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澜讷言:“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事已至此……三年前我那么做,以为日子久了你总能想通。谁知年岁越长,你竟愈加执迷。你就不该把小堂继续留在这儿。”
“施澜,”沈知微低低唤他:“喜欢一个人真有那么大错处吗?”
施澜扫过他迷茫空洞的眼,胸口泛起一阵痛楚。曾几何时,他也这般自问。暗夜无人,尽可任本心信马由缰,说于我无愧。但青天白日下,众口铄金,纲常伦理便说你错了,又能奈何?
“知微,你不小了,该成家了。”
“我说了,这不用你费心。”施澜,这世上唯独不该你与我说媒,而你却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我儿子都快会叫爹爹了。拙荆亦是良淑。天伦之乐最是快慰人心……”
“你的家务事我不想听。”再一次截断他。沈知微闭上眼,施澜,你好狠的心哪。字字句句,都选得狠利,直刺人心。
施澜罔顾。利刃既已刺出,怎么做都是伤,何苦半途而废?“小堂才多大?只不过是个孩子。心智未全,一时的迷恋,你真指望着能一生一世吗?”
心智未全?一时迷恋?一生一世?沈知微脑中轰鸣作响,万端无绪。
施澜仍待要往下说,屋内劈空响起一道人声:“沈大哥,我爹方才差人送来个口信,说有要事与你相商,请你立马过去一趟。”语调冰冷,沈知微和施澜都觉诧异,再看房外的徐雅堂,那脸冷厉得陌生。
“哦。”沈知微讷讷起身,“我这就去。”
“尹叔,你陪沈大哥去一趟吧。”
“诶。”尹叔几乎是推攘着沈知微,离开了县令府。
于是,厅堂内就只剩下了徐雅堂和施澜。
夜幕突降,灯火未明。黑白两色映照在徐雅堂的面庞上,阴晴不定。施澜忽觉自己或许小看了眼前的少年。
13.少年心
静立片刻,徐雅堂取了火折子,点上灯。屋里刹时亮堂起来。
“你扯谎了吧?”施澜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徐雅堂。
“对,施大人明鉴,我爹根本没派人来找沈大哥。”徐雅堂交叠了双手在胸前,目不斜视,答地坦坦荡荡。
“看来小堂设法把知微支走,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您先等会,等我给您换杯热茶。”徐雅堂移步去了厨房,提来一壶热水、一罐茶叶、一个茶碗。
“不用换新的,给这个兑上热水不就行了……”施澜拿起原先那杯凉茶,徐雅堂不睬,径直沏起了新茶。施澜只好将茶碗放下。
“施大人,您可知泡茶的第一遍水为何要倒掉?”说着,徐雅堂把茶碗盖移开一条细缝,倾出水,再倒入第二道热水。
施澜暗自猜度:小堂要与我讨论茶道?不,一定有个正题在后头等着。且答且看吧。于是说道:“听说是为了去秽。制作茶叶的过程并不洁净,滚水或可去尘洁污。”
“再好的茶叶冲到第三遭也是寡淡。因此,次次都是珍贵。可这第一泡却要弃掉,施大人,您说可惜不可惜?”徐雅堂端着那杯无用的茶水,来回晃动。
“这么说来是有点可惜。”施澜越发纳了闷:小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很是清香呢。”徐雅堂凑着杯沿,嗅了嗅:“不过,我倒觉得没什么可惜的。”他突然将那茶水直伸到施澜眼皮之下,眯了眼,周身仿佛团集了一股怨愤之气:“施大人可有想过,对沈大哥而言,您就是这头一遍茶水?”
原来最想说的话在这儿等着呢。施澜噱笑:“那小堂是将自己看做最合宜的第二泡咯?”
徐雅堂怡然一笑:“是又如何?”不理会施澜满脸讥诮,接着说道:“施大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您乐享天伦是您自个儿的事。凭什么到沈大哥这里来指手画脚?”
“小堂,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好。”施澜言之凿凿,似乎也颇为恳切。
“施大人,您叫我小堂,听来亲昵。言语措词也向来温和。可您的真心,是讨厌我的吧?”徐雅堂捉弄般地扬起一边眉毛,看着施澜。施澜被说中心事,眼神闪烁,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雅堂近似责问道:“施大人您是自欺欺人还是钝而不察?您古道热肠给沈大哥谋划婚事,把他往您走的道上拖,究竟是替他着想还是为了自己好过?您讨厌我,又究竟是因为我阻绊了您的计划还是我做了您不敢做的事,激起您心中憾恨?”
徐雅堂一语中的,施澜沁出一头冷汗。一直以来努力遮蔽的真心,竟被这个洞若观火的少年一把掀开,如曝腮之鱼,无可回避。
因畏世俗眼光,骗他,负他,谴责他。眼看当年那个光华流溢的沈知微黯淡敛抑,还是铁着心肠撕开他的疮口,伤而又伤。后来在济北,看他身边多了个徐雅堂。知微定然没有察觉自己看着徐雅堂时,昔日神采又重现眸底深处。
施澜弃了沈知微,走了一条自以为正确的路途。所以,他觉得沈知微理所当然也该选这条路。这样,他们总算是殊途同归。心之抉择,虽然有愧,虽然有痛,但好歹他们彼此为伴,谁也谈不上对不起谁。
可中途杀出个徐雅堂,他要抢走沈知微,他胆敢做他施澜不敢为之事。果真如此,施澜所受的压抑折磨岂不冤枉?施澜此生的遗憾怨恨该怎么消弭?
施澜颓然且词穷。
徐雅堂看着施澜颓败的样子,一丝不忍从心底划过。但想到此人方才对沈知微的步步紧逼,便不再犹豫,以牙还牙。
“施大人,敢问您当年是因何爱慕沈大哥?”
施澜讷讷:“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雅堂其实浑不在意施澜的回答,他自有自己的猜测:“沈大哥那时为了与你比肩,也抱持所谓的鸿鹄之志。他又是少年成名,整个江南,在文才上可与他抗衡的大概也是寥寥可数。而施大人您正是其中之一。你们同窗五年,交游往来必定大多依附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看沈大哥居然要用回文锦与你暗通款曲,就知道你们谈及所思所感,十有八九还想着借个什么物来比兴。施大人,我说得对不对?”
施澜凝思,而后点头:“是。”
得知自己所想不错,徐雅堂咧开嘴角:“你们这么曲里拐弯的,累不累得慌啊?”
施澜怔怔。徐雅堂的笑意却越发扩大:“过日子没了风花雪月不成。但多了也就不是过日子了。”
“难道你就不倾慕知微的相貌文采?”施澜总算找回点头绪,反问道。
“不瞒施大人,我刚认识沈大哥的时候,确实也只能说是爱慕他的相貌文采……”施澜冷哼一声,徐雅堂一笑了之,继续说道:“但日子久了,就不只是那么回事了。”
“我这人好像天生有做菜的禀赋,但打小却极为厌恶下厨。为此我娘常常骂我对她不够孝顺,不能为她分担。但来了庆云,借故住到这里,每日至少要为沈大哥做一顿饭。见他吃得好,渐渐也不以下厨为苦,甚至能拿本书坐在灶边,守一屉蒸笼等上两个时辰。”
徐雅堂环抱着手,唇边犹带笑意,但已不同于之前的嘲讽或漫不经心,却是欢心流露:“沈大哥每日睡前必要读书,或长或短。他以读经史居多,但若政事清闲,他会看一看小说。那时他的表情似在给自己额外的犒赏,知足而愉悦。”
“沈大哥并不嗜酒,但逢着天气和暖或严寒,他会喝上一二两,怡情或驱寒。每次喝到最后一口,他总是不舍,于是再分作好几小口,直到点滴不剩。”
“他还不喜甜食。但有时看书到了深夜,腹中饥饿,家里又只剩甜食点心可吃。他往往在食橱前琢磨不定,仿佛有个重大的决断等着他似的。这时你若对他说,沈大哥,别吃那个了,我给你炖个鸡蛋吧。他明明极想说好,却又怕麻烦别人,犹犹豫豫的模样真是好笑。”
“他喜欢用过早饭到了县衙以后喝茶,茶叶要刚刚好没过杯底,既不太浓,也不太淡。他最欣赏草书,但自己写字却多是蝇头小楷。他喜欢书案上的东西摆得方方正正。下棋喜欢选黑子……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热闹。别看他看起来性子不热乎,其实可怕房子里空荡荡的了。所以不论大节小节的,我娘都请他和尹叔到家里过。和寻常百姓一桌吃饭,偶尔听些俚俗之语,在他看来,有趣得很。”徐雅堂正对上施澜的眼:“施大人,这样自制、易于满足,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劳烦别人的沈大哥,真是很让人心疼呢,对不对?”
施澜愣愣地也看着徐雅堂。他说的施澜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但那些知道的经过光阴的淘洗似乎也已模糊了。那么,徐雅堂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呢?哦,是了,徐雅堂想说你附丽的那些东西我也懂。但除此之外,他对沈知微更是抱了过日子的心态的。过日子是什么心态?那是最庸常却又是最实在的。施澜曾经对沈知微有的那点心意在他徐雅堂面前有的比吗?
有的比吗?施澜答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也不能被徐雅堂说服。于是他摆出多说无益的样子,说:“你要坚持己见,我管不了你。可我要怎么做,你也拦不住我。告诉知微,今天我先回去了。过些日子我会再来。”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徐雅堂将施澜送到门口。他不会想到,这是他和沈知微最后一次见到施澜。
14.孤雁儿
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徐家面馆了,尹叔却突然叫轿夫停下。沈知微掀开轿帘,问:“怎么了?”
尹叔躬身:“少爷,其实徐千户没找您。”
“那你们……”沈知微皱紧眉头。这两人从来没骗过我的……
“也许小堂有什么话想对施大人说吧。”尹叔心想,也该挑明了吧。
沈知微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即回家,问问小堂他对施澜说了什么,以及施澜对他说了什么。可命令轿夫加急跑出几步,又匆忙喊停。
“尹叔,我想自己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尹叔无言地看着他的少爷,终了只是用长辈的口吻说:“您自己小心点。别太晚了回来。”
“嗯。”
晚间的庆云城有夜市,有戏台,熙熙攘攘。沈知微拣了条行人较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运河边。不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对老夫妻叫卖着河灯、蜡烛之类的小货品。
“他们看起来好面熟呀……”沈知微自言自语:“对了,去年和小堂就是向他们买的河灯,然后……”他环视四围,找到那片浅滩:“在那放的吧。呵,”想到那盏河灯,无声一笑:“真说对了呢。”
“大娘,您家的河灯许愿还挺准的。”沈知微走到小摊旁边,找了块石板坐下。
“那当然。”老大娘认得这是本地的知县,去年和徐千户的儿子向她买过灯,当时自己……呵呵。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不过,他刚才说,挺准的?切,又不知道真义……那我就继续装糊涂,套套他的话。
“公子啊,和心上人吵架了?”老大娘忙着纳鞋底,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啊?”沈知微一慌,差点儿从石板上跌下来。
“大晚上的,看你一个人在这儿溜达,心事重重的。大娘我是过来人,你不是为情还能是为啥?”老大娘索性放下针线,不容置疑地看着沈知微。
“对啊对啊,她当年和我闹别扭的时候,我就跟你现在一个样……”老大爷笑呵呵插嘴道。
“去去去,没你的事。”老大娘不耐烦地打发了老大爷,转回头对沈知微说:“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大娘说说,或许能开导开导你,啊?”
沈知微咬了咬下唇,半晌,才攸攸说道:“他还小,我怕他……怕他性子未定,将来后悔……怨我。”
“他多大了?”
“十六了。”
“公子,十六不小了。”老大娘抓着鞋底在腿上拍得“啪啪”作响。另一只手指了身旁的老大爷撅了撅嘴:“我十四就嫁给他了。今年都奔六十了,四十多年不就这么过了么。”
“是啊是啊,我那会也才十六。”老大爷看着老伴,笑得谄媚。
沈知微带着难以言说的神情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与常人不同。”
老大娘意味深长地拍着沈知微的肩膀说:“小后生啊,你们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我是不晓得。”当然我其实是知道的。“但你听大娘一句劝,准没错儿的。你只消想想,你那心上人能和你过日子不?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世上啊就再没过不去的坎儿哈。”
沈知微似闻非闻、似懂非懂,不察老大娘又交给他一盏河灯,“去河里放了它吧,定能保你个好姻缘。”
沈知微走到上次放灯的浅滩,屈膝蹲下,凝神望着手中的河灯,笑得凄楚而感伤:一盏寻常纸张糊就的花灯对于人事纵使有心也是无力。去年,他对小堂说,他不信。而今,也还是不信。
河灯颤颤悠悠地飘远。沈知微暗想,若是人的情怀亦可托载于此灯之上,随风而逝,那该有多好……
一个时辰前,尹叔回到家中,说少爷想一个人在城中散散心,晚点再回。徐雅堂直觉有些不安,但也只好拿了本书在手上心不在焉地乱翻,一面等着沈知微。
“沈大哥,你回来了。”徐雅堂松了一口气,沈知微若再不回来,他就要出门找去了。“那个,施大人已经回齐河了。”
“嗯。”沈知微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十指用力交握,骨节都发白了。
看到这样的沈知微,徐雅堂的焦灼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甚。他只是朦胧觉得最好别问沈知微有什么事,连忙支开话题:“沈大哥你还没吃晚饭呢,我去给你热热。”
“小堂,”沈知微叫住已经走到门边的徐雅堂,“先不着急吃饭,我有话对你说。”
该来的还真是逃不掉呢。徐雅堂只得走回来。
“施澜今天说要给我做媒。”沈知微的声音很轻,轻得徐雅堂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哦,然后呢?”沈大哥,你别是想说你转了一圈,打算接受他的建议吧?徐雅堂屏住了呼吸。
“我这岁数是该成家了。”沈知微想笑,却是僵硬又干涩。
诶,好的不灵坏的灵。徐雅堂侧过脸,待到呼吸调理平顺才回转:“所以,沈大哥想赶我走了?”
徐雅堂语调平缓,但“赶走”二字似包含了无尽的委屈与难过,扎到沈知微本就不堪的心上,他简直都能感到那里流出的汩汩血液。他是想让徐雅堂回家去。每念及此,重阳夜以为徐大娘要将他从自己身边带走的那份惊惶再度降临,甚至更为强烈。但日夜相对却无望的心痛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既没有将来,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小堂,你迟早都是要回自己家的……”
“是吗?其实只要沈大哥同意,我是可以一直住下去的。”徐雅堂知道沈知微听了这话一定会躲,但他还是要说。
果然,沈知微慌张地别看眼,像是无法承受徐雅堂太过炽烈的目光,只好盯住自己的双手。未及深思,脱口而出道:“小堂,遇着合适的姑娘,你也该定亲了……”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妥,他竟把施澜教训他的话再用于规训小堂,何其残忍?再去看徐雅堂,那人眼中的伤痛与忿怒已是那么明显……但沈知微的嘴张了张,到底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