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堂堂的老师居然会躲在学生厕所里抽烟!
「搞什么鬼,好不容易可以清静一下抽根烟,偏偏你就要来吵。你哪班的?不上课躲在厕所里干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老师,我是六班的。」
她起眼睛打量我一会儿:「哦,你是六班那个胖妹嘛。怎么,才国一就学人家翘课啊?」
「不是不是!」我自然是矢口否认:「我是在扫厕所。」
看到她那副「你骗鬼啊?」的眼神,我只好把我含冤服劳役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委屈
的眼泪再度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一位老师,我自然是不敢有丝毫的期盼,指望她安慰我或是为我主持公道,但我更没想到她的反应
会是这句话:
「这有什么好哭的?光是你还有月经,你就该偷笑了。等以后月经停了,就算你哭到死它也不会回来了。」说
着便将烟蒂丢进马桶冲掉,非常酷地走了出去。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会很感动,这位老师居然跟我一样是「少女波丽安娜」(注)的忠实读者。但是在当时,
我实在不敢相信「好朋友」居然会这么了不起,值得我被人平白冤枉,所以在满腹的哀怨之外,又加上了一堆
疑惑,就这样头脑昏昏地回教室去了。
(注:「少女波丽安娜」是一本美国小说,忘记作者是谁。内容主要是一个少女提倡「快乐的游戏」,而影响
了身边的人。例如期望收到洋娃娃当礼物,结果却只拿到无用的拐杖,这时不要失望难过,要为自己双脚健全
不需要拐杖而高兴,总之就是「凡事往好处想」的意思。不过根据临床实验的心得,我觉得还是直接趴在床上
哭一场,再吃掉一条巧克力来得省力些。)
之后的日子还是跟以往一样。我仍然是班上最不受重视的一员,童军老师也照样有气无力地上课,好象厕所里
那段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我没把老师在厕所抽烟的事告诉同学,一来我不想多提那天的事,二来只怕也没人
会相信我。
几个礼拜过去了,进入了月考结束,老师们忙着发考卷、讲解以及秋后算帐的时期。
那天英语老师因为骂人骂太久,耽误了对答案的时间,等到下一节课的老师,也就是姑婆芋走进来的时候,她
还赖在讲台上。
「对不起,黄老师,可不可以跟你借几分钟,让我把考卷讲解完?我们的进度有点赶不上了。」
「哦?没关系,你慢慢来,好了再让班长到办公室来叫我就行了。」
然而直到下课钟响起,没有人去请童军老师。
英语老师为了悲惨的成绩数落了我们最后几句后,便叫班长拿教学日志去给姑婆芋签名。
老师前脚踏出教室,班长东张西望一阵,便朝我走来:「杨黛民,麻烦你帮我拿去给童军老师,谢谢哦!」因
为她并没有问我「好不好」,而且她也说了「谢谢」,所以我没有拒绝。
进了办公室,只见姑婆芋正在自己座位上,专注地把玩手上的彩色细绳。我把教学日志递到她桌上请她签,她
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哦,胖妹啊。怎么是你来,你们班长呢?」
「班长有事。」
「有什么事?」
「…?」我哪知道啊?
她看着我痴呆蠢笨的表情,冷哼一声,草草签了名,把日志本一推,再度回到她的一人世界中。
照理我拿了日志就该早早走人了,但我瞄了她桌上的东西一眼,才发现她在打中国结,旁边放着她的成品:一
只小猫头鹰吊饰。我一直以为中国结是专门放在旗袍上给老太太穿的,没想到居然可以做出这么可爱的玩偶。
「哇,好可爱!」
办公室里的老师(包括姑婆芋),都被我高八度的声音引得抬头瞪我,我顿时脸红如蕃茄。
还好姑婆芋并没有骂人,瞄了我一眼又继续她的工作。
依我的一贯作风,早就低头溜出去了,但我被姑婆芋的手部动作迷住了。她的手指非常灵巧,完全不像她本人
那样死气沉沉,当那十只修长的手指在彩色细绳中灵敏地穿梭时,就好象在跳一种富有韵律的舞蹈。
我一定是真的着了魔了,居然有胆开口:「老师,可以教我做吗?」
她停下来,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丢了一句话出来:「这么肥的手指,打得了结吗?」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
好足够传到旁边几桌的老师耳里,引起了一阵吃吃笑声。
因为类似的嘲讽我己经听过太多次,倒是没当场哭出来。但我仍是全身发凉,呆站原地。
等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抬脚准备落荒而逃时,埋头苦干的姑婆芋朝我背后冒出一句:「中午的时候过来!」
俗话说得好,不吃嗟来食,更何况我受的是那样的羞辱。问题是,我没有那种骨气,更没有胆量违抗老师,所
以午休铃声一响,我就神经紧绷,只差没同手同脚地走进办公室。
「你这时候跑来是叫我不用吃饭是不是?十二点半再来!」我灰头土脸地正要出去,她又改变心意:「算了,
把饭盒拿过来一起吃吧。」
等见到我的饭盒,她原本就尖的声音更高了八度:「喂,你一天是吃掉你妈几斤米啊?这是便当?我看你把你
家冰箱整个搬过来了吧!」
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就为了学个中国结,让她三番两次亏着玩,还得对着那张死人脸吃饭…
最惨的是,就连对着死人脸吃饭,也换不来一顿饱食。我的便当是她的一倍半大小,吃饭速度只有她的一半。
也就是说,当她收拾好饭盒把中国结材料拿出来时,我还不到七分饱。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夹着空洞的肚皮,头昏眼花地跟那堆存心跟我作对的细绳格斗,耳边没停过的是姑婆芋
的批评:「笨死了,再来!」「又错了,拆掉!」「不对!怎么又忘了?从下面穿上来!」
我越来越怀疑中国结是否值得我做这种牺牲。
「不错,总算对了。现在全部拆掉再重打一次。」
「嗄!!」我差点昏倒。
「嗄什么?再来一次印象才会深。快点!」
正当我用快抽筋的手去拆绳结时,她又回复了我在厕所里听到的,冷漠无比的声音:「你干嘛这么听话?」
「啊?」明明是你叫我拆的呀?而且学生不是本来就该听话吗?
「随便什么人使唤你,你都乖乖照办,是不是啊?」
「没有啊…」
她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今天早上你们班长有事不能过来,为什么不叫副班长,要叫你来?」
「我不知道。」
「你不会问她吗?」
「我只是帮个小忙…」
「啊哟,好有度量。那你说,要是我不肯签名,你怎么办?」
「为什么不签?」
「废话!那堂课我一分钟都没上到,为什么要签名?我签了就不能叫你们英文老师还我一堂课了。哼哼,话又
说回来了,小小的童军课多一堂少一堂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联考不考嘛!」
「对不起…」我一时语塞,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一层。
「谁要你道歉了?我是气你为什么这么笨,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你们班长根本就是看你好欺负,存心抓你当
替死鬼,你还以为是在日行一善哩!」
我无言以对。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代人跑个腿,为什么就有这么多问题?
「怎么样,不相信?那你去直接问你们班长啊,问她是什么意思。」
哪有人会做这种事?「这样问很奇怪啊,要是她生气怎么办?」
「我就知道你没胆。」她无视我铁青的脸色,径自滔滔不绝:「你是她同学,又不是她的奴隶,怕她生气做什
么?她会生气你就不会吗?又不是木头!」
「可是,太爱生气会讨人厌吗?」
「你现在就很讨人喜欢了吗?」
「……」
「去照照镜子,你又不是灰姑娘,再怎么装乖,别人也不会疼你的,更不会有王子来救你。长这副德性还不晓
得要自己振作,你就等着一辈子被人当肉垫踩吧。」
我只觉彷佛有铁块堵住胸口,噎得我眼冒金星。从小我的外表就是众人嘲弄的对象,但是小孩子毕竟智力有限
,会用的骂人用语就这么几句,听久了也就麻痹了,像这样尖锐辛辣的刻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更没想到会
出自师长口中!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欺负我?
老师倒是自动替我回答了一部分的问题:「我啊,只要一看到你那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我就想吐,连教
书的力气都没了!」说着便回过头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端起便当盒冲出去。
那天下午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难捱,半空的胃不断抗议,愤怒和委屈像针一样在全身上下戳刺,让我坐立难安。
好想跑到没人的地方去大吼大叫,偏偏我还得乖乖坐着上课。原本就很热的教室,此时简直成了个沸油锅。
难道我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吗?烂到每个人都认为我一文不值?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的。小学的时候也有过几个姐妹淘,每天嘻嘻哈哈地一起上下学,吃便当的时候拿
零食交换,或是互相抄作业,过得也算快乐。
只是,她们不时会丢下我,去参加那些我应付不来的游戏,例如跳高、红绿灯;当男生围起来嘲笑我的时候,
原本她们还会出面替我打抱不平,升上高年级后就越来越少了;况且她们也常不自觉地刺伤我。
太阳太烈时,一群人全躲在我背后,说是比较阴凉,吃零食的时候我永远分到最少(「这样才能帮你减肥!」
)。此外,我还好几次发现,她们相约出去玩却没找我。
这些事我一声不吭地全忍下来,相安无事地毕了业。但是一上了国中,大家各自有了新的圈子,几乎是马上就
疏远了,完全形同陌路。
当全世界没有人喜欢你的时候,就好象生活在一堵堵的高墙之中,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前方,也吸不到空气。
即便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体内的积郁仍然散不出去,只会不断累积成毒素。身体也无法伸展,稍微一动就会碰
得一身瘀青,还得担心高墙随时会倒下来压死你。
原来在人群中,也会得幽闭恐惧症。
我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危险的念头:或许我该当着老师跟全班同学的面,把教室所有的窗户全打破,然后从走廊
上跳下去摔死;或者是放火烧学校,然后我就像圣女贞德一样,穿著白衣投入熊熊烈焰中(注)。
再不然,带着所有零用钱离家出走,去台北大吃大喝一顿,等到钱花光了,就饥寒交迫饿死在路边。总之,在
我所有的设定中,我剩下的人生不会超过一个月。唯有幻想父母、老师同学(尤其是那个毒舌的姑婆芋)对着
我的墓碑流泪忏悔的模样,才能带给我一丝心灵的安慰。
(注:虽然贞德是被绑在柱子上,不是自己投火,不过这种细节不用太计较。)
这样的幻想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我扫完地回到教室,桌上的一样东西才把我的妄想吹得一乾二净。
那是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本书,书名是「中国结的奥妙」。里面全是用我花了一个中午辛辛苦苦学会的各式
绳结编出来的美丽饰物。另外还有四捆颜色不同的细绳,和一张纸条:「明天中午准十二点,带着便当过来。
」
这我就真的想不通了,她不是说看到我就没力气教书了吗?不过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还有勇气踏入那间办公
室。
不能否认的是,那本书多多少少收服了我,二来老话一句,没胆子违抗老师。没想到因为我的没胆,竟改变了
我的整个国中三年的命运。
从那天起,每天中午跑办公室便成了那个学期的例行公事。幸好姑婆芋没有再提起前一天的不快,让我稍微安
心了点。
这样的发展虽然有些奇怪,却使我的国一生活变得可以忍耐。在教室里午休的时候,同学们总是三五好友围成
一圈热热闹闹地吃饭,只有我孤伶伶地窝在自己座位上。内心深处始终还是希望有一张桌子,能让我大大方方
走过去,跟主人并肩而坐。即便那个主人是姑婆芋。
刚开始的时候我跟老师很少交谈,只是闷声不吭埋头吃饭。我因为有前车之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却还是比
不上老师的神速,而老师一吃完我就得跟着收摊,所以我的饭盒越带越小,下午总是饿得肚子直叫。
老师的桌上总是放着一台小录音机,每天中午都放着西洋音乐。每首歌的曲调都是十分甜美悠扬,唱歌的总是
同一个女子,有着嘹亮温柔的嗓音,跟配乐浑然一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木匠兄妹。
那时候港剧正流行,不论是家里的收音机还是街上商店的音乐千篇一律是「楚留香」、「杨门女将」,听得耳
朵快长茧了;骤然接触到不同的声音,听觉神经总算复活过来,明明听不懂,却常有种冲动想跟着哼上二句。
除了中国结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别的话题。在编绳结的过程中,老师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毫不留情地指正我的
错误,但是我听久了,竟也觉得没那么刺耳了。因为她骂完之后一定会加一句「重来!」、「再做一次!」,
不像其它人,在我出槌后,不是出口伤人,就是一声不吭,一脸不屑地抚袖而去。没有人会像她这样,一次又
一次给我重来的机会。
渐渐熟络后,发现老师对我其实相当容忍,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次没大没小地问了一句:「老师,你为
什么还不结婚?」结果只得到一记让我头皮发麻的白眼。
随着日子过去,我开始了解到老师在学校内的处境。每次有什么麻烦的差事,从发意见表到收书钱,其它老师
几乎全推到她头上。我也看过至少十次,别的老师临时跑来找她借课,或是交换假日值班,或代替做交通导护
。
这些事姑婆芋总是一声不吭地全接下来,而老师们也觉得是天经地义,因为她教的是联考不考的童军课,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