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的大儿子也已六十出头,腰背不再挺得笔直,每次与他说话见面,只有尊敬和客气的疏远。对于这个太过年轻的父亲,所有子女都忍受着共同的尴尬,对于孙子和重孙那一辈,就干脆告诉他们太爷爷早已入土,这也是宁浅舟主动吩咐他们的。
他长期住在主宅附近一个小小的院子里,由家里最老的下人每日给他送来饭菜,到了那个老仆也寿终正寝之后,他干脆杜绝了家人的看望,转而自力更生,开了田自己种一点菜,每日里种菜、做饭,闲来端出把椅子坐在阳光下看书,如此倒令太过无聊的日子有了寄托。
五夫人那里他极少过去,这几十年来她都有些怕他。新婚的几年间她倒是为他生过三个子女。可自从发现他容颜不老之后,她就往往会在他面前失态,尤其是他想去触碰她的时候。她甚至会害怕得发抖。
她不愿意让他去抱几个孩子,但又不敢当面忤逆夫君。只敢惊惶又仇视的眼神悄悄瞪他。那种眼神竟然让他心中发怵,愤怒过后便觉得她十分可怜,害怕与常态相异地事乃是人之常情,他本就不该怪她。此后他便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她和那三个子女,因此这一房的子孙至今对他都及其陌生。
随着每个四季的缓慢流逝。他地心情越来越平静恬淡,到了二夫人逝去的那年,他已不再感到十分伤心,只是站在宁家子孙地队伍里,与旁人一般给她上了三炷香。
看着须发皆白的大儿子跪在灵前泪流满面,他终是低声劝了一句,“人人皆有这么一天,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而然,何苦太过伤情。”
大儿子哽咽着抬头回了他一句。声音虽压得极低却带着愤然与疏远,“父亲想得倒是通透……您与我们哪里相同?我们正是因为自己总会生老病死,才为亲人和自己伤心。您可是不老不病。”
宁浅舟只得住了口,叹着气转身远去。其实儿子说得不错。他与他们早已不再相同。世事总是这般荒谬,无数人都想着那长生不老之法。连数朝的皇帝也是一样,可若有人当真变得长生不老,便会知道一个人独自枯燥度日的滋味,况且这漫长而空虚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年、几十年,而会是无穷无尽地永远。
临到他如今的心境,会对世间的切都失去兴致,没有喜悦悲哀、没有愤怒痛苦,没有等待他回家的亲人,也找不到什么还能让他牵挂和担心的事。若是还能找到,他应该会高兴得很,可惜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就连晒太阳看书都只用来消磨时间罢了,再不似几十年前那般对书中的诗句与故事充满喜爱之情。
他确实是老了,若不看自己的脸,他应该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若只是个平常的老人,他已踏入人生最后地一步,正如他现在一般,悠闲的坐在阳光下,安然等着死亡降临。可如今那个常人最后的归宿对他而言遥遥无期,他竟也不觉得折磨。
他往往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只不过这幅看似年轻地身躯还活在阳光之下,无所求也无所等待,无所爱亦无所恨,偶尔想起某件多年前的旧事才会心间微微一动,就像水面偶尔被风吹过而浮起地一小圈涟漪,转瞬便要回复先前沉寂如死地平静。
他本可以早早离开此地,但确实想不出自己去了外间又要做些什么,于是年复一年始终住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又过了不到一年地时间,五夫人也终于去了,这一次他只远远看了眼送葬的队伍,连自己的院门也没有出。
他的大儿子活到七十二岁才尽了阳寿,他那一日很想为儿子掉一场眼泪,却始终没能哭得出来。心中究竟还是浮起了一点点悸动,他想起了儿子白白胖胖的幼年样貌,还有那几位妻妾年轻时的哀怨。
她们应该都是恨着他的,包括那位从没与他争吵过的正妻。他这一生娶了五位妻子,也辜负了五个女人,他从没有真正好好对待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大任,令宁家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却从没有得到过他的情爱。如今她们一个个都去了,连二夫人为他生的儿子也去了阴间报道,他这个早该去向她们赔罪补偿的夫君却仍然赖在阳世。
若是她们阴灵尚在,现在都还怨着他吧?应该不了……若是真有投胎转世,她们应该早已再世为人,忘却了前一世所有的爱恨。
缓慢地想着、过着,年月仍然一格一格的轮转着,他搬进了远处的深山,渐渐不再知道年份和朝代,也不再去数每一天的日出与日落。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有一日山下突然响起了马蹄与兵戈之声,他本不无心理睬,却听到了太多人在哭叫,这才皱眉走到院外往下望去。
山下是一片尘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女子与孩童们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听得身子抖了一抖,心中也震动起来,总算找到了还能让自己有所感觉的事。
他拨开丛生的野草艰难的爬下了山,到达山脚时已是黄昏。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土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可怖的尸体,尚未烧光的村庄仍然冒着焦黑的浓烟。
找遍整个村庄竟无一人幸免,凭他一人之力连尸体也埋不了几具。他站在村口茫然看着那块染了鲜血的石匾,上面三个大大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宁家村”。
卷二《同生契》26、入世
烈日下的宽阔官道上,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缓缓而行。
他的胡子很长,头发也很脏乱,那双幽深的眼睛更似一缕阴间的游魂,若不是天空烈日高悬,看到他的人都会吓得不轻。
他不知走了多久,肚里早已饿得咕咕直响,看到路边有个茶棚,他赶紧快步奔了过去。长久的不吃东西虽然也饿不死他,毕竟有得吃比没有好得多。
茶棚里稀稀拉拉坐着两三个人,看了他这幅模样都是掩鼻皱眉,茶棚的老板只得挡在他面前道:“你若要讨口茶喝,还请站得远些,莫要赶走了我的客人。”
他看这老板是个好人,便拱手斯斯文文的道:“我不是叫花子,我可以为你洗碗做事……”
那老板上下看了他几眼,口中苦笑着道:“好了好了,你也莫要再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一点茶水、几个馒头带着上路罢。”
他还要再度开口,那老板已转身进了棚子,他不便跟着进去,只得静静立在棚外等待。
他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要往何处去,又要做些什么事,只是再也不能留在那个村庄里。他不知道那场杀戮究竟是因为战事还是土匪所为,也并不是想要为自己的后人们报仇,却也不能再若无其事的回到山上去,继续度过漫长又空虚的岁月。
茶棚里的客人不再注意这个流浪汉,彼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同一桌的两个书生样男子小声聊了几句后,较为年轻的那一个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说如今这世道!四处都是土匪横行,朝廷里地大官儿却不剿匪,反而整日只顾着争权夺势!”
那年长些的面色大变。伸手去捂他的嘴,“你小声些!隔墙有耳!”
那年轻些地用力掰开他的手,面上神色甚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此处渺无人烟,他们地耳目哪有这般众多?”
那年长的压低声音道:“总是小心些好。你我还想图个前程的……”那年轻些的面露激昂之色,声音也愈发铿锵有力,“我想要中举可不是只为谋个前程,我想的是精忠报国,趁着年轻做一番轰轰烈烈地大事!那些勾心斗角的贪官……”
那年长些的极为头痛。赶紧挥手打断对方,“好了!你自有满腔热血抱负,莫要连累了我这条性命便好!”
立在棚外的宁浅舟听至此处,心中微微一动,许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如这年轻书生一般,满腔都是雄心壮志,可惜后来陷于儿女私情,便逐渐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
他往前移动一步。对那两人拱手大声道:“两位兄台,我也是个读书人,只是许久没有出过村了……你们二位可是要前去赶考?”
那年长些的男子斜睨他一眼。鼻子发出一声冷嗤,头也偏到一旁去了。那年轻些的男子却站起身来对他拱手还了一礼。“我们正是要去京城赶考。新帝登基不久,正在破格选拔人才。只要是读过书的年轻人都可直赴京参与初考,无需由乡县层层考上。这位兄台,你也想去京城么?”
宁浅舟哪里知道如今是哪一朝,只得含糊答道:“若能及时筹得路费,去京城试试也未必不可。”
那年长些的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指着他语调刻薄地道:“莫说你这穷酸样一看就凑不齐路费,你胡子老长,年纪怕是也有一大把了吧?方才你是没听清楚么?皇上只选拔年轻人才,还是回村种田去吧!”
今时今日地宁浅舟自然不会因为旁人的鄙薄而着恼,只挺直了身子淡然道:“若能高中便可施展抱负,若考不中再回家种田也不迟。人生在世,无论为官也好、种田也好,都不过是一时高低,能随遇而安即可。”
那年长些的男子听得哈哈大笑,“你倒会耍嘴皮子,等真能凑齐路费再来逞能吧!”
那年轻些地男子终于忍无可忍,怒视了自己那个同窗一眼,走前几步对宁浅舟温言说道:“这位兄台,我们同为读书人,在下本该对你鼎力相助,可我自己手头也并不宽裕……你若能自己凑得一些,再与我结伴而行,两人尽量节省应该可行。”
宁浅舟大为感激,这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果然是个热血之辈,连忙拱手谢绝道:“这倒不必……我且再赶些路,到了市镇上便可筹得路费了!”
那年轻人只道他是不好意思,干脆回身走回桌前,自包袱里翻出好几块碎银,想了一想,又拿出一张皱巴巴地银票来,双手捧在一起送至他面前,“兄台只管收下,他日若能高中,我也算行了一善!”
宁浅舟哪里肯要,连连摆手,两人推拒之间,那茶棚地老板也走了出来,手里提着热气腾腾的一袋馒头,还有一大壶茶水。
看到客人与这叫花子纠缠一处,茶棚老板本是吓了一跳,看清听清之后才知这叫花子竟然也是个读书人。再听得那两人说了几句,他便走上前把馒头和茶水塞在宁浅舟手里,“你先拿着……我再进去一下,给你凑点路费。”
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内室,也不等宁浅舟回个话,宁浅舟大出意料,望着那老板脚步匆匆地背影出不得声,那年轻人也趁势把银子赛进他怀中,“兄台还是收下吧!我看你确然是个读书人,说话行事都有理有据,你我相识也是缘分一场,何必一再拒人千里?连这位茶棚老板也愿意对你援手,你可要好生珍惜这入京的机会。”
宁浅舟心中极是感动,如今的人间也仍与数百年前相同,有极端险恶凶残之事,亦有路遇善良好人之幸,正因如此,这颗心也该是百味杂陈,苦乐同在,大不该死气沉沉、平静无波。
沉思片刻,他面上露出极浅的微笑,对那年轻人拱手再道:“我久未出门,路也记不得了,可否与兄台一齐赴京?啊……请问兄台贵姓大名?你我说了半天,连姓名也未曾相告。”
那年轻人也是“啊”了一声,笑着再次拱手道:“在下名唤齐子恒,请问兄台?”
耳中听着这年轻人的名字,宁浅舟心中泛起恍如隔世之感,齐子恒么……往日为了他丢命的那个小书童也是姓齐。此刻恍惚看来,这年轻人的样貌也似乎眼熟几分,越发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玩伴相似了。
卷二《同生契》27、交友
“阿齐……”宁浅舟眼神迷离,对着眼前的陌生人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仿佛如此就能唤回那逝去已久的友人。
看着年轻人脸上露出略带尴尬和羞涩的神情,宁浅舟才猛然回到现世,结结巴巴地施礼解释道:“呃……子恒兄,我叫宁浅舟,我昔日有位少年旧友也姓齐,长得与你又有几分相似,因此我一时唤错,还请莫要见怪齐子恒面上浮起的微红瞬间淡去,目中浮起微带好奇的神色,“哦?真的么?你那位旧友如今过得怎样?若也是个读书人,可与我们一齐结伴赶考。”
宁浅舟叹了口气,正待回话,那茶棚老板已提着个小小的包袱走了出来,把包袱往他怀里一放,又上下打量他几眼,“你既然是读书人,穿成这般可不行……快随我进去洗个澡吧!”
宁浅舟愣了一愣,齐子恒已“噗”地笑了出来,“宁兄,你便好好去洗洗吧!我看这位老人家也是个热心人,想必不会害你。”
宁浅舟也只得傻傻地点了点头,跟在那老人家的身后走进内室。两人才进内室,外间的齐子恒与那年长的同窗就争吵起来,宁浅舟隐隐约约听到几句,知道是那年长的男子不肯与自己同行,因此齐子恒与对方极力争辩。
那年长些的男子虽然为人浅薄,对齐子恒却似乎很有些情意,吵得几句便服了软,不再发出什么声音。这也算一物降一物罢,宁浅舟不由抿嘴笑了起来,往日的自己带着阿齐出门赶考时。一路上也是小有争辩,但阿齐很快就会老实服软,什么都以自己的意愿为先。路边的茶棚本就狭小简陋。宁浅舟脑中想着事,脚下随着那老人家走到了户外。前面的人一停。他也跟着停了下来,往前一看登时苦笑----几乎是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架着一口大铁桶,下面烧着些不太旺地柴火,显然是个简易的露天澡堂子。
眼下正是盛情难却。即使露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洗。他对老人家大声道谢,向着那个铁桶走了过去,老人家这才笑了一笑,神情慈祥地对他说道:“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赶紧趁着无人脱衣跳进铁桶,里面的水已经很热。多日未曾享受如此轻松地感觉,他泡了片刻便舒服得呻吟出声,身后突然响起已经有些耳熟的声音,“衣服放在树杈上,你洗完自己穿……还有刮胡子地刀。我给你放在旁边,你记得自己取来用。”
他吓得缩紧身子回头看去,那老人家却也眼神直直地看着他。嘴里低声说道:“我也有个儿子,我辛辛苦苦供他读了许多书……到得十八岁上。他却再不肯读书。反要去参军打仗,第一次出战便阵亡了……他身材跟你差不多。旧时的衣服你也穿得……你可怪我拿他的衣服给你穿?”
只不过寥寥数语之间,宁浅舟已知这老人家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慷慨,原来是挂念自己已逝的儿子,又心心念念儿子往日本是个读书人,理应上京赶考,而不是投笔从戎。
“老人家,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呢?我也曾经有许多家人,她(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死了,如今就剩下我一人……老人家,我们这些活人总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我们才能记得那些死了的人,如此一来,他们也就还在,你说是不是?”
那老人家痴然想了想,对他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他娘去得早,他也在十九岁就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若是我也死了……却有谁还能记得他们呢?那样的话,他们就真的不在了。年轻人,你是个好人,他日若能高中,记得告诉我老头子一声,我也好为你高兴高兴。”
宁浅舟也不顾自己正是赤身裸体,转身对老人家拱手应道:“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