一样:“娘,你这么听话的儿子怎么会做错事呢?是沈大哥的亲戚要从老家来看他,他府上住不开,我当然得把地方腾出来。等那个人走了,我就搬回去了。”
暂住的话,好像不用把全班家当都弄回来吧?李巧芬仍有疑虑,但见徐雅堂说得真切,也就不疑有他。
傍晚,沈知微在家门口踟蹰了很久,才叩响门环。门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是尹叔。
“少爷,您回来了。”
“嗯。”
岁岁年年一成不变的对话,只是少了一年来的后半段:“沈大哥,洗洗手吃饭吧。”言犹在耳,但本该在这个时刻从厨房里出来的身影,却不见了。
沈知微不问,尹叔也不开口。直到饭菜摆上桌,尹叔才说:“我把王婶又找来了。”沈知微点点头,尝一口菜,咸了。喝一口汤,太腻。没一样是正好的,但他还是一口一口都咽了。
用过饭,沈知微去书房,路过徐雅堂的卧房,一番游移,终究推了门进去。放眼一瞧,屋里只一张圆桌、两把椅子、一个柜子和一张床。前天他还和徐雅堂在那张桌上下过棋。昨晚徐雅堂还睡在那张床上。可现在,这里干净、整洁得不像住过人。回忆一点一点溢出来,沈知微落荒而逃。
终于在桌案前坐下,忽见砚台边上原先那个白瓷笔洗换成了一个崭新的鱼形笔洗。沈知微小心拿到手里,没有留字,没有纸条,但他知道这是徐雅堂留下的,也猜得出这是一套成对的比目。
玛瑙在烛光下漾出浓烈的红艳,沈知微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揣着徐雅堂的心,滚热而烫手。
15.夜如年
老话说:岁月如梭。日子没了谁都还是一样地过。但就看怎么过,过得怎么样了。
沈知微合上书,惯然去瞅左面窗下位置。小半个月了,那个空出的位置仍会令他心悸:怎么是空的?下一瞬,脑子方可做出反应:小堂已经不住这了……
徐雅堂不在的这段时日,沈知微的日子过得很不顺心。虽说他这个人并不挑挑拣拣,做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用什么,可顺意合心的东西总归是更讨喜的。
院子里小连翘的长势不好。尹叔泡的茶要么太浓要么太淡。夜里饿了只能吃那些甜口的糕点。一个人在月下喝酒太孤清。写了首诗词没人一块儿推敲……
尹叔说,少爷您有什么需要记得嘱咐我。说起来惭愧,我侍奉了您十多年,竟比不上小堂懂您的心意。什么时候问话,什么时候插嘴,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时候什么也不用说。那孩子是招人喜欢,是聪明伶俐,可说到底还是因为用了心。否则,再怎么玲珑心思,他也贴不近您的心。
沈知微知道,尹叔的话没说完。后头的意思是他自己推衍出来的。有些事吩咐了就能做成。还有些事吩咐了也是白搭。各人有各人的用处,有的人就是谁也顶替不了。
所以,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容易忘形,就以为那人、那事、那物天生和该如此,总会在那儿等着。要用时一伸手就够到了。等哪天突然捞空了才会惊醒,原来自己是被宠坏了。
沈知微用指腹抚了抚笔洗的鱼身。比目连枝。徐雅堂的用心良苦在沈知微因缺了他而迷糊混乱的日子里,如拨云见日,愈明愈现。
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徐家面馆了。不由自主地,沈知微又拐到这条路上。这是小堂走后的第几次了?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某天晚上呆在书房里,眼又让窗下那个空位给烙到生疼,疼得受不住,就出府去透透气。走着走着就往城北去了。后来,就走成了惯性。沈知微每每嘲笑自己这是何苦。但做点什么总比干坐着强。所以,吃了晚饭,县民要是闲着没事出门遛弯,沿着徐家面馆往南走上一百尺,杂货铺王老板家门墙外的角落里,会瞧见一个人形。不过,您要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那竟是咱们玉树临风的沈知县。
要说徐大娘的手艺真是不错,去年庙会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庆云县的百姓都知道洪桐有种丸子面,而做得最地道的那家已来了庆云。打那以后,面馆的生意一直红火。即使隔了上百尺的距离,沈知微也可以想见楼里兴旺的人气。
“沈大人?”一个甜腻的童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听起来似乎很吃惊。
沈知微冷不丁给吓了一跳,低头一瞅,是崔琰。稳了稳心神,说:“小琰啊……”
“您是来吃面的吧?”崔琰不由分说扯了沈知微的手腕往徐家面馆的方向拖拽,“走吧走吧。”
“哎,不是,我……”沈知微被逮了个正着,只好跟着崔琰走。要不怎么办呢?说他是来偷窥徐雅堂的?皮薄的知县大人可说不出口。
哼,你这颗呆瓜,光在这杵着顶什么用啊?要不是为了我哥,我才懒得理你。崔琰腹议着,手上就使了狠劲去勒沈知微。沈知微则光顾着对“要是碰见小堂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忐忐忑忑而浑然不觉。各怀心思间,他们已迈入了面馆。
“哟,沈大人哪,您可好久没来了。走走,去二楼雅座。”李巧芬殷勤地为沈知微开路,崔琰依然不放手,三人就上了二楼。
说是雅座,其实也就是拿一块屏风,把临街靠窗的桌子围了起来。
“小琰,你陪沈大人说会话,我给沈大人下面去。”李巧芬说毕又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沈知微端着水,喝一口,放下,又喝一口。余光却时不时地往楼梯口飘去。半天不见动静,沈知微终于没忍住,艰涩地开了口:“你哥……在后院看书?”
您可算是问了呀。崔琰一通挤眉弄眼:“没有啊。我哥去济北了,您不知道?”
沈知微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崔琰眼珠子朝天翻,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掰了指头数:“一、二……三、四……有五天了吧。”
“他去做什么?”
“好像是一个叫陈……陈什么来着……啊,陈望曦的,说是上回没有尽兴,让我哥再去好好玩一趟。”崔琰乐滋滋笑着,刚才又黑又白大得吓人的眼睛这下又眯成了一条缝。
听到“陈”字的时候,沈知微的手就打了个颤。等崔琰报出了全名,杯子就顺理成章地滚下了桌。
“诶,沈大人,您咋了?”崔琰拿出帕子,替沈知微揩着衣上的水迹。擦了几下,小手突然顿住,仰起脸,带着惊疑的眼神问:“您不会是太想我哥了吧?他就是去玩玩,又不是不回来了。”
沈知微大窘。他失手打落杯子虽然是“陈望曦”这三个字作的怪,但崔琰无疑也说穿了他的心事。瞬时,手足无措。
这时李巧芬盛了面上来,暂且化解了沈知微的窘境。
“沈大人,快趁热吃吧。我给您多加了料呢。”
“有劳徐大娘了。”沈知微拿起筷子正要吃,看到面碗里红彤彤的辣椒面、精瘦的牛肉片,还有碧绿的香菜、个大圆溜的丸子,记起他吃的第一碗丸子面正是徐雅堂为他做的。一时,眼眶有些发胀。赶忙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面条,就当是辣子给辣的吧……
“沈大人,您老家人来了吗?”李巧芬最乐于拉家常,这不,得着空又说上了。
“老家?”沈知微疑惑地抬起头。
幸亏崔琰机灵,在桌面下踢了踢沈知微,嘴上说着:“不就是因为您老家来人没地儿住,所以我哥才回家来的嘛。”
“啊,对。那个……”沈知微这才想起,之前也没问问小堂要如何向他爹娘解释自己突然归家,原来是这么说的啊……不过,小琰刚才那一脚……难不成他知道我和小堂是在撒谎?那真正的原因,他……
沈知微看着仿佛戴着童真外衣的崔琰,想起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心事揣摩的正确,不禁冷汗涔涔。
“我家亲戚临时又有其他的事,就先不来了。”沈知微扯了个谎,先搪塞过去再说。
“哦。这样啊。对了沈大人,小堂说,你也认识陈望曦陈公子,还挺熟?”
李巧芬提及陈望曦的这一刻,沈知微脑中划过一个想法:要不要把望曦说得可怖,好借徐大娘之力把小堂催逼回来?但只是转瞬即逝罢了。沈知微终究做不了昧心诋毁之事。
“济北知府杨大人的夫人是陈公子的外甥。”沈知微换了一种方式回答。
“嗯。这个小堂提过。”
“徐大娘,明年三月小堂便要参加会试,这个时候,他怎么……”沈知微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堂好歹也算我的学生,我会作此考虑是常理,是常理……
“我和他爹也是这么说。”李巧芬颇感无奈地叹口气:“但他说陈公子为他准备了一处幽静的书房,他定会像在家一样用功读书。而且济北有学问的人多,可以向他们多多请教。沈大人,小堂可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他……”
“我明白,徐大娘,您别急。”沈知微温言说道。心内却是忧急。徐大娘说的和小琰说的根本就对不上。而恐怕小琰说的才是真相吧……不,不行,不能让小堂和望曦呆在一块儿。
心下有了决定,沈知微三口并作两口把面吃完,向李巧芬道了谢,急步就要往家赶。崔琰送他到店外,突地牵住他的袖口,不慌不忙地说:“我哥让我告诉您,他说他会听您的话的。”
“听我的……什么话?”沈知微教导徐雅堂的话多了,他指的是哪一桩?
“嘿嘿,那我就不知道了。”崔琰慧黠地扯扯嘴角,跑了。
小琰会不知道?沈知微如今才不会相信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但他不说,自己是一点招也使不上。只能回家,只能用崔琰背地里形容的呆瓜法子做些或许一无所用的事。
16.升平乐
县衙后堂,沈知微和县丞说着公事。一名衙役走进来,呈给他一封信:“大人,您的信。从济北府来的。”
济北府?沈知微的心神都给摄了去。匆促结束与县丞的对话,拿起信一看,不是徐雅堂的字体,顿时有些失望。抖开信纸,上头只写了一句话:“小堂在我这儿挺好。”落款:陈望曦。
信纸的边缘被揉捏得卷起了毛边,沈知微到底是沈知微,终究不致冲动地把信撕了。那晚从徐家面馆回到家中,他就给徐雅堂写了一封信,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会试在即,徐雅堂用功读书为当务之急。因此,他应当立刻收心回乡。沈知微几乎用了当初考科举做文章的手段来写这封信。起承转合,结构谨严。洋洋洒洒,达数千言之多。信寄出后,他日日翘首以盼,谁知等来的竟是陈望曦的回信。由于徐雅堂和陈望曦在一处,沈知微只好把信寄往陈望曦那里。他觉得自己言真意切,小堂又是乖顺,定能听进劝说。如此看来,说不定陈望曦事先偷看而后拦下,小堂根本没有见到自己的信!思及此,沈知微又修书一封,将自己的猜测落于笔墨,把训诫的笔锋转向陈望曦。与写给徐雅堂的相比,选词用语自然激烈严苛许多。
不过沈知微倒真的冤枉了陈望曦。徐雅堂不愿给他回信,要怪其实只能怪他自己。那天沈知微的信送到陈望曦家中时,徐雅堂正和陈望曦在后花园里赏花、品酒。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徐雅堂也是欣喜。等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没落空。但看完信,却抛给了陈望曦,说:“你回吧。”
“为什么?”陈望曦接住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你的沈大哥又怎么惹你了?连信也不给回。”
“晓之以理,唯独不动之以情。”徐雅堂偏过头,眼神锁住一只忙碌的蜜蜂,一动不动。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陈望曦像拿了个烫手的山芋似的,丢掉手里的信。
徐雅堂淡然说道:“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人会舍得不插一脚吗?”
“哈哈,知我者小堂也。”陈望曦搓搓手。极懂主人眼色的下人已经去取笔墨纸砚了。
“怎么回?”陈望曦拿起笔,蘸饱了墨。
徐雅堂还是没动,只是动了动嘴皮子:“随你。”见陈望曦兴味十足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以后的信也都由你回。”
陈望曦闻言,即将落下的笔又停了停。兀自思索道:都由我回的话……那得讲求个循序渐进,这第一封嘛,也别太过分了。于是,就有了沈知微收到的那句话。
待信写好,趁徐雅堂过目的时机,陈望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
徐雅堂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前来济北寻求他帮忙一事,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觉得你不会帮我?”
陈望曦看他神情认真,知他没有玩笑之意,便坦承道:“怎么说我以前对沈知微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那么大方?”
徐雅堂回首,盯视着陈望曦,说:“自己未竟之事,有人却要去做。若能做成,就是瞧着也挺圆满的。对吧,陈大哥?”
陈望曦会心一笑,刚要举杯,只听徐雅堂又接着说道:“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沈大哥不是最对你胃口的那盘菜,慕才恋色而已,否则哪是说抽身便抽身得了的?”
“慕才恋色?”陈望曦果然正经不过三句话,又是一脸谑笑:“小堂,你好像也是吧?”
“开始是,后来不是。”徐雅堂拿着自己的酒杯碰了碰陈望曦的,一饮而尽。
陈望曦一粲,看日暮晴空,霞光万丈,直教人目眩神迷。
“小堂,为了你,我可是背负了小人的骂名哦。”陈望曦扬扬手中的信纸,耷拉着他的风流美目,形状委屈。
徐雅堂懒得与他斗嘴,一边研着墨,一边冥想。想好了,他念,陈望曦写。三日后,这信就到了庆云县。
沈知微急切打开一看:“小堂说他会谨记沈大人的教诲。”还是只有一句话,但与上回相比,起码陈望曦的署名后头跟着徐雅堂三个字。
沈知微知道这是徐雅堂在告诉自己,他已看到了信。但如果不是为了帮陈望曦做出解释,小堂是不是就不会签上名字了呢?大概是不会的吧。那么,为什么小堂不自己回信呢?难道是不想?他为什么不想?沈知微跌进椅子里,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伤了他的心,他不愿与我说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