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些言辞恳切,充满赞美之语的信,一时微笑、一时怅惘,齐子恒年纪轻轻,稍加历练定能前途无量,却如此英年早逝,死在那几个禽兽不如的恶棍刀下。那些信件中也有一封是齐子恒父亲所写,无非嘱咐儿子要尽力争气,努力求个一官半职,代替没本事的大哥和二哥出人头地。
他看了这封信后,才知齐子恒乃是家中幼子,前面两个哥哥都是苦读多年却名落孙山,最后不得已回到镇上做了小生意。齐子恒已是家里最后的希望,两个哥哥为了培养幼弟成才也不遗余力,宁浅舟看着又是感动,又是伤情,不由暗自下了个决定----他要冒名顶替前去参考,以齐子恒之名做一番事业。
齐子恒临去之前,也曾满怀遗憾的望着他说出那段话,下辈子要与他结拜兄弟,再去一起参考一起做官,如今齐子恒已死,他们却还是可以一齐上京赶考。只要他还在,齐子恒的家人便是他的家人了。
他想得十分清楚,一颗心也有了寄托。振作精神继续前行,一路奔京城而去。
他途经繁华的大城之时。把身上几样小玩意都在古玩店变卖了,换得好几张大额银票傍身,才去市集租了一辆马车。
此后他赴京的速度便快了许多,但一路上所见地征令都标有时限。新帝登基至今不到两月,已在各路赴京的年轻人里选拔了不少可用之才。最后一次大选的报名之期乃是本月月底,他不得不叮嘱车夫尽量快马加鞭。
赶到京城地第一日已是当月三十,进城时的拥挤盘查又花费了小半日,他进城之后半刻也不敢停,直奔征令上所说地报名之地。
那条路上他看到不少与他相似的年轻男子,个个都是一脸期待与紧张之色,脚步匆匆而神情激昂,一齐奔向他们梦想中的大好前程。
报名处果然是人山人海,无数从全国各地赶赴京城的学子都及时赶来。宁浅舟排了许久的队,报名却只花了片刻,发回给他地竹牌上写上了他的姓名。简简单单刻着一个号码,还有考场的准确地址与时间。竹牌背后是几行小字。说明考试的规矩和禁忌。
他拿着这块小竹牌看了半天。不由得佩服这位新帝所行的妙法。无论何等出身之人,都可以统一报考。考试时便只按照临时的号码安排座次,考卷上的姓名一律写在最左侧,全部收上后再由多人一起重排考卷顺序,以粗线载死每份考卷的姓名与号码。
如此一来,即使是皇上也不知道自己御笔所点的究竟是何人。到得公布结果地那日,官府再当着众位学子之面一一拆开试卷,现场由高到低取卷点名。
这等新法比之从前的科举厉害得多,即使出身名门、带着数封举荐信也无后门可走。宁浅舟笑着把这块竹牌收进腰间,那几封举荐信也不准备用上,且试试自己旧年所学的那一点点文章,是否可以入这新帝地法眼?他在客栈中停留了五日,买了几本近年大儒所出的书籍翻看,到了第六日,他便以齐子恒之名参考去了。
卷上地考题果然刁钻,竟是要求学子放开怀抱,议论时政。此等考题当真前所未有,连那些满心壮语地学子也不敢随便下笔。
古往今来,妄论时政都极易惹上杀身之祸,即使上位者想要甄选人才,至多也只令其议论前朝政事。这个新帝不知是何用意,竟大喇喇给出这么一个考题,这些考生们若是一句话写得不好,非但做不了官,还会人头落地。
许多考生都久久提笔不落,眉头深皱,额前汗落如雨。开考不到一炷香时间,宁浅舟所在的考场内已有两人昏倒、六人弃考,十数人面如土色地僵直坐着,敢于下笔写字的不到五人。
宁浅舟也是久久未曾下笔,他哪里知道当今时政如何?若是乱七八糟的胡诌一通,自己倒不怕杀头,却怕连累了齐子恒一家大小。
但若是就此弃考,他也未免太过窝囊,齐子恒那一番热血抱负也从此付诸东流。思索良久之后,他终于默然下笔,投机取巧地将“时”与“政”二字分开而论。
考完走出那个偌大的考场,宁浅舟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但料想那份考卷即使不中也不至于给齐家惹来大祸。
他仍然住回了那间中等大小的客栈,整日窝在客栈里看书,偶尔出门也只是购买新书,以此恶补这许多年未曾知晓世事的遗漏。
在客栈中窝了整整一月,他总共才出了两三次门,身上带的银票花去了一小半,那放榜之日已近在眉睫。又是一日上午,他刚刚在客栈二楼常住的那间房内起身梳洗,便听到楼下传来大声喧哗,敲锣声和报喜声几乎响彻了整条街。
他心中一喜,推开窗子往下望去,却正好听到那些报喜人口中的名字----庆贺新科状元刘某某高中了。
整队人马和锣声都向着街尾奔去,他苦笑着伸手关上了窗户。看来自己非但运气不济,才学也确实不济,这番科举无望,愧对了已入黄泉的齐子恒。
到得再过了两日,一封红帖才由一匹快马送至客栈之中。客栈掌柜满脸堆笑,陪着送帖人亲自上楼,他打开门后拆帖一看,他原来还是中了,只不过中的名次实在不高,排在一百四十几位。
他微笑着谢过了掌柜与送帖人,将他们送到楼下才悄然回返。无论如何,这个结果算是极好的了,没有太过出风头,也没有名落孙山。
卷二《同生契》31、再见
接下来的日子便繁忙起来,不停有京中各色人等前来相邀,那些饭局大多是无聊的应酬,也有同乡上门相约请他前去小住的,他一律以礼相待,却不过分热络,以免为清净的生活徒增烦忧。
短短半月之内,他也结交了不少新的朋友,只是值得真心结交的一个也找不到罢了。他往往想起死去的齐子恒与焦明义,虽然焦明义为人那般胆怯怕事、浅薄虚荣,却能为了朋友抛舍性命,仍称得上一条好汉子。
他早已照着报喜贴上所写之地前去报道,那是京中专门管理新晋人才分配的部门,他前后去了两次,那管事人都是不冷不热的让他继续等着,他心中有些怀疑对方的用意,便对自己一个同乡说了,那个小有官职的同乡果然呵呵而笑,明示他应当送钱送礼,方可尽快安排官职。
若想当真有所作为,自然要想法子留在京中,宁浅舟近日来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知道京城一个小鱼小虾也胜过在外省任职。
他思虑了好几日,终于决定随波逐流,向那些狐朋狗友打听起那分配职务的高官有何喜好。得知对方只爱古玩字画,他便出门在京城各处寻找合适的礼物,以他旧日的丰富经验,这件事倒是不难。
他心中只想着一个目的:自己终有日要获得权力,将世间那些穷凶极恶的禽兽们一一判罪。新帝所行的科举制度虽然大有变革之意,奈何帝王眼皮低下便有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若自己现下不肯同流合污,连皇上的面恐怕都见不到,更别说什么大权在握。
若想施展抱负,做一个百姓眼中地好官。只有走上这条捷径最快。贿赂高官以求入仕的自己说不上什么清白,但他所求之物也并不是自身的清白,而是有朝一日能够惩治那些极恶之徒。
他收集到一件极好地礼物之后。由那位同乡引荐着上了某位高官的门。那年近六十地大官儿笑容和蔼,府宅也并不十分豪华。书房里每一件摆设却都是价值不菲,令人暗自心惊。
宁浅舟双目一扫他书房里的摆置,便已明白眼前这老头极为奸猾贪心,当下毕恭毕敬地自怀里拿出那样宝贝,双手捧着献于对方。
那老头先只是随便“嗯”了一声。看过两眼后却面色郑重起来,同样以双手接过他手中所捧之物,凑近眼前细细查看。那物件不过是个高约三寸的小玉人,色呈鸡骨白,头作方形、大眼阔鼻,与现今之人外貌极为不同,常人根本看不出此物来自哪个朝代。
宁浅舟也不多说,只对这老头微笑施礼,“学生不才。只对这些小玩意颇有心得,那日偶然得见,便死死求着物主让给了学生。此次借花献佛。还请先生莫要鄙弃。”老头正在眼神发直的抚摸着那尊小玉人,连手也有些发抖了。像是忘了身边还有旁人。听到宁浅舟的话。他才动作极快地把东西揣进怀里,望向宁浅舟地目光片刻间变得极为亲近赏识。“好说,好说……你年轻有为,将来前程大好,呵呵……你叫什么来着?”
宁浅舟又再恭恭敬敬的一躬,“学生名叫齐子恒,皇上御笔亲提第一百四十二名。”
老头笑得很是慈祥,“不错、不错!你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既然已有功名在身,自然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啊!呵呵!”
宁浅舟正色续道:“学生一心报国,不想回到家乡去,只想留在京城闯荡,趁着年轻求一番作为!”
那老头仍是呵呵而笑,“不难、不难……你对那些小玩意深有心得,正适合留在京中,否则也浪费了你这么个人才。老夫自会在皇上面前为你多多美言,你只管放心……明日你若无事,且与老夫一起喝茶如何?”
宁浅舟亦是笑得开开心心,“多谢先生赏识,学生不才,于饮茶一道也有些许心得,呵呵。”
对方温言更是笑得老脸开花,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好,好!”
那陪伴宁浅舟一起前来的同乡也是喜出望外,看来这位年纪轻轻的齐兄竟是个天生的钻研高手,赶紧赔着笑用力点头,还不忘记沾亲带故、推波助澜,“赵大人,我这齐兄可是天生的聪明种子,幼年时便颇显才名,只是成人后渐渐喜爱古玩玉器、痴迷茶道字画。他常常叹息自己小时了了,大时不佳,若能拜入大人门下为徒,定能再成大器!”
那赵大人略一寻思,微笑着低声说道:“他方才一直叫我先生,你却叫我大人……你们两人可是事先串通好的?打定注意诱老夫入毂,才刻意投我所好?”
宁浅舟面色不变,双腿却已跪了下去,对这赵大人沉声唤起了“先生”,还咚咚有声的磕了三个响头,“先生,我久闻先生之名,早想拜在先生门下,奈何出身低微,委实不敢不自量力。此次上京参考,学生足不出户,全靠着自身才学谋取功名,想着凭此便可向先生一展学生拜师的诚
那赵大人心中大动,这眼前地年轻人确是皇上御笔亲提,自己就算收入门下,也不是徇私偏心,说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呢?
想至此处,他笑着伸手去赴面前跪着的宁浅舟,“快快起来,你既然这么心急行此大礼,为师就收下你了。只是明日你仍需做足全场,当着所有同门再给为师奉上拜师茶。”
宁浅舟顺势起身,得知自己已然顺利地走上了这条捷径,心底却是一片平静,半点欣喜激动也无。自己如今所为只是些下作虚伪的手段,到了真能为民除害地那一天,才值得欣喜高第二日的上午,他便正式拜入这赵大人地门下,从此结交地都是同门官员。到了中举之后的第三个月,他才被安排做了一个小小地京官,也第一次见到登基不足半年的新帝。那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的男子高高在上,对底下跪着的一大批新晋官员只轻轻点了个头。
他一句话也没能说上,便又跟着旁人从金銮殿退了出来,一众人跟在带路的内侍身后行了一段路,人群里突然响起低低的惊呼。众人都顺着那人的眼光瞄过去,都与那人一般纷纷发出惊叹之声,唯有宁浅舟全身僵直,一时间脑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悠然漫步在宫廷之中的美男子,长着一张让宁浅舟牵挂了几百年的面孔。对方表情恬淡、衣袂飘飘,身上穿着一件道袍,其潇洒出尘之态竟不似真人。然而宁浅舟知道,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影,因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看着那个方向。
卷二《同生契》32、探秘
宁浅舟身边的人开始小声窃语,胆大些的已在揣摩那个年轻道士的身份,“这么个美道士,又在宫中出入自如,且不知他是谁?”
众人中自有听闻过一些民间传言的好事之徒,一见有人发问,便凑近那同僚身边挤眉弄眼的道:“听说先帝最为宠爱的国师便是一位姿容出众的美道士……不过年纪与这人似乎对不上。”又有一人凑近他们多嘴说道:“那倒未必……传言之中也常常提起,宁国师驻颜有术,虽身居高位多年,看来不过二十许人,如今的新帝也是十分宠爱他……”
此人说话间神色极为猥琐,双眼骨碌乱转,不住斜斜瞄向那个道士。
宁浅舟听至此处,哪里还忍得住,冲上前沉声喝道:“住嘴!宫廷之内岂容人乱嚼舌根!那三人愣了一愣,个个都是面带怒色。那神情猥琐的男子已然手指他脸上低声骂道:“老子们说说闲话关你屁事,你可知老子的父亲是谁?”
宁浅舟此刻也知自己方才十分冲动,却半点也没感到后悔。他眼神轻蔑地在这人面上扫视而过,这等不学无术之徒也能谋得官职,实在是大大的笑话。无论这人父亲是谁,有这么个儿子总是可怜,自己虽然算是惹祸上身,好在也不是势单力薄。
他那冷冷一瞥过后,果然有两个同门的官员站在他身侧,不发一语瞪着那个口出狂言之人。
那走在前面带路的内侍也慢悠悠的转过头来,对着聚做一堆的三个无聊人尖声说道:“你们既然知道皇上最宠信地人是谁,还请好自为之。这位宁大人倒是为了你们好,嘿嘿。”
那三人相互对视几眼。登时泄了气彼此分开,面上虽是怒色犹存,却不敢当着皇上身边的内侍挑起事端了。这内侍身份虽然低微。可出入都在皇上身边,说不定只要一句进言便能取人首级。还是忍下一时之气为妙。
众人在这厢一番嘈杂,那在远处独自前行的美道士似乎也被惊动,转过了头瞄向这一边。
那道士地目光从众人脸上都是一掠而过,似是看清了每一个人,又似只望向他们头顶的天空。如此淡然一扫间。只有入眼之物,但无入心之情。
唯有宁浅舟与他双目相对地那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才微微一变,须臾之间却又化为一片空茫,面无表情的转回了头去。宁浅舟早已动弹不得,犹如身入梦中的幻境,险些叫出一个冲到口边的名字,可惜那道士在他叫出之前便已移开目光。
他心头一片混乱,只想冲上前去拉住对方细细询问。可这禁宫之中戒备森严,如何容得他胡乱大闹?只怕还未近得那人地身,他便会人头落地。方才那三个无赖也说了,那道士乃是先帝与当朝两代皇帝先后宠信的国师。
他在这厢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接近那个宁国师。身边众人却已挪步前行,只有他的一个同门用力拉扯他的衣袖。“齐兄,齐兄?快些走吧!你怎么失魂了似的!”
他如梦初醒的应了一声,跟在众人身后提步而走,到得一个转角之处,那带路的内侍便让他们跟着侍卫出宫,自己转身离去。他先前走在最后,现下自然离那个内侍最为靠近,此时终究忍不住追上两步,小声唤住那内侍道:“公公还请留步!下官有一要事相询。”
那名内侍头也不回,只停了脚低声答道:“宁大人请问,若是说得的事,我自可坦诚相告。”
宁浅舟嗫嚅片刻,仍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下官昔年有一旧友,面目与今日所见的宁国师长得十分相像……下官只想知晓那位宁国师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又是什么年纪?”
那名内侍静默须臾,声音极轻地回道:“这也宫内不是甚么秘密之事,宁国师尊名千羽,年纪与来处却从来没人知道。宁大人,你若当真与宁国师有旧,自可当面问他,何必向旁人打听?他地府邸就在宫外,出宫不过两里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