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作何想?他不作何想,洛山又不是吃素的佛门清净地,反而是藏有武林百般绝学神功的宝地,像这种血腥场面,隔三岔五就来一回。偶尔吃着饭,看见师兄弟们把人砍了,要么肝脑涂地,要么肚穿肠流,随时染红雪白的窗纱,偶而饭桌上会有断肢从天而降,也只好抱怨一句,就只是这样一回事,饭还是要吃的。莫名是不惧,但做做样子还是要的,他迎合群众地将扇子一举,挡住口鼻往后缩了缩,缔造出恐怖厌恶的姿态。
震慑四座以后,司徒静云开始叙述:“此乃伪质子莫惑,其在堇萝国作恶数载,此次本国前来讨回真质子,此人便交还大鑫国,吾等两不相欠。”
她话刚落,碰地一声,某张桌子就掀倒了,杯盘狼藉。莫名还嫌那桌子碍事,一脚踹开了,三步作两步走向堂中的莫氏父子,但他要的却不是这父子,而是在‘活死人’跟前蹲下,以折扇托起他的下巴,细细地端详。
尖削的脸,眼眶陷入,血污与伤痕满布,多么精彩的一张脸,根本看不出本相。
莫名双眼微微眯起,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惹人侧目,知道有多么的突兀,但他不放过任何可能,试探地喊:“莫惑?”
那双目毫无生气,一双墨色瞳眸混浊如蒙尘宝珠,渗不出半丝光彩。
“……二哥?”莫名细声问,不理会旁边瞠目的两父子,他满意地勾唇,正因为那双眼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脸上。
这就够了。
莫名霍地站起来,轻咳两声,腰身却是站得挺直,风姿卓卓,扇子利落打开,技巧地轻扇两下无风的,免下冷着自己。
“鑫帝陛下,既然我是在大鑫长大,而且不怎么被待见,那么作为大鑫国国主的你,是不是要代表大鑫国给我一点赔偿?”
这等索赔的举动是多么的唐突,吓坏了大鑫众臣,也吓坏了堇萝的使者,都不知道这位王子要干什么。
“你说。”鑫帝却从容地接上一句。
莫名不客气:“第一,我要这个人。”
瞪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没有人认同这是赔偿,反倒较像是自找麻烦。讨一名将死的罪人?难道还要继续折磨吗?除了这个理由,就想不到别的。
莫名不作解释,继续说:“第二,我要大鑫最好的御医为我治疗他。”
这下众人愕然,这样的人还医治?这是干什么?
“第三,我要陛下免去莫家死罪。”
这下众哗然,讨论声四起。
“为什么?”鑫帝一个问题砸下,声音洪亮稳重,不怒而威,让人不敢忤逆。
莫名微微一笑:“因为第一,他很可怜;第二,他快要死了;第三,养育之恩。”
话是这么说的,但莫名心里知道为什么,因为二哥和二娘。
这下子,道德派的家伙热泪盈眶,大呼堇萝国八王子大仁大德;武道派的家伙轻蔑讥笑,暗指堇萝国八王子妇人之仁。
鑫帝沉吟半晌:“诺。”
允了。
“鑫帝英明,感谢万分。”莫名胡乱道了谢,脸上笑意盎然,心里却骂着老狐狸。这宗买卖分明是对大鑫有利,这只老狐狸还装模作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莫名打心底里鄙视他。
“殿下!”司徒静云这一阵也顾不着仪态了,大喊一声。她怎么也不想这没用的家伙会一下子把大好的机会给挥霍掉,而且还这般的无意义。
莫名可没有窝囊地装作耳背,他面向司徒等人,突然双手攥拳,揉揉眼角下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三子知道了,他说:“殿下说,大人你要是不从,他就要哭了。”
“……”
堇萝国礼部尚书,为人中庸且八面玲珑,外交经验丰富,向来有急智辩才,素有堇萝名嘴之称。但她今天败了,败在她不能跟殿下斗哭。
莫名就在众人眼皮底下给鑫帝请了假,招着仆人把人背上,还不忘提醒鑫帝派谴御医,然后带着人施施人地离开了。
这简直是胡闹到极点了。
而胡闹的正主却不在意,把人背回去,果然见一名白胡子老头候在那里,莫名暗赞一句鑫帝有效率。接着就把房间让出来,把人也交给了御医,自己则到外头去等。
三子十分好奇,但主人的事情,他作为下人不能多问,就憋着了。
莫名拿着手帕捂住唇,迎着着夜风止不住阵阵咳嗽,长年如此,他已经习惯了。这下悠然地看星星,看月亮,看绿树,看红花,就是装作没看见三子的表情,一来是因为不想解释莫惑的事,二来是三子这孩子好奇的模样甚是逗趣。一张麦色圆脸都皱在一起了,像极了早饭吃的芝麻抓饼。
三子不知道莫名的心思,为了不去想,他也开始左右顾盼,然后视线落在了一点上头。
“殿下,你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俊的太监。”三子指着远处模糊的身影,给主人报告。
莫名看过去,噗嗤地笑了:“你真的看清楚了?”
“咦?单看身材就很俊。”
的确,单看身材也很俊。莫名连连点头:“我们初公公的确很俊。”
顾君初才踏进院内,便听见这么一句,心中百般滋味也只好化作苦笑:“那莫死尸怎么挺尸挺进王宫里呢?”
“天有不测之风云,可不尽从人愿呐。”扇子霍地张开,莫名给顾君初扇扇风,看见走远的宫娥,他便睐了顾君初一眼。
“缕香阁的人。”
“哦……”竟然在宫中也有人,莫名对缕香阁的兴致又高了一点,连话音结尾都绕得老高。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莫名没有抵抗,倾刻间便被抱个满怀。他不知道顾君初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发功,体温总那么高,温暖的怀抱让人不想离开。
想罢,心里又暗叫不好,他并不想生起这种诡异的想法,连忙将一切自脑中抹杀掉。
“这是怎么回事?”顾君初抱着人,总算定了心神。他从来无法掌握莫名,从多年前在洛山看见雪中起舞的人影以后,他就只能随其起舞,别无它法。
“一言难尽。只能说我是飞上枝头了,现在我可是堇萝国的王子呢。”
听着莫名这般轻松地道出惊天大事,顾君初除了叹气也只能叹气:“那苏瑛呢?”
“哈,只能从长计议。对了,我有一事相求。”莫名推开他,抽了口冷气,搓着双臂:“帮我安置莫家人,他们大概要流放,照顾他们。”
“是因为二夫人?”顾君初了解他。
莫名笑了,眉眼弯弯。也不需要多言,顾君初已是了解,缓缓点头。
这一边无声胜有声,另一边三子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初倌爷是公公!”
对凝的二人蓦地回首,然后只剩下夹杂着咳嗽的张狂笑声和另一人无耐的叹息声。
第八章:雏鸟效应
上弦一钩,浅薄冷光普照天地,朱墙翠瓦也不敌夜色涂抹,怎么样的豪庭雅阁、金雕玉砌,也只能映照黯淡的冷光,哑然失色。除却风过林叶之声,还带来远处宫殿丝竹和乐声,混和着透柃而出的烛光,总算给冷落门庭添上温暖色彩。
莫名背靠着顾君初坐在台阶上,烛光打落他们身上,莫名总觉得这给予了自己一种虚假的温暖感。他慵懒地瞄向灯火通明的屋子,透过纱窗的人影来回,他手中折扇轻击掌心,节凑轻慢,却掩藏不住那鼓焦躁感。
顾君初没问他为何着急,也没问房间里有什么,因为他知道如果莫名需要,便会直接提出,根本无需他多问。有着这样的想法,他定下心神,来回体内阳性内息,温暖背上的一片冰冷感。
感受到温暖,莫名忍不住更紧贴背后的人体:“真暖和。”
顾君初勾唇,原本较为严肃的脸添上一抹柔色,把旁边的三子也给看呆了。
“怎么?”莫名看见三子惊叹的模样,甚感有趣,一时房间里也没有消息,就想着找三子的乐子。
三子听到莫名问他,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发呆了,不禁羞愧:“殿下,三……小人错了,不应该盯着初倌儿看。”
这种说法让莫名感兴趣,悄悄地瞄了顾君初一眼,后者从容淡定,未见异色。他淡定,但莫名却觉得有趣,扇子划开弧线,山明水秀再现,恰恰覆在唇上:“初倌爷有什么好看?三子,像他这样的块头在七叶轩可不讨喜,如果不是本少爷要他,还真没有人看得上他呢。”
三子听了这话,着实地吓了一跳,他尴尬地看了那依旧淡定的人一眼,为其鸣不平:“殿下,其实初倌儿虽然块头大,但长得很好看,而且他笑的时候更好看,比蝶娘还要……还要像女人呢!”
三子说得急,这下算是口不择言,莫名听得瞪直了双眼,连扇子都脱手落下。顾君初单手捞住扇子,然后把笑得前俯后仰,不能自主的家伙给扳正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下。
“哈哈……咳哈……君初,有人说你这个英雄,说你这洛山第一人像女人。”
顾君初抬眸瞄了三子一眼,可怜的小仆人吓得瑟瑟发抖,终于醒觉说错了话,整张脸都发青了。他也不为难三子,他现在要处理的是这个笑得不能歇止的家伙,让这家伙继续笑下去,接下来身体又有得折腾。
“你就不懂得节制?”既责备,又半带无耐的一句话,顾君初伸手覆在那双飙泪的眼睛上,捂住:“好了,冷静下来。”
感受到包覆着半张脸的温暖,莫名的笑声渐渐疏落,最后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哼笑,胸膛因刚的疯狂而重重起伏。
“我去倒茶。”三子看着主人刚才咳得厉害,原本苍白的脸都浮上红晕了,心里为他担忧,马上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不,我要酒。”抬手在空中作一个拿酒杯的手势,莫名叹息:“好久没有喝酒了。”
“咦?”三子就怕莫名的身体承受不了,直觉地看向顾君初,征求意见。
顾君初把扇子递进那只手上,然后对三子说:“准备一点糯米酒。”
“不,我要女儿红。”没有茅台,来这个也不错。莫名想念那种烧灼食道的感觉,除了这个,还有齿舌留香的享受,馋!
“你不能喝烈酒。”顾君初说罢,又对三子说:“把糯米酒拿来,再给我外带一点女儿红。”
三子领命急匆匆地办事去。
莫名长叹一声,婉息地拿扇子敲着地面:“是呢是呢,酒能乱性,我怎么不长记性。”
顾君初盘腿而坐,听着莫名似是妥协,实为怨怼的一句话,只是轻轻一笑置之。反正这人任性也不是第一回,愿意合作就好。
“你为什么不问我屋里是谁呢?”这外头静得可怕,莫名就爱想,想得越多就反而变得好奇。过去的职业让他一直擅于猜测别人的想法,根据他人的言行举止作出相应对策一直是他的生存方式。但顾君初经常让他很是无力,这家伙藏得太深,不好看透。
“屋里的是谁?”
又是这样,总是顺从。莫名根本无法掌握他的想法,就像硬拳遇上了太极,似是顺受,实为逆攻,把莫名打得措手不及。
“你真卑鄙。”
“你让我问。”
就是这样!莫名猛地坐起来,不满地握紧扇子,双目仿佛烧起大火。
顾君初缓缓攥拳,发丝掠过手掌的感觉仍清晰,他把手藏在袖中,总希望这种感受能留久一点:“还冷吧?靠过来一点。”
虽然是真的想就此对峙,但夜晚真的很冷,特别是王宫,总有一种阴森感伴随,莫明就是没骨气,冷得牙关打架,只好靠回去,寻找热源。
“我总有一天会找到比你温暖的家伙。”莫名恨声道。
笑,是苦笑。顾君初就怕又见到他自刮巴掌这类情景,什么也不敢多说,一切只能化作苦笑,无言地控诉,挂脸上,怀里人却看不见。
“我怀疑屋里的人是莫惑,我的二哥。”
“怀疑?”他听过莫惑,知道是莫名已死的二哥,可是这个怀疑用得诡异,他要确定。
莫名把脑袋搁在他肩上,耸耸肩:“他伤得严重,只是略略感觉到是他,更仔细的,根本无法考证。至少名字是一样的,莫惑。”
“……”
“不是有很多的巧合吗?我是莫府三公子,顶替了他的位置,那么就有可能他也跟我一样,代替了我,顶替了王子的位置。而且我的真实身份是堇萝国的王子,这事你该早就知道。”
洛山、顾氏,不合计零零散散的情报网,莫名不相信这人会不清楚。
“知道。”
“哼,我就知道你会隐瞒我。”莫名踢掉地上一块碎石,石头咚咚地弹跳几下,落入草丛中不见踪影,就像莫名此时的心情,无法抓摸:“你也没有错,反正知道真相也无法改变事实,今天的事情也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
“的确。”
听着骗人的家伙就这样淡定,莫名还是不爽:“顾大侠的脸皮真是胜过城墙了。”
英挺的家伙一笑,就是勾人,勾起的是少女心,也勾起男人的斗心。至少莫名就给他一记肘撞,但这家伙身手敏捷,手掌迅速挡住,也没让他得呈。
“所以你的打算?”
这是转移话题,但莫名也没纠缠,放过了顾君初:“先把他医治好,再送回莫家与二夫人相聚。”
现在这样的废人给扔回去,莫家根本无法承担。
“我会把莫家安置好。”
“谢啦。”莫名举扇指指远方急匆匆走来的身影:“请你喝酒。”
顾君初又笑了,剑眉绘画柔情,星眸迷蒙,原本略带刚毅线条的双唇也显柔和润泽。莫名这下真的承认三子的观点,这家伙笑起来的确好看。
顾君初笑对莫名,莫名则失魂落魄,这种诡异的气氛因为三子而打破。
“殿下,初……公公,酒来了。”
“咳……”这是顾君初呛的。
莫名窃笑:“三子,他姓顾。也别叫他公公,叫他公子吧。”
“顾公子。”三子在这方面还是很伶俐的。
顾君初点点头,接过一只装满女儿红酒囊,顺手悬在腰侧。回头看见三子拿的是温酒,也觉这仆从细心,接过酒樽为莫名斟了一杯。
莫名接过酒杯,仰首一倾,全数倒入喉中。酒不烈,但温煮过的酒液仍带起一股微热,他舒服地叹了口气:“不错。”
这一点份量,莫名不过五六杯下去便喝光了,还瞪了三子一眼。
“殿下,你身子弱,酒会伤身。”
“身子弱?”莫名轻咳着低笑:“好,我明白了,不喝就是。”
才说着,大门打开了。守候多时的三人终于得以入门,迎上来的御医行礼后开始叙述病人情况:“他身上有外伤多外,出现化脓并溃烂迹象,多外骨折骨裂,并长期饥渴,导致脱水及虚弱,需要长时间调养才能康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