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卷三、四) BY 暗夜流光

作者:荒(卷三、四) BY 暗夜流光  录入:01-27

  他还只是一颗矮小的嫩芽,没办法看得更远更高,但就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他看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墓碑。那座新坟并不高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坟前还有摆得整整齐齐的蔬果酒菜,应该经常有人来打扫祭奠。可是他没有看到墓碑上有季晨的名字,更没有看到那个新坟近前还有另一座新坟,季晨显然并没有跟他埋在一起。甚至没有被埋在他的旁边。

  他的整颗心都凉了,季晨到底去了哪里?阴间与阳世都找不到对方的踪迹若能尽快求死,他恨不得干脆死了再回去阴间寻找季晨。可如今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委实太过渺小卑微。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掌控。这才叫生死两难、

  这便是上天对他寻死地惩罚吗?只能直挺挺的立在自己的坟前,一日又一日缓慢地生长。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亲人在坟前哭泣怀念自己。当他们哭着怒骂他的不孝不义时,他也痛苦得不能自已,多么想开口安慰他们不要再这么伤心。

  等他长到一尺来高地时候,总算听到了季晨地名字。他尚未出嫁的妹妹在他坟前流下了同情地泪水,对埋在地底的哥哥提起了他的情人。

  “哥哥……你在黄泉路上可曾遇到了他?但愿你们下辈子能一起投胎罢,这辈子你们都要被分隔两地。你们去了之后,我们程高两家结下莫大仇怨,朝上朝下都斗得死去活来,还死了不少人。他高家终究是输了,他爹也革职还乡,把他的尸骨迁回了南方安葬。”

  程亦亭心中大惊,自己与季晨殉情之事竟引起了如此大的风波?他们遗书之中写得明明白白,两情相悦、死而无憾,彼此都是心甘情愿,与他人他事无关,还寄望两家仍如从前般世代交好,莫要为两人之事起了争端,怎么竟闹得反目成仇?

  他那个小妹还在低语:“哥哥,你们也未曾想到罢……我们程高两家本是世代交好,我早已暗中喜欢他家的四哥,可这下不成了,四哥已被革职流放,爹也要把我嫁出京去。哥哥,我本也想一死了之,又怕死了之后爹爹更加为难高家的人,没法子,我只得忍了这辈子,寄望下一世与四哥再续前缘。”

  程亦亭听得又是伤心、又是自惭,自己一个堂堂男子竟比不上家中小妹有所担当。他与季晨贪图解脱而一死了之,却从未想过死后会造成这等家族仇怨。

  他本该想到的,只是从前他不敢亦不愿去想太多。

  他与季晨都是家中长房长孙,季晨自小在南方祖屋养着,长到十四岁才来了京城,乃是高家想要为其深造,顺便今早引荐至京城官场之内。

  可就在那一年,季晨遇到了十六岁的他,两人都有些世家公子的娇贵习气,却也都看不惯那等欺负弱小的暴发户,一起整治过几次京中恶霸之后,便把彼此引为知己,恨不得整日整夜不分开才好。他们正是年少轻狂,干什么也是一起,后来便背着家人逛至花街柳巷。前头还叫了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后头喝着酒却只看见眼前这人艳丽无双,当即遣退了那些姑娘们,两个人你侬我侬的说起话儿。

  一切均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们两人谁也未曾说破,便相互约定了永不与女子婚嫁。

  现在想起这些甜蜜的往事,只能让他更加痛苦,他和季晨都没有想过去伤害旁人,却令得程高两家势成水火,互有死伤。

  若孤独的生长在这里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甘愿领受,只愿老天饶过季晨。只是,现在的季晨又被困在哪里受苦呢?

  他愈发的心急如焚,想要快些长高长大,若自己能如牛头人所说一般修炼成人形,那便可以离开此处前往南方寻找季晨。

  是了,季晨与自己一同许愿,一同身死,最有可能的便是死后也与自己一般,化为坟前的一颗树木。只是如今一颗在南,一颗在北,任枝条长得再茂盛也不可结为连理了。

  卷三《连理枝》4、时逝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程亦亭以一棵幼苗的形态缓慢生长,高至一人时已过去好几个年头。

  他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趁微风掠过时偶尔摆动枝条,唯有家人前来拜祭才可慰藉一下心中深浓的寂寞,但同时也不得不忍受亲人们的责备。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家人还是没有放下他,每每在坟前伤心老半天。尤其是他的父亲,白发渐生而腰腿渐弯,却仍是一身火气,在坟前骂他骂得声嘶力竭。

  这几年程家也大不如前了,之前对付高家手段太辣,引致朝中人人自危,轮到程家开罪了当朝王爷时,竟没几个人愿意出头。

  几场大大小小的风波下来,程家差不多气数已尽,庶出的两个儿子都无甚出息,自小只喜吟诗作画。程父本也没对他们寄予厚望,反而防着他们与长子争宠,因此放任他们喜好那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

  他对程亦亭才是真正上心,盼着长子能接任自己的官职,最好青出于蓝,让程家再上层楼,哪知这个长子竟会为了私情狠心自尽。

  他一生期望就此成空,自然每次都要骂够了才会走,可惜无论骂得多狠也无法解恨,更无法让那狠心的儿子再度活过来。

  他每次骂得气喘吁吁之后,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抚着墓碑小声叫喊儿子的名字:“亦亭,你怎地这么傻?你心里喜欢那高家的儿子,难道不知他亦是家中长子?你们若要私通款曲也未尝不可,只须如常人般三妻四妾便好……唉,事到如今。我还怨这些作甚?总之是我程家前世作孽骂完了、怨完了,程父总会在坟前留下一碟菊花酥,那是他小时最喜欢吃的点心。自家厨子也做得香甜美味。

  父亲的背影慢慢远离,程亦亭却还是无法哭出眼泪。在风中摇曳地枝叶只能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再也吃不到那碟菊花酥。

  这种惩罚委实太过漫长,次数也实在太多,比起生前所受的那些家法、软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在极端地痛苦之中总会询问自己:他和季晨是不是真的错了?为了彼此地真情而抛弃性命。却令亲人们陷入无穷无尽的活地狱。

  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的相遇就是错误,若他们是一男一女便能婚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男子之身,相爱就注定不能厮守在一起?而且还会造成两个家族的悲剧?

  可他们若真的有罪,那便要如他人般妻妾成群才是对地么?况且本朝不禁男风,上至皇帝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多有妻妾与同性情人共处之事,旁人也只当个笑话说说便罢,怎么唯独到了他们两人身上便成莫大罪过?

  不管怎么想。他也想不通这个道理,往日母亲与父亲也都那般劝过自己----若看上普通人家的少年,悄悄养着也不是大事。唯有那高家长子不可染指。他每次辩称他们两人是真情实意,约好彼此不与旁人婚配。父母便是雷霆大怒、棍棒上身。

  他与季晨真心相爱。想要彼此厮守一生,终生不娶第二个人。怎么就成了滔天之罪?

  再想上一千遍一万遍,他也只承认殉情自尽是大大的不对,而他与季晨相爱乃是发自真心,与世间所有真心相爱、彼此忠贞的男女并无不同。

  若不能坚持着这么想,他便撑不过这长久的寂寞,季晨一定在自身的坟前等着他,与他各自在南北两端苦熬着同样的寂寞。

  为了季晨,他也不能再怀疑他们的相爱是错,仅仅是两年不到的感情,季晨便为他抛去了性命,这等狂情烈爱几世难寻,更何况他也是那般放不下季晨。

  他们地前生太过轻狂年少,因此逃避了责任而选择轻松一死,到了这一世,他已学会忍耐与等待,他要付出更多、承担更多,在能够找到季晨之前就要变得更强。

  与其把这刻骨的寂寞看作惩罚,不如看作是神明对他的试炼,只要能静心熬过久远地年月,他终有一日可以再获自由他再度想起牛头人所说的“修炼”,他虽然不得其法,但总听过一些坊间故事----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性,只要潜心修炼便有成仙之法,他不想成仙,但起码想要成人,那样才可以离开地面,前去千里之外地南方。

  那些坊间故事里讲过,灵物修炼最忌心浮气躁,须得神台清明、心智纯良,吸收日月精华方可得道他自小未曾见过什么道士异人,哪里知道怎样才能吸收日月精华,只得力求“神台清明”,安下心静数每天地日落日出。

  如此等了一年又一年,他认识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绝迹,有几个新面孔往来坟前,再往后数年又换了几张面孔,之后便逐渐人迹罕至。

  他心中知道前生的父母兄弟都已老死,淡淡的悲伤过后却也看开了。

  世间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个活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之后又转化为另一种生命继续循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说的便是此种生生不息之景。

  不过,连神仙也都会妒忌人间真情,因此才有“只羡鸳鸯不羡仙”之句,做个凡人自然要体会生离死别的痛苦悲伤,但也由此获得与亲人、友人、情人相爱相伴的经历,实属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

  随着年月渐逝,他胸中世界也渐渐平和宽大,世间物转星移、风云变幻,他的根却始终深深扎在地下。

  无论身边景色如何变化,甚至他的坟墓因为无人照看而被偷盗一空,连早已腐朽的尸骨也被翻动后扔回墓中,他心里也是一片波澜不惊了。

  他继续看着每天的日出日落数着年月,终有一天遇上了个奇怪的过路人。

  对方穿得甚是破烂,却双目有神、面带红光,站在他面前仰望他浓密的枝叶,老半天才嘻嘻哈哈的道:“你还真是颗好树。你是想修仙呢,还是想要修妖?修仙须得五千年,修好了可以上天位列仙班,只是从此不能谈情说爱;修妖呢,只要五百年,但寿数终究有尽,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心中大叫:“那当然是修妖了!五千年太久,季晨等不了的……”

  那怪人眨了眨眼,摇头叹气道:“好,好。原来是个痴情种子,那便修妖罢。我且送你一程!”

  那怪人手臂一挥,已把一物洒在他的枝干上,他只觉身上微微一湿,便说不出的清凉畅快,顿时随风摇动枝叶,极力向那怪人表示好感。

  那怪人伸手摸摸他的枝干:“呵呵,真乖,不枉我这点神仙水。下面这几句话听好了,以后每日每晚各默念几遍,风雨无阻,包你三百年便可化成人形……”

  他赶紧死命记着这怪人口中所说的字句,不敢遗漏分毫。

  等他默默背完最后一个字,才发现那怪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

  卷三《连理枝》5、成妖

  三百年岁月缓慢流过,程亦亭看着自己的埋骨之处渐渐变成野草丛生的荒坟,又经历后人几度践踏翻整,不知是因为世间已改朝换代,还是程氏家族已彻底亡了。

  他前生自尽而死,有违祖训,因此不能埋进程家祖坟。他父母兄弟们都死了之后,虽没几个人再来探望他,但方圆数里都属程家封地,除了盗墓的宵小之外,也无人敢来胡乱践踏破坏。

  可这临近的两百年里,这片山坡已换过好几拨人大兴土木,修了又推、推了再修,显是京中权臣势力更替所致。

  到他终于修炼到可以化成人形的那日,第一件事便是飞奔至不远的小河边,蹲这河边仔细查看自己的脸。那张脸极为熟悉,皮肤光滑、面目英俊,活脱脱便是自己前生的模样。

  原来修炼成人形之时,想着变成什么模样就能奏效,他不禁弯嘴一笑,对着自己的身影自言自语:“唉,你这傻蛋,早知如此便该修成季晨的模样……”

  季晨的模样……他这几百年来每天都会想上几遍。那微微斜挑的浓眉;那似笑似怒、轻盈流转的眼神;那上薄下润的粉色双唇;雪白整齐的一口贝齿……处处都被他记得牢牢的,再经历千年也不会忘。

  他心中想得入迷,水面的倒影也悄悄变换,他正要站起身来,才发现水面变了乾坤,登时惊喜的叫了一声,颤着手指抚上那张令自己相思已久的面容。

  他如今竟有了随意变换外形的力量,那说明他真的成了妖?三百年地日夜修炼,终于可以离开泥土。他回首望向来处,自身原形已是一颗参天老树,绿意森森、枝条万千。附近那些修葺一半便遭弃置的楼阁却都是破烂陈旧的死物。

  此处本是京城郊外,落入不同主人之手。也只能有相同用途。权贵之家最喜修建只供玩乐打猎地别庄,或是用来金屋藏娇。

  从此处废弃之貌便可得知,近年来朝政甚为不稳。他心中怀着许多疑窦,变回自己前生的样貌,又随手扯下一片草叶。想着给自己穿上衣服。

  绿光一闪之后,一件浅色绿花地长衫便好端端穿在他身上,他摸了摸那衣物的布料,竟似上好的绸缎般柔软光滑。

  “妙!真妙!”他不由得玩心大起,又试着用草叶变出好几样东西,给自己全身上下都打扮停当,才凭着久远的记忆奔往京城的方向。

  他即已身负三百年地妖力,自然脚步如飞,好在路上并没几个行人经过。就算有人看到,眼前也只有一闪即过的绿光。

  到了接近城门之处,他才缓下脚步慢慢前行。不多时前路行人渐多,他便细心查看四周众人。

  那些行人的衣着发式都与他前生类似。口音也都相同。应该并没有更换王朝。那么本朝算下来已有四百多年,却不知程家到底是亡了还是只经受了贬斥?他虽心境平和。却不是淡漠无情,总对程家宗族怀有些许关

  他随着人群一齐行至城门,守城的兵士看他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听口音便是京城人士,倒也对他十分客气,只与他往来问答几句便将他放入城内。他茫然在城里走了一段路,处处都与他记忆中不太符合了。从前的古玩店已变作胭脂铺;从前最著名的成衣坊已变作文宝轩……他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个眼熟的所在,立时心情一畅,加快脚步行近过去。

  此处酒楼四百年前便在京中极富盛名,他与季晨两人来过许多次。

  他站在这高高的酒楼下面,望着那块“四百年老字号”的牌匾,眼中不知何时已是湿润一片。这酒楼名字未改,里里外外却已修整过无数次,楼中掌柜和下让也早不是四百年前地那几张熟面孔。

  迎客的小二仍然热情之极,自门内快步走出来对他作揖:“这位公子,本店乃是本朝元年开至今日的老店,外地客人只要来京,必会赏脸进店品尝京城名菜!”程亦亭微笑着还以一礼,轻轻摇头道:“我可不是外地客人……不过,我也许久没吃过你们地菜了,心里很是想念。”

  这小二愣了一愣,挠挠头笑着回道:“小的记性向来不错,却忘记了公子曾是本店常客……公子请随我来,小地为你安排楼上雅座赔罪!”

  程亦亭想了一想,点头随着小二提步而行,进了酒楼之内才婉拒对方道:“我想就在厅里坐,人多热闹。”

  那小二见他独自一人,也就不坚持给他安排楼上单间了,却把他带到了一个靠窗地好位置,可向下观赏外间熙熙攘攘的街景。

  他眼中看着外间如涌地人潮,耳里听着酒楼中人边吃边说的闲话,不多时便隐约听见了“程家”这两个字。

  他此时何等敏感,立时集中耳力细听,双眼也瞟向角落里窃窃私语的那两个书生。

  历代读书人总是最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两个年纪老大不小的书生也是一般,几杯老酒下肚便妄论起朝政,年代久远的前尘旧事都扯了出来。

  他们声音甚小,只以为旁人听不见,程亦亭却已非人,把两人口中之言听得再清楚不过。

推书 20234-01-25 :太师啊太师 卷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