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血不是他自己的,那麽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卓文靖的。
想到这里,卓新胸口蓦然一堵,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眼前终於恢复明亮。货架被老板娘掀开,明亮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都流泄进来,驱散掉狭小空间中的黑暗和血腥。
卓新刚想坐起,却发现身体已被卓文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啊──!」老板娘的尖叫好像大白天撞鬼,双眼盯著卓文靖发直。
──怎麽了?
那一瞬间,卓新有些呆滞。他顺著老板娘手指的方向,望向卓文靖,试图推开卓文靖压住自己的身体,但对方却像死人般一动不动。
卓新倒抽一口凉气,心脏再次狂躁不堪地跳动起来……
他终於知道那血是什麽──是刚才货架倒塌的瞬间,卓文靖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货架和摔落下来的玻璃瓶而受伤流出的血。
现在地上满是尖锐的玻璃碎片,卓新穿得较多没有关系,但只穿了一层薄薄衬衣的卓文靖,手臂肩膀甚至脸上,都是划上和血印。
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浓,卓文靖右手手臂受伤严重,血流不止!
老板娘的叫声一点也不夸张,卓文靖此时的样子,的确比鬼怪还吓人。
卓新从地上坐起来,推了推卓文靖的肩膀。只见对方的身体蠕动了两下,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时,眼睛已经被血水迷住,睁不开了。还不等卓新说话,卓文靖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询问道:「没受伤吧?」
卓新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摇头。
「那就好……」
卓文靖欣慰地一笑,点著头,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正要站起,却被卓新拉住。卓文靖不知道卓新想干什麽,疑惑地低头望著他。
只见卓新一直低著头,好一会儿,才终於下定决心似的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34
当叶真匆忙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後的事情了。
远远看见卓新和卓文靖坐在底层大厅中,叶真推开门直接冲到两人面前,气喘吁吁刚一停下,眼前竟冒出一圈金星。大口吸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但依然无法开口讲话。
在这期间,卓新只看了叶真一眼,就又垂下头去。脸上没有笑容,显得有些痛苦。
而卓文靖依旧穿著那件薄薄的衬衣,俯在卓新耳边低低说著什麽。他右手手臂缠著一圈厚厚的绷带,覆盖了从手肘到手腕的大片面积,边缘位置隐隐还能看到几丝血迹。
「小新……」叶真站在离他们两三步远的地方,向卓新伸出了手,示意卓新到自己身边来。
但卓文靖比卓新更先抬起头,瞥了叶真一眼。那眼神早已没了分别时的疯狂和怨恨,变得友善起来,但友善之中,似乎还含著几丝嘲讽的意味。他的表情太复杂,以至於让叶真愣了好几秒,胸口随之激烈澎湃,这种诡异的气氛传来不详的信息。
「过去吧……」卓文靖低声说出这三个字,望著卓新,笑得非常温柔。
──不!这不可能!?
叶真彻底怔住。不相信卓文靖竟会对卓新说出『过去吧』这三个字,他不是那样需要卓新,那样不肯放开卓新吗?但是现在……为什麽这麽轻易就放手了?
脑中各种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都有了。
但是卓新却慢慢站了起来,安静地望了卓文靖一眼後,拉住了叶真的手。
在两人双手紧紧拉住的瞬间,叶真胸中那块巨石才慢慢降下。
仿佛害怕卓文靖突然跳起来把卓新抢走似的,叶真把卓新拉入自己怀中,单手搂住,逼人的目光仍然向注视敌人似的注视著卓文靖。
但卓文靖依旧用那种意义不明的眼神望著叶真,没有发怒,也没有嫉妒。但目光中的那份嘲弄却始终没有消失,仿佛正望著自己的手下败将。
这种眼神叶真不懂……
卓新明明就在自己怀里,明明已经被自己紧紧抱住,紧得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体温,甚至呼吸。但是为什麽……总觉得自己什麽也没有抓住……总觉得卓文靖正以一种胜利者的目光嘲笑著自己,同情著自己……到底为什麽?
来不及细想,卓新在叶真怀中抬起了头,低声说:「回去吧。」
这时,叶真蓦然才从和卓文靖目光的较量中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麽事,於是搂住卓新的肩,点头说:「嗯,回去吧。」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内心的不安还是通过声音透露出来。
叶真和卓新走出几步後,卓新突然转头和卓文靖对望了一眼。叶真紧张地一把抓住了卓新的肩,然而什麽事情也没有发生。卓新没有离开他,卓文靖也没有试图阻止,只是温柔地对卓新笑了笑,然後挥手告别。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穿过花园,走出医院大门,来到被傍晚夕阳笼罩的街道上,叶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卓文靖竟然没有阻拦?!竟然亲口对卓新说『过去吧』?!竟然眼睁睁看著卓新被自己带走?!竟然挥手作别?!竟然露出那样友善而又温柔的笑容……但是那种讥讽的眼神,却深深印在了叶真脑中,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会清晰浮现。
卓新简单向叶真讲明了卓文靖受伤的经过,也谈到杂志上刊登的那篇报道。从叶真惊讶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听说过卓文靖的离婚和抄袭案。
但是比起关系卓文靖为什麽和何茜离婚,叶真更关心他为什麽肯放卓新走。刚想问,就听见卓新低声说:「医生说他伤得很重……」
听到这句话,叶真愣了一下。他本以为卓文靖受的只是皮外伤,但事实并非如此。
卓新努力抑制著一丝哭腔说:「医生说他……以後可能……再也不能……画画了……」
35
「什麽?!」叶真脑中『轰隆』一下炸开。他以前看过几篇关於卓文靖的报道,对卓文靖的印象就是一个把绘画当作生命的人。如果他以後都不能画画,那不是比死还惨?
卓新低著头,边走边说:「但是我什麽都不敢告诉他……」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夕阳晦暗的光线让他的表情看上去痛苦不堪,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叶真很想抱住他好好安慰,但是话到嘴边却什麽也说不出来。
只听见卓新断断续续抽噎说,「可是我……什麽都不敢告诉他……不敢对他说,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已经不能弯曲……不能再……拿笔了……」
这句话後,卓新什麽也说不出来了。只听见他小声的抽泣,两人就这样沈默地回到家中。
关上门,卓新的哭声才一下大了起来。他背靠门扉,身体顺著门扉缓缓下滑,最後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膝盖大声哭泣著。
叶真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卓新的肩膀,他知道卓新因为什麽而难过自责,低声安慰说:「不要去想了,这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是我……」卓新一边抽气一边说,「是我害他受伤的……如果我没有推开他,货架就不会倒下来,他也不会为了救我而受伤……他的手……就不会被割伤了……」
「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叶真叹了声气,虽然他对卓文靖以前的所作所为无比厌恶,但现在听到他右手受伤不能作画的消息後,还是感到深切同情,低声说,「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把真相告诉他……」想了想,决定说,「小新你留在家里,我去找他……把真相告诉他……」
说完按了按卓新的肩膀,正要站起,裤子却一下被卓新拽住。
卓新蓦然抬头,泪水夺眶而出,不停摇头说:「不,不要去找他……」
「没关系,我不会揍他了。」叶真苦涩地笑了笑。
「不,不要去找他……」卓新一遍又一遍这样乞求著。
因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什麽?」叶真蹲下来问。
但没想到卓新却突然抱住他,强吻过去。
叶真条件反射地向後避闪,但卓新的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人向身後紧闭的门板倒去,卓新坐在叶真腿上,变换著各种角度狂吻叶真的温暖的唇。
这是卓新第一次主动,叶真受宠若惊,不知该怎麽反应。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神来,开始热情回应。
意乱情迷之中,衣服一件一件被扒开,乱七八糟地丢弃在地。
叶真抱起卓新,在暴风骤雨般降临的情欲中,两人都带著浓重而又激烈地喘息滚到床上,用同居以来最激烈的方式做爱。
身体很快变得一丝不挂,叶真熟练地把卓新压在身下,用嘴唇和舌尖轮流刺激著他身体每个敏感的地方。
卓新挺立的尖端很快就湿了,身体因为兴奋而抖得厉害。
「我……我好害怕……」卓新眼泪蒙蒙地抱住了叶真的脖子。
他不怕被爱人占有和贯穿,只怕眼前的幸福会转瞬消失,而自己却无力挽回。
「很快就好……」
叶真明显误解了卓新的意思,放慢手指插入的速度,把自己火热的分身缓缓埋入。
卓新闭上眼睛,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
叶真轻轻啄吻著他微微张开的嘴唇,再把舌尖探入其中卷动,吮吸著他的呻吟和甜蜜。
「啊,啊啊……」
後穴在阵阵抽插中传来电流般的快感,被吮吸的舌尖也兴奋得仿佛不属於自己。
卓新忍不住叫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把叶真抱得越来越紧。但无论他怎样收拢双臂,仿佛都不够紧,不够用力。他抱不住眼前的人,因为他没有这个资格。
临近高潮模糊的意识中,卓新仿佛看见了卓文靖的脸!
那是一个他无法摆脱的人,无法摆脱的阴影,也是一张细密的巨网,牢牢将他网住。
在越来越激烈的抽插和爱抚中,卓新痉挛著和叶真同时射出炽热的液体。
「我爱你……」放松下来的身体软软躺在床上,卓新抱住叶真的手臂却没有松开,他在他耳边不停轻念,「我爱你……只爱你……」
叶真把卓新的脸扳正,想再吻他,但却发现卓新脸庞两行清亮的泪水。
「怎麽了?」叶真担心地问。
「我是不祥的人……」黑色的隐形眼镜突然被泪水冲出了眼眶,露出紫色妖异的眼瞳,「我一定受到了魔鬼的诅咒,只会不停给带来灾难和不幸……」
「不许胡说。」叶真皱眉,佯装生气。舌尖顺著卓新张开的双唇进入,深深吮吸。
──这不是胡说。
卓新的身体轻轻颤抖著。
从小就被别人骂妖怪,直到现在,才发觉那根本……不冤枉。
自己就是妖怪,一个被诅咒、只会带来厄运和不祥的怪物……所以才会被遗弃,所以才不配得到幸福……不配爱人,也不配被爱……
「我爱你……」
如梦呓般对叶真轻轻重复著这句话,但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说这三个字的资格。这十六年的生命中,有两个男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
一个是卓文靖,一个就是叶真。
内心深处已经不再迷茫,已经可以分清对卓文靖和对叶真的感情分别是什麽。但是……
『叶真,我爱的是你,但却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现在……那个男人更需要我……』
我从他生命中夺走他比生命还重视的绘画能力,我不能不负责任地抛下他不管。
今天在医院的时候,你一定奇怪他为什麽会对你笑。
我不敢告诉你,那是因为……
我已经答应他,明天和他一起离开。
去他想去的地方,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明天当你睁开眼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消失不见。那麽,就请将我忘掉吧……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你可以过得更好,重新找到喜欢的人。像我这样一个被诅咒的生命,根本不配得到你付出的爱。
所以,再见了……
不……
应该是永别……
在柔情的亲吻和爱抚之中,卓新抑制不住眼中泪水的奔流。
他第一次知道什麽是下定决心和不再彷徨的同时,也知道了什麽是心碎。
36
再次回到阿尔勒已是初春,街道上似乎还残留著冬日的寒气,行人不多。
在卓新的强烈要求下,卓文靖才多加了一件衣服。不过只是一件薄薄的毛衣而已,既透风又不保暖。卓新很担心他会受凉,刚下列车就租了一个房间,把空调开到二十度。他们暂时住在这里,不知道会住多久。关於何茜的事情,卓新没有多问,卓文靖也从未主动讲起。
不过卓新知道,如果何茜真想赶尽杀绝,他和卓文靖绝对逃不出她的掌心。
而他们之所以到现在还可以这样平静地生活,只因为何茜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卓文靖幡然醒悟,自己回去找她。
卓文靖几乎不出门,所有生活用品都是卓新在采购。
偶尔路过杰拉德的那间糕点屋,卓新会躲起来偷偷向里面张望。看见杰拉德依然和安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安莉的肚子越来越大,肚子里住的不知是『小起司』还是『小芝士』?
好几次都想去拜访他们,但最後都忍住了。因为害怕从他们那里听到关於叶真的消息,或者被叶真知道自己停留在这里。
离糕点屋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贩卖薰衣草制品的小店。橱窗中陈放的一只小香瓶,曾引得卓新每每驻足凝望。现在也一样,每次从这里经过,都忍不住停下来盯上半天。
终於有一天,卓新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只香瓶,作为给卓文靖的礼物。
他们回到阿尔勒已经一个礼拜,卓文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他因为自己没有知觉的两根手指而郁郁不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发呆就是睡觉。
卓新一直瞒著他,不敢告诉他真相,所以卓文靖一直相信再过不久手指就能复原。
卓文靖的世界是与世隔绝的,但卓新却密切留意著报刊杂志上所有关於他的报道。虽然大部分消息他都看不懂,但却能猜出事件的大概走势。
每张刊登出来的照片上,何茜都用围巾蒙著脸,即使冬季已经走到尽头,她也没有取下脖子上那条厚厚的围巾,这让卓新感到很奇怪。
另一方面,一张陌生的脸孔频繁出现在报道中。那是一个长相没什麽长处的男人,但他好像就是抄袭案另一名的主角。由何茜出面证实,提供证据,证明卓文靖抄袭了他的画作。
卓新不信那个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中作画的卓文靖有工夫抄袭,这多半可能是何茜布下的另一个陷阱──为了让卓文靖知道他不能离开她而给他的教训。
卓新之所以买下那个香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讨卓文靖欢欣,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看见卓文靖的笑容。每天对著一个不是焦躁、就是面无表情的男人,卓新越来越感到害怕。
但是,继卓文靖手废之後第二场噩梦,就在卓新把香瓶交给他时降临──
「这是什麽?」卓文靖问,看表情不感兴趣。
「是薰衣草的香瓶。」卓新把装著干花的小瓶放到卓文靖手中,低声说,「花瓣的颜色很漂亮,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紫色。」
「紫色?」卓文靖盯著花瓶发呆,双眉渐渐压低,一把抓住卓新的手,低吼道,「你告诉我这黑漆漆的一团是紫色?!」
「是紫色呀……」卓新心惊胆战地和他对视,但突然,不祥的预感再次降临,仿佛明白过来什麽似的,一把从卓文靖手中夺过香瓶,紧紧握在手心,埋头低声说,「对不起,我说错了,是黑色……干花已经腐烂,变成黑色……我这就去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