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这个卫夫子是出了名的难缠。"说起卫老师,思如诸多抱怨。
瞥瞥一旁一直无声无息的我,笑道:"还是雪融好,自从四哥和夫子说雪融先天身怯体寒后,每每借故逃课,夫子都心疼的跟什么似的,更是舍不得罚他的......"
"雪融身体不好吗?"表哥探过头,神色里全是关心。
"没有。"我一语带过,并不想多说。
思如了然地住了口,端起茶来慢慢的喝。
对于沉默表哥只是笑了笑,没有追问,再次开口已换了话题:"雪融怎么没有自己的院子,却住在姨丈院里?"
"噢,雪融刚来的时候,沁屏轩正好在修建,只有靠西的栖风楼和杏庭苑是空着的,爹说,雪融身子单,那两间院子又太阴寒了,便先跟着他住了,后来又没人提这事儿了。"
"不如住到我院里来吧,兄弟间也亲近些,等我走了,你也不用再搬回去,雪融,你看可好?"表哥这次看着我说。
虽然我也很想早点搬出洛霏阁,但由表哥提出来,不禁让我疑惑,抬眼对视,表哥眼中只有一脉幽泓,仿若千尺深潭,明澈却又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
我还没回答,思如已抢着说:"好,好,这样最好,离我院子也近,玩的晚了也没人罗嗦。"我暗自好笑,思如显然是记着上次迟睡,被舅舅斥责的事,真是个孩子。
"即便我说好,又怎么和舅舅提呢,住得好好的忽然搬到表哥屋里。"我思忖着,总要有个托词呀。
"找个机会,我来说吧。"表哥一口应了下来,思如欢呼,到省得我们操心了。
思如说大哥、二哥难得回来,想去他们房里看看。
思晨、思晓和思如是一母所生的兄弟,思如的母亲是当年深得先皇重用的杜学士的长女,舅舅的正室,育有三子一女,思如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殷心荷,我来殷家的第二年便嫁了出去。舅母早些年就开始吃斋念佛,甚少见人,荷姐嫁人后,几乎就在佛堂里足不出户,谁也不见,我也有三年没见过舅母了。
殷思晨是舅舅的长子,浙江省巡抚,官职正四品。城里虽有自己的府邸,但妻儿都住在殷家,他也是公务之余才回来。
二哥殷思晓从小就习武,17岁时进京武试,当年殿试据说锋芒毕露,后闻是杜学士的外孙,皇上遂留他在京里,封为左中持郎 ,司宫卫禁军,也是常年不在家的。这次护送表哥回殷家,反倒可以多住些日子。
思如习惯性的来牵我的手,冷不防握到手腕的瘀青处,顿时让我痛叫失声,忙不迭的缩回手。
"我没用劲呀。"思如一脸无辜,想伸手细看,被我娇嗔着挡开:"蛮牛。"
思如笑笑收回手,走到头里。我遂将衣袖捋下来,旋身,表哥看着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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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走近醉夕苑,就听见墙内传来晨哥的连连笑语和"咯咯......"的童声。
晨哥一身素衣坐在廊下,六岁的殷翾正赖在他怀里使劲的揉着,晨哥笑容漫溢的任儿子又钻又蹭,时不时挪出手来在翾儿身上东捏一把西掐一下,直惹的翾儿又叫又笑,表嫂一旁做着针线笑看这爷儿俩瞎闹。哪里还见得着平日那个矜贵端庄的巡府大人。
示意表嫂带翾儿别处玩去,晨哥领我们进屋:"思如,正好有样东西给你。"随即和思如走进里间。
坐在堂屋,我伸手去拈一块花糕,还没收回手就被表哥截住,稍愣,衣袖已被掀开,露出了腕上一圈青紫。手中花糕落地,我呼得站起来,怒瞪着眼前人。
表哥俯身拾起花糕放进秽物盘中,抬头微笑:"这又是在哪儿疯的,青成这样也不擦点药。"我抿唇移开脸,知道他是故意不说破。
沉默......
"融儿,你来瞧瞧。"思如捧着一块玉屏走出来,递到我手上,入手沉甸沁凉。
我仔细端详,这玉屏厚似书簿,铜镜大小,通身碧油莹绿、鲜明光洁,周遍赤青若蓝向里淡淡晕开,越到中间越发翠绿透明,隐约见到几星瑕点。
正疑惑,思如神秘兮兮的说:"你对着阳光瞧瞧。"
我举手向阳,不由惊呼。
透过阳光,那一石青绿尽显湛蓝,空明透灵,天水相接,其间雪舞飞扬,如梦如幻,竟是天然雕琢的一幅雪景美图。
"好美!"
"你喜欢就留着。"思如在我耳边软语。
我皱眉,哪有当着人面把刚得的礼物送人的,尚未开口,思如已道:"横竖大哥这情是由我领的,送给我喜欢的人,大哥自是不会怪的。"
我看向晨哥,晨哥微笑颔首。
"谢谢晨哥。"
"你也不用谢我,这情我自会向思如讨的。"
思如一旁回了我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
我顿时明白,这玉屏本就是要送给我的,但晨哥素知我不喜与旁人深交,才送于思如,以思如的性情,定是会转送给我的。也难为晨哥一番心意,我不再推辞,微笑收下。
见晨哥和表哥似乎还有话说,思如便和我出来去晓哥处。
晓哥坐在松下的石凳上拭剑,上身半裸汗渍犹存,一双俊目深沉内敛,面上含威不露,显然是刚晨练完,近卫一旁恭敬的持巾捧衣。套上衣物,略一颔首,那侍卫便离开了。
"二哥,这次能在家待多久?"
晓哥略一沉吟:"要看羽琦,这次回来可不是来度假的。"
思如笑道:"虽不是度假,但在自己家里,也权当是度假吧。"
晓哥露出难得的笑容:"这到是,也算占了羽琦的光了。"
先前离去的侍卫捧了一个狭长的锦盒回来,晓哥略略点头,那侍卫便将锦盒递到我跟前,晓哥开口:"这是上个月皇上御赐的一盒百合茴香,最助睡眠的。"
我有些诧然的接过:"谢晓哥费心。"
思如滴溜溜的绕着那侍卫转了一圈,回到晓哥面前:"咦,怎么没我的份,二哥偏心哦。"
晓哥回了思如一个毛栗子。
一会儿,晨哥,表哥也过了来,我知道他们等会儿要去见舅母,便托词回房。
走远了回头望去,四人还在松下或站或坐的谈笑,轻松随意。
这四人原本就各具风采,汇聚一堂不仅出色的令人侧目,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那份协调互动也只有从小就生活在一起的人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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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思如去见舅母,定会留在那儿午饭,我自是回自己屋里。
饭毕,姜茗出去收拾了,我在屋里呆坐,表哥的一个随从跨进门来,递上一个小巧药盒。
"一日两次,三天化瘀。"来人简洁两语,说完就走,一时还真让我摸不着头脑。
愣了愣方明白,拧开药盒,顿时清香扑鼻,白玉般的药膏触肌即渗,凉爽舒适。
姜茗捧着一堆书进来:"咦,什么东西这么好闻。"又使劲嗅了嗅,看到我手中的药盒,道:"这又是哪位爷给的。"
我笑着拨弄药盒:"你们表少爷叫人送来的。"
姜茗奇道:"这就奇了,送东西还没听过送药的,难不成是什么仙丹妙药?"
我不语。
"融哥哥。"一个嗲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梳着小辫的心宛在门边探出半个身子,水灵的眼睛眨巴眨巴的。
我到殷家那年,心宛刚出生,舅舅忆起我娘,便起了这个名字,对这个带着娘名字的小表妹,疼爱自是不在话下。
心宛移进门里,照例爬上我的腿,找到舒适的位子。
"融哥哥身上好香噢。"奶声奶气的童音在胸口徘徊。低头对上粉嫩粉嫩的小脸,真想咬上一口。
"这是什么,好漂亮。"桌上那块刚摆的玉屏吸引了心宛,从我腿上滑下去,趴到桌上盯着玉屏瞅,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小狗一样,可爱的紧。
门外忽然一阵奔跑声。
随后尤姨娘特有的尖音就响起来:"思夜--赶去投胎啊你!你给我回来......"听着极不舒服。
"也不知八少爷又干了什么,四姨太整日吼来吼去的,也不嫌热。"姜茗嘴里叨叨咕咕。
"心宛--"刺耳的尖音出现在我门口:"杵这儿干吗,回去午睡。" 身着撒花褶裙,系着豆绿宫涤,丁丁当当佩着一堆饰物的尤姨娘脸色不悦,两个孩子管不住儿子也只有到这儿来管女儿。
心宛小嘴微撇,不情不愿的向她娘走过去。
我叹息,唤住心宛:"这个带去玩吧。"将玉屏放在她手上,那张本已恹恹的小脸顿时亮了起来。姜茗一旁直摇头。
思如不在甚是无聊,便和姜茗一起整理书架打发时间,直累的腰疼。
姜茗拾起地上的书,闲闲的说:"你还是歇着吧,别累着了。"
我揉了揉腰:"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又何必拿这话来刺我。"
姜茗深看我一眼说:"你这人,自己浑身是刺儿,难道连好话坏话也分不出来?"
我将一本书搽干净放上架子:"你就让我动动吧,快闷死了。"
姜茗不再说话,随我去。
和殷家的孩子比,我是生的单薄了些,但并没有什么顽疾。
接进殷家前,我和娘一直住在塞北的山区,那里遍地荒凉人迹鲜少,食的都是山里天然的蔬果,几乎没吃过荤腥,没沾过油盐,十一岁之前,那山就是我的整个天地,清淡而平静。
接进舅舅家时,初沾油荤,肠胃不适,前半个月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弄得厨子天天心惊胆战。后来月哥将我的膳食负责了去,每日清粥淡菜反而不药而愈。
月哥精通药理,自然知道原因,也不说破,只是每天熬些药汁,让我调理肠胃,一喝就是大半年。后来又整日不能睡觉,舅舅也不知弄了多少安神助眠的药回来,这一来二去,在别人眼里到成了病秧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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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表哥来了数十日,思如天天拉我去转悠。
这天,实在是困倦便回房小睡。心宛也在我怀里找到最佳位置,两人合衣就躺在榻上睡着了。
怀里人不安分的动了动,睁眼已是黄昏,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心宛早醒了,趴在我身上不敢动,只把一双大眼睛溜溜的转来转去。
我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旁人,表哥含笑坐在书桌前不知在写什么。
过去一看,竟是丹青挥就的一幅画,画中人卧榻而眠,青丝微散,衣领半开,粉面娇甜,神逸飘然,真是说不出的清艳娇娆,惑人心神;怀中女娃儿更是乖觉憨滴,天真无邪。这一娇一憨的奇异组合跃然纸上,不仅不觉突兀反倒自然的很,四周晕染的金色夕阳更让整幅画显得温馨适怡。
我脸上一热,不由红了脸,正不知说什么,思如已闪了进来:"咦,你醒啦。"
"你拿着什么?"
"画轴,表哥要把画裱起来。"走到画前,"真厉害,能画得这样入木三分的,恐怕再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回头看向我:"这画就送我吧,我实在喜欢得紧。"
表哥赏了他一个栗子,思如哎哎直叫。
"你天天见着真人还不够啊,不如让我留着,以后回宫里可就见不着了。"表哥边说边裱画。
"我也要,我也要,心宛也好漂亮呢。"心宛站在凳上不甘示弱。
我甚觉好笑。
表哥将心宛抱下来,"心宛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吃糖葫芦,改天表哥画个最漂亮的心宛,好不好?"
小孩子果然好骗,立刻退出战局。
表哥弄完让姜茗挂在我屋里,望着画中逸态神祥的自己,我心中有一角已被触动,看向表哥的目光也与往日不同了。
一日,刚起床,还没洗漱就被思如连拖带拽的拉进他院里。
兴奋地指着房梁"快瞧快瞧!"
思如的屋梁比旁人的都高,梁脊上有一个好大的燕子窝,那燕子每年飞来飞去,早已不是什么希奇事,还看什么。
思如着急"那你听呢?"
细听,竟有几声细不可闻的鸣叫,啊,是小燕子。
我踮脚,可惜什么也看不着,好一会儿,方有一个嫩黄的小脑袋探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这下心中更象猫抓一样,急得团团转。
"梯子来啦,梯子来啦。"随烟扛着梯子进来,"这么长的梯子还真难找。"看他一头脸的汗,想是找了好久,看来做思如的小厮也不容易。
架上梯子就往上爬。
"你慢点儿。"思如急唤。
我回首向下看,只笑,我在山里爬的树可比这惊险多了。
快到燕窝了,心中一阵雀跃。
忽然,一只燕子从窝里迎面冲出来,心下一惊,未及细想就用手去挡,顿时听见下面惊呼连连,人已向后仰了过去,那一瞬间我心中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明白此番定会摔得不轻,但也没辙,只能任由自己向下落。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我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你们在干什么!"头顶上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怒意,是表哥。
没来得及答话,思如已把我抢过来搂进怀里,语调不稳"你没事吧,吓着了吗?"
我惊魂方定,抬头看着眼前已经惨白的脸,只觉心疼。
"我没事,只是吓着了。"安慰的对他笑笑,被他搂得更紧,明显的感觉到他在轻颤,吓着的人是他吧。
半饷,我才看向来人,表哥方才的怒气已消失,面上一派沉静,我却隐约觉得有什么被忽视了。
随烟见大家扫了兴,便说:"融少爷真想看,我上去捉了来。"
我笑笑摇摇头:"方才落下时,忽然想起小时侯爬树捉鸟,被我娘狠狠训了一顿,娘说,这鸟儿好容易才能找个安身窝,你怎么能忍心毁去。适才那燕子定是为了护幼才冲过来的,到是我自己活该了。"
看着思如,"我不看幼鸟了,别吓着它们,我还想来年再见到它们呢。"
思如点头,望着我的眼神又怜又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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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端午到了,城里有龙舟大赛,我们自然要去凑热闹,同行的人里多了一个晓哥,到真看不出晓哥会对这个感兴趣。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思如拉着我在人流中穿梭,一会儿就将表哥他们甩得远远的。
"唉,年龄大的人就是不行。"思如回头张望,冲着远处的人说。
我失笑,表哥他们不过二十一、二,却被他说的好象七老八十。
"干脆甩了他们,我们自己去玩吧。"思如冲我眨眼睛。
"好。"只要和思如一块儿,干什么都行。
立刻在人群中跑起来,碰到了人撞倒了东西也不管,一时间漫骂声此起彼伏,管他呢,身后自会有人收拾的。
只是有点对不起表哥,想到这儿,自己也愣了一下,我几时开始在意起思如以外的人了。
河边早已挤满了人,水泄不通,临河搭的豪华贵宾棚中当然有殷家的几间,我俩也不过去,只挤在人群里凑热闹。
河上碧波荡漾,十数条龙舟整装待发,殷家的龙船排在第一列,周身火红,船头插着锦旗,橙黄的"殷"字随风展舞,气势果然非凡。
我看得头晕,扯扯思如:"舅舅也是,大热天的,也不换个颜色,看得人浑身冒汗。"
思如笑:"这是四哥选得颜色,要得就是这个气氛。"
月哥一向是清逸温存的,大红大黄实在与他不配,不过身为殷家族长,他永远知道哪种选择最利于殷家,这也是舅舅把家交给看似温稳委婉、做事却极为利落果断的月哥的原因。
人群有些骚动,龙舟赛快开始了,周围押了柱的人更是跃跃欲试,每年龙舟赛的头著都是在殷家、尚书府、富豪庞德海三家转悠,鹿死谁手就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