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燕双飞+番外————草色烟空

作者:草色烟空  录入:02-11

在灯下枯坐了大半宿,肚子里百转千回,沈知微也只写下了一句:“小堂你为何不回信?”

这次的信回得比前两封都快,但沈知微在看信的时候心却更凉,因为只有寥寥五个字:“他读书太忙。”连落款都省了。

换做以前,沈知微从来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凉屁股。可这回却摽上了劲。说不清是让陈望曦给搅和的,还是跟自己生了气。不管对方谁写回信,写多长的回信。答非所问也好,顾左右而言他也好。他是不会断了的。所以,接着又问:“你何时回来?”

那头过来的信长了:“昨日茶亭办一诗会。半路杀出一名女子,面罩白纱。才惊四座。”还是没有落款。这是徐雅堂的意思,好让人猜不准这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他的目的达成了。沈知微捧着信,一颗心忽上忽下,没了着落。思来想去,觉得这么问或许能引出下文:“你不是读书很忙?怎么还有空去诗会?”

那边答:“诗词酬唱也算不得耽误。又:听闻那女子乃城中黄举人千金,有济北第一才女之美誉。”

见着这一封回信,沈知微心底的酸意再也抑不住,丝丝缕缕地逸散开来。他几乎起了亲自上济北把徐雅堂领回家的念头,但这时的庆云县发生了一件大事,令他半步也离开不得。

流经庆云县的运河长不过五里,河上有两艘河船应百姓平日往来庆云、宁津两省之用。那日,其中一艘河船正摆渡到河之中央,船夫忽见水中有一截木头沉浮。长约六尺,人之一臂可以围抱。初始以为不过是某处断树随水漂流到此,然而船行至岸时回头去望,那截木头竟仍停留于原处。大感为奇。唤来另一名船夫复至河流之中。定睛一瞧,木头上似乎有字。喃喃念出:“率土归心
      海晏河清”。船夫不解其意。恰见同征学堂的宋伯颜先生站在岸边,遂拉高嗓门向岸上喊道:“宋先生,‘率土归心,海晏河清’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宋伯颜本在河边等船,昏昏欲睡,听到船夫喊声,忽然精神抖擞,喜上眉梢。“快,快,快把那木头拉上来!”

“拉它做什么呀?”船夫一头雾水。

“莽夫,真是莽夫!”宋伯颜急得直跺脚:“这是瑞木,瑞木!放跑了它,咱们都得进大狱!”

船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取了船上各种工具,合力将宋伯颜口中的瑞木拖上了河岸。

“赶紧去告诉沈大人,咱们庆云出了一根瑞木!”宋伯颜支使船夫去了县衙,自己在那截木头前跪了下去,两只手悬空虚抚着,颤动不已。

围观的百姓不知所云,问:“宋先生,这上头的字说的是啥啊?”

宋伯颜很是不满地瞪了发问的男子一眼,仿佛哀其不幸。而后谆谆教诲:“所谓‘率土归心’,指的是天下归心。‘海晏河清’比喻天下太平。这八个字意谓我大炎朝国运昌荣,百姓和乐。”

“啊,那可真是根……呃……那什么……”

“瑞木!”宋伯颜说话用力过足,胡子都被吹了起来。

“对对,是瑞木,瑞木。那它出在庆云,是不是预示着咱们这儿要交大运啦?”一旦与自家命运产生关联,百姓们自是喜气洋洋。

“正是,正是啊。”宋伯颜捋须大笑。

报信的船夫跑到县衙时,沈知微的心思尚在“济北第一才女”几个字上流连。听了来人禀报,稍稍整饬情绪,就带着属下急速赶往了运河边。

待沈知微到达那里,已是一片喧嚣。以宋伯颜为首,数以百计的县民跟在他身后,齐齐向一根木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天佑我大炎,天佑我大炎!”

沈知微瞠目结舌。

有人扑到在他脚边。有人惊声叫嚷着什么。有人提议先将瑞木安放在就近的庙宇中。有人簇拥着他回到县衙。有人为他备好了文房四宝,让他拟写奏折。

几乎是由着众人的铺排,沈知微履行了一个县令在这样的时刻应做的一切。

当天夜里,瑞木现身庆云运河的消息传到了济北府。三日后,上报京师。七日后,通达全国。十日后,朝廷派下钦差大臣至庆云主持祭祀仪典。济北知府杨客卿亦同行前往。

为了筹备这场祭典,沈知微等人已十多天没能好好休息。准备贡品、搭建祭坛、组织百姓……一环扣一环,攸关身家性命的事,半点含糊不得。

终于盼来了十月二十八,礼部着专人卜算出的吉日。这一天的庆云运河岸边,鼓乐齐鸣,人头攒动。吉时已到,所有的程式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作为地方知县,沈知微也有幸列队于祭祀官员的行列中。鼓点沉浑,乐声嘹亮。祭文气势磅礴。人人都庄重肃穆。听从主祭司的号令,行礼、叩拜、起身,再行礼、叩拜。往而复来,如是再三。沈知微看来与他人无异。可他的内心实则有些不可自控地分神。而这时能够对他析微察异的,也许也只有徐雅堂一人了。

祭典已散。沈知微等人做着善后事宜。徐雅堂和陈望曦隐在一株大树后面。

“真的不去见他?”

“这不见了吗?”徐雅堂近乎贪婪地望着远处那个背影。

“诶,知微好像瘦了吧?”陈望曦作态感喟:“小堂真是铁石心肠哪。”

沈大哥是清瘦了不少呢。徐雅堂拧了拧眉心。

“走吧。”再不走,就该舍不得了。

“这就走啦?”陈望曦忙不迭抬脚跟上。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徐雅堂浅吟摇首,词人果然说得精妙啊。

17.意难尽

晚间,庆云县驿馆。

杨客卿甚为欣慰地看着沈知微,说:“知微啊,此次瑞木现于庆云,真可谓是天降洪福哪。”

“是。”沈知微立在一旁,恭恭敬敬。

杨客卿见四下无人,悄声说道:“伯父私底下与你说句交心的话,这不仅是地方之福,更是你个人之福。”

“伯父的意思是……”沈知微把头埋得更低,杨客卿便看不到他眼里究竟是喜是忧。

“虽说‘天道酬勤’,但若时运不济,有的人筹谋一世,也未见得能有出头之日。知微,你既有此佳运,再辅以人力,又有伯父替你美言,或许过上个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擢升你了。”杨客卿笑逐颜开,等着沈知微与他同样的喜出望外。怎知过了许久,等来的只是一句:“多谢伯父。”似有疲乏,似有厌倦,似有无奈,唯独没有喜悦。杨客卿以为他是连日无休给累着了,便宽言道:“早点回去歇息吧,这些事以后再说。”

沈知微躬身退出,始终没敢拿正眼看杨客卿,唯恐让他悟出自己心中真实所想。直到躲进了轿子,才松懈下来。

轿外的县城尚未入眠。几声百姓的议论穿过轿帘飘进耳中:

“诶,那是沈大人的轿子吧?“

“是啊,没错。”

“要说咱们沈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就是!我看用不了多久朝廷就该给他升官了吧。”

……

沈知微妄图捂上两耳,挡住那些议论,却是徒劳。

因在任上遇着瑞木,便可得到朝廷瞩目,再得以晋升。沈知微啊沈知微,你真是捡着好大一个便宜啊。为官两载,率领本土百姓与移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开办学堂。如今,庆云县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百姓也是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然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竟比不上适时而出的一截木头?

沈知微懊丧又心酸。

回了县令府,沈知微正要宽衣,尹叔忽然过来敲门:“少爷,小琰来了。”

这么晚了,小琰来找会有什么事?难道是与小堂有关?沈知微急急打开门。崔琰背了手,仰着脑袋,笑得正欢:“沈大人,没吵着您吧?”

“没有。我也是刚回来。”因为知道在这个孩子面前讨不着便宜,所以沈知微对崔琰一向和善,不敢怠慢。“有事吗?”

“喏,我哥让我把这个给您。”崔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上。

毕竟是多年贴身之物,沈知微一看就知道那是他赠给徐雅堂的紫檀吊坠。可为什么会在崔琰手上?为什么又要还给他?心急之下,一把攥住崔琰的双臂:“你哥回来了?”

“沈大人,疼。”崔琰瘪了小嘴,大为不满地嚷嚷着。

“啊,是我错了。小琰别生气。”沈知微这才松了手,惴惴不安地等着崔琰答话。

崔琰不解气,又耍了会儿性子,才不甘不愿地说道:“早上回来的,又走了。”看沈知微的眼睛忽明又忽暗,不忍心再戏弄他:“他说他觉得您今天一准儿会心里难受,所以特地回来一趟。不过看您忙着祭典,就没打扰。”

“那这坠子呢?”

“他说还是您戴着合适。‘视民如伤,修己以教’,您自己问心无愧,百姓心里有数。不就结了?不痛快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想想,也许能有点用。”崔琰呼出一口气,吁,总算背完了。

沈知微犹疑片刻,又问道:“他……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和什么人一起?”

崔琰忽闪着眼,这个问题哥哥没有交待过,该不该照实说呢?最后,崔琰决意还是做个诚实的孩子:“那个陈望曦陈公子陪他一起回来的。”

“哦,是吗?”沈知微听后默不作声。

崔琰想到外头那两人还等着他出去复命,也无暇兼顾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话,把坠子往沈知微手掌里一塞,边跑边说:“沈大人,我走了。您早点睡吧。”

“诶……”沈知微伸出的手停在半身处,似要留住什么,却只有晚风习习,拂指而过。掌心的吊坠,翻过来又翻过去,那八个小字紫光流韵,如含露英。

在这如水凉夜,懂沈知微者,唯徐雅堂一人而已。那么,自己对他呢?是不能抑或不愿?

沈知微将那坠子托得愈久,愈觉沉沉。这上头凝合着徐雅堂对他的情之所钟,同时,又何尝没有他对徐雅堂的一片心意?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自徐雅堂离开后的寸寸思意终至漫上胸臆,泛滥成灾。

徐雅堂和陈望曦在县令府后门外等着崔琰。见他跑来,额上布了一层薄汗,嗔怪道:“怎么跑得这么急?”

“还不是怕你等得着急?”崔琰喘息未定地说。

“小孩子,是‘你们’,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呢。”陈望曦作势要掐崔琰的脸颊,却被后者躲开了。

“都办妥了?”徐雅堂问。

“嗯。对了,他还问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和这个人一起回来的。”崔琰的右手伸得笔直,食指指着陈望曦。

“他听了之后呢?”

“没搭腔。”崔琰不放心,又问:“哥,没事吧?”

徐雅堂抿嘴想了想,突然笑起来:“没事。这下估计再写一封信就够了。”

兄弟俩自顾自说着,一时忘了边上的陈望曦。

“那个,小堂啊,你弟弟好像很不喜欢我呀,这可怎么办好?”陈望曦故意揽上徐雅堂肩膀,说得亲昵。

徐雅堂一个闪身,挣开陈望曦:“你省省吧,这孩子大了,精明上不会比你差。”

“哦?”陈望曦转头去看崔琰,正撞上崔琰极不友好的眼神。

“好了,我们走吧。”徐雅堂留恋地再望一眼县令府,登上了马车。回头向崔琰叮嘱道: “小琰,你一会自己回家路上小心!”

“嗯。哥你也是。”崔琰挥挥手。

“小琰,你又无视我……”马蹄嘚嘚,裹挟着陈望曦似真似假的抱怨,终是远去了……

许多年后,济北鹊华桥上,有人回忆往昔。

“对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有谁喜欢第一次见面就被一个同性男子亲吻的?”

“你那会不还是个孩子嘛……等等,你说什么?我……亲你了?”“扑通!”才咬了一口的油旋就这么掉进了湖里。

“陈望曦!”

“诶,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一圈又一圈油脂在湖面上荡开涟漪,澄澈可鉴的明镜湖哪,可惜了。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18.凄凉调

好不容易送走了钦差大人一行人,瑞木之事告一段落,县里暂时没什么棘手的事。沈知微将公事托付给县丞等人,回到家略略打点了行装,打算明儿一早就上济北府去拿人。

大前天,钦差大人还没走,沈知微奔忙于处理各项后续事宜。午休时,又收到陈望曦的来信,竟写满了半页纸:“昨日风和日丽,黄小姐邀约小堂游湖。我亦同往。依我之见,黄小姐对小堂甚为钦慕。据闻知微希冀小堂能够早日成家立业。而黄小姐天生丽质,柳絮才高,又家道殷实。实为上乘人选,不知知微以为如何?”

沈知微这下可算明白徐雅堂听话的意思了。但婚姻大事,理该首先与父母商议才是。陈望曦却先找上了他。是陈望曦自作主张,还是小堂授意为之?是试探,还是刺激?沈知微这个当局者并没有迷惘,只是分不出心绪去计较。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凭空设想那位黄小姐的姿容,不想再放任陈望曦梗在他和小堂之间传话。祭典那晚横生的思念几日来有增无减。他终于直面了自己的悔意。他不该用那么一个伤人的理由让小堂搬走,不该将施澜曾经施与他的痛苦再复刻于小堂。他后悔了。后悔将小堂推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后悔让小堂去盘算什么娶妻生子。所以,他要上济北府拿人。拿人?这么说就好像徐雅堂是他沈知微的什么人似的。是什么人?他去了济北,徐雅堂就一定会跟他回来吗?就算回来了,然后呢?沈知微暂且顾不了那么许多。

“沈大人已经起程去济北府了。”信是崔琰两天前写的,那么,最多再过半日,沈大哥就能到了。徐雅堂放下来信,一抹浅笑浮上唇边。

“小堂,出事了。”陈望曦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徐雅堂的卧房,脸色晦暗,步履凌乱。

那么注重风度仪表的人居然忘了讲究,徐雅堂直觉不好。“出什么事了?”

“施澜死了。”

递出去的茶碗硬生生从半空中跌下,粉身碎骨。徐雅堂呆若木鸡。

相形之下,陈望曦已调息平静些许。毕竟从杨客卿府上回到家的这一路,足够他将震惊缓解去大半。

“前天夜里齐河降下暴雨,郊外山丘滑坡,冲垮了几间农舍。昨天白天,施澜带人前去勘查。不料一处山石突然滚落,施澜为了救一个孩子,就被……砸死了。”

徐雅堂看着陈望曦的嘴唇一翕一合。但声音却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似幻又似真。

“我收拾点东西就马上和姨父去齐河县。”陈望曦按住徐雅堂的肩膀,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姨父派人在半道上找着了沈知微,他已经改道往齐河去了。咱们快马加鞭,兴许还能赶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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