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小碟衬着脆嫩的红,鲜艳的让人食指大动,谁叫他偏好一切鲜活可爱的事物,宫里的菜色多是庄重有余,灵气不足,哪似这菜,看着都让人觉得年轻了几岁。
容愈脸似乎有些红,“ 回陛下,这是腌萝卜,臣自己做的……上不了桌的,刚才下人拿错了 。”
他万分错愕,大概堪比刚才青年听见栋梁二字所带来的心灵冲击,不可置信的瞅着青年的冷利俊容,一时无语:“
自己做的?爱卿当真是……下得厨房上得朝堂啊。”
容愈恨不得立马找下人把那碟东西端下去,楚桑哎了声,筷子一伸,挡着,自是不情愿:“
看样子不错,寡人试试先别急着拿下去嘛,寡人看这卖相真的很不错——宁渊,这是你家乡的做法?”
容愈低低说道:“ 嗯,是臣老家传下来的,酱料因为是自己配的所以腌出来的颜色有些古怪……让陛下见笑了 ”
他感觉到青年全身紧崩的很,如临大敌的样子实在让人忍竣,君子远庖厨是自古传下来的道理,也难为容愈还真的说出来了,他眼疾手快的夹起一块近乎透明的腌萝卜,送进口里。
容愈顿时失声,阻止未果:“ 陛下——这有点——”
本来还舒展的眉徒然一收,中间硬生生挤出一个川字,舌尖瞬间被酸辣突袭的片甲不留,辣,真辣,酸,也很酸啊……两种味道融在一起,冲得他眼泪都想往外冒了。
手掌平摊在桌面上,幻想着这微凉的桌面能把口里那股酸辣吸收,但那平生仅见的辣还是不依不饶的烧着舌头,宫里饭菜一向以清淡养生为主,哪里吃过这种辣度的东西。
“ 陛下,喝点水,赶快喝点水——” 容愈正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却发现这儿只有酒水,便大声命仆人上凉水。
身为天子,他当然做不出吐舌头,或者猛喝凉水的动作,在青年担忧愧疚的目光中,他努力的把眼泪眨啊眨的眨回去,克制着,慢条斯理啜饮着喝下凉水。
咦,还别说,这辣完后竟觉得通体舒畅,口齿间含着一股酸辣的清香都让人有点回味了,呼出辣气一口,缓了缓,越发觉得那酸脆爽辣的口感美妙起来,容愈着急的板着俊脸,又往杯中倒满凉水,“
这东西很辣,陛下一定吃不惯的,臣一时大意……陛下?现在难受吗?”
怎么会?他觉得自己全身毛孔都被辣开了啊,全身透着舒爽,不过舌头还有点烫,老脸微红的示意青年回位坐下,“ 寡人……没事 ”
青年脸上摆明写着不信。
“ 好吃,寡人就爱这味儿——”唇色泛红,但无损他靓丽心情,鲜辣的口感促使他又动银筷。
“ 陛下,先试点其他菜色填胃吧 ” 容愈瞧着对方春光明媚的脸,不忍拂他之意,但还是劝说:“ 要不,陛下尝尝这汤? ”
继续呵出辣气,楚桑已经和那腌辣萝卜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了,这也不能怪他挑食,要知道在宫里他从未吃的如此舒心过,更别说享受了,每餐二三十道菜色,花样多多,菜名长长,天上飘的,地上蹿的,水里溜的,地下钻的,怎么复杂怎么弄,连米饭都要有三种颜色,好吧,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他对那‘吃菜不过三匙’的家法已经痛恨唾弃许久了。
他敢笃定,庆国皇帝个个短命一定是因为日日没吃安乐的缘故。
容愈一直担忧的看着他,自己碗前的饭菜一点也没动过。
眼睛虽谈不上被辣到眼泪汪汪,但也湿意颇重,他道: “ 宁渊,你手艺当真很好啊 ”
青年被楚桑笑意然然的目光一扫,倏的就低下头,脸部神色复杂:“ 谢谢陛下赞赏 ”
他继续慢条斯理的嚼萝卜,越嚼越有劲,直到那满满一碟都进了他的肚子里,这才满意地让下人盛碗汤。
“ 陛下,回宫一定要让太医来瞧瞧,万一伤了胃就麻烦了 ”
爱卿,你就是担心太多了啊,满不在乎的翻动勺子,舀起一勺子汤,“ 寡人身体一向硬朗,你多虑了,倒是你啊……寡人有人伺候着呢 ”
容愈这才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味如嚼蜡的样子让他看了也有些堵心,嘴里辣气滚滚,舔了下唇,意犹未尽的坐在椅子里,这宅子大,就是少了几分人味,思及此,他便笑说:“
你这房子冷清了些 ”
容愈答道:“ 臣一个人住,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了 ”
“ 是缺了个女主人吧,朝中大臣像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这样吧,寡人给你做个主”
按容愈现在的身份,也只有他皇家的女儿才配的上啊, “寡人的表妹中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与你倒是郎才女貌 ”
似乎被饭呛了下,容愈狼狈的抬起头,俊眉凤目都有些茫然,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
臣出身卑微,配不上郡主,而且臣目前还没有成亲的打算,陛下好意臣心领了 ”
他也不勉强,娶亲是大事,也要双方乐意才好,只是最近为他那独子选太子妃选得焦头烂额,心神劳累,他估计,就是京城里最老牌的媒婆最近瞧的画都没有他多,只是青年刚才那句出身卑微让他忍不住蹙起眉。
“ 宁渊,你是寡人最信任的臣子,也是大庆皇朝最有前途的人,出身如何你别再放在心上了,寡人不爱听你这样说 ”
青年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膝头上的拳越发的收紧,挺拔俊秀的侧脸像宫廷画师一点点雕琢出来的,“ 是,臣知道 ”
13.万岁第十二声
胃有些撑,在青年的陪伴下在闲庭里走了几步,看着已夕阳降落的天际,他觉得也该到时候了,于是就让下人准备马车,前往城中夜市。
身边的青年少言冷面,但不掩奇色。
他在马车上微笑着对青年招手,示意他也过来。
“ 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眸子里兴味足足,直接把车帘子挂上去,沿途树上皆挂着红灯笼,摆摊的人家已经把成条去城隍庙的雨花石路给塞满了,车马阗拥不能前行,只能驻足在一条石桥前。
“无妨,这时候就该与民同乐,宁渊,扶寡……嗯,我下去 ”
容愈也改了称呼,他先跳下马车,再让楚桑扶着自己的手下车:“ 老爷,我这是要去哪里?”
“ 随意逛逛而已 ” 他微笑着扔了几个碎银进桥上卖艺的人。
青年默然,因为这根本不像只是逛逛的架势,收敛心神,夜市里来往百姓太多,就算有二十个护卫也让人不能放松警惕。
不愧为皇朝最繁华的夜市,店铺林立,卖衣帽扇帐,盆景花卉,糕点蜜饯,时令果品,应有尽有,他目不斜视,直接朝城隍庙的方向奔去。
容愈心中疑惑很快就解开了,城隍庙边上的百年大槐树下有一个皮影戏班子,搭着十几张板凳,正要开演了。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这儿有好东西的,身为九五之尊,自然应该耳听八方啊。
只是这凳子看着真不舒坦,不用他多说,身边的侍卫立马去找来宽敞的椅子,青年迟疑的也坐了过去,戏还没有开演,但看的人已经坐满了。
黑衣青年坐如钟,迫人的气势犹如门神一样立在那儿,没一会,楚桑发现周边的百姓少了些,再过了一会,方圆三丈内人鬼驱散,犹如瘟疫过境。
扶额兴叹:“ 宁渊,这不是你的刑堂 ”
青年似乎许久不见阳光的肌肤在月色还有烛光的映衬下,居然很鲜明漂亮,硬邦如石的话从薄唇里吐出:“ 我知道,老爷——这里是看戏的地方,我知道 ”
青年神色认真,非常认真,认真到让他想垂泪的地步了。
爱卿,你不娶妻或许……可能……也许……真的是对的。
好在不久戏就开场了,把式上台,老百姓们的目光终于从门神哪儿移了开来,聚精会神的把视线聚焦在那块白色幕布上。
他坐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可是……
“ 寡——” 从咿咿学语开始就用寡人自称的人舌头打结,绕了个弯,才愤愤道:“ 我想听水淹金山寺,比这有意思多了,去问问能不能改唱 ”
没一会侍卫回来通报:“ 老爷,班主说唱金山寺的那位把手昨天回家乡成亲去了,所以只能演昭君出塞 ”
昭君出塞……他都看了不下百便了,不过既然来了,也只好勉强一下了。
瞧那灵活如真的小枣红马,精细别致的亭台楼阁、花草林木,栩栩如生的人物——在唱到昭君临别故国最为悲痛的时候,他也差点跟着随之抹老泪,真真是看一百遍都绝对不会嫌腻的啊。
“ 老爷?老爷——” 青年冷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他回过神,啊,原来戏已经落幕了啊,他都失魂了。
叫人把那戏班班主叫来跟前,班主是个老艺人了,六十来岁的模样,干练镇定的看着这位穿着华丽的大客人。
“ 老人家,为什么我总是唱不出你们那韵味呢?” 他下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就是上不了层次,真让人郁卒。
老班主见怪不怪的道:“ 公子你先唱一段。 ”
呃……这个嘛,他眼一抬,扫过身边那些护卫还有黑衣青年,大家知情识趣的退后一步。
于是他哼了两声,饮了口乌龙茶润喉,提气酝酿,拉起嗓门唱了一段,自我感觉非常不错,乐飘飘的冲老班主笑:“ 老人家觉得怎么样?”
老班主的灰白头发在风里悠悠飘了几下,心平气和道:“ 形似而神不似 ”
他倒抽一口气,转着手里的黑戒指,靠着冰玉那些许的凉意冷静下来:“ 老人家可听的仔细?可别敷衍我啊 ”
老人家道:“ 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公子你十二年前也来过这儿听过戏,而且也唱过这段,我那时候也说的是这句,不知道公子还记不记得?”
“……”
老脸讪讪,他咳了声,道:“ 面有相像而已,不瞒老人家,其实那位正是家兄 ”
老班主哦了声,很客气的继续说:“ 那请公子转告家兄,就说——戏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于表面,不能入戏
,不能入戏,再好的词,再妙的音,也触不了人心 ”
14.万岁第十三声
老班主哦了声,很客气的继续说:“ 那请公子转告家兄,就说——戏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于表面,不能入戏
,不能入戏,再好的词,再妙的音,也触不了人心 ”
这个打击无疑对他是很大的,想他学了那么多年,用尽心力,牛皮都把手磨破好多次……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个评语?
触人心,他也很想,可是——谁敢让站出来让他触啊?
戏散去后,戏班里的人就忙着收拾东西道具,把那一件件皮影放入红色木箱子里,人都几乎走光了,他还是靠在椅子里,撑着下巴看着那帮戏子忙碌。
大人在忙,小孩子就委屈的撒皮,吵着要吃糖人,可能是因为今晚有豪爽大客,收入颇丰,女人先是狠瞪了几眼耍赖的小孩,还是匆匆忙忙的跑去那边买了个塞到小孩子手里。
他瞧见那孩子红彤彤的脸,幸福又美满,害他也跟着微笑起来。
这是他的子民啊。
容愈主意到楚桑忽冷忽热的脸,不放心的上前躬身询问:“ 陛下,要走了吗?天色已经晚了。 ”
也是时候回宫了,他叹了口气,虽然那老人家的话真的是挺打击人的,但也不无道理,而且这次也不枉此行。
能看到自己的子民过得幸福富足,总能让他觉得欣慰,这种欣慰是宫里总是找不到的,起身往回走,夜市里人还是熙熙攘攘的,各种小吃味都夹杂的空气里,甜甜腻腻的,看着这盛世,他不禁问身侧的青年:“
宁渊,你觉得——再过多久,庆的其他地方才能像这里一样繁华兴盛呢?”
青年贴身保护着,不敢漏掉一步距离,他思索片刻,道:“ 或许,百年。 ”
他大笑,“ 你够老实,若问其他人,都是些说烂了的好听话,千秋万代啊……试问这史书上,哪里会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呢 ” 如果有,那都成千年王八了。
所以还真没有王八的皇朝。
青年额间有汗,痒痒难耐,反手一抹,看来青年是不喜欢如此人多人杂的地方,“ 臣不敢欺上 ”
他也有许多年没来过这条夜市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倒常常和表哥们一起出来风流,不过那些日子已经慢慢在脑海里模糊起来了,繁花缭乱,反而让人难以记住。
在那个年纪里,他曾经以为,庆国真的跟大臣们高歌的一样,四海升平,歌舞欢腾,他以为出了宫,便是大千世界,便是他万里江山的缩影,京城的热闹繁荣自然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就在他耽于玩乐的时候,摄政王在一个夜晚强行带他出宫,把他按在马车上行了半个晚上的路,来到了京城附近的一个山村里。
那时他好像十六岁,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兄弟相残,父母卖子,子女弃父并不是什么奇事,天天日日时时都在发生。
只不过他离的远了,看不到而已。
“ 桑儿你看,这才是百姓最真实的生活,他们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身为国君,却留恋酒色不思进取,你要怎么对得起先祖,还有……先皇?”
“ 寡人…… ” 他看见那些衣不遮体的女人露出枯黄干枯的手臂,不由震惊,在他印象里,女人都是水嫩的,胳膊似白玉,脸红着垂下了,“
寡人……没想到……”
“ 像这样的村落,在庆国并不少见,处处都有,饥荒,瘟疫,战争都能轻易的夺走这些人的命,但是陛下,您的疆土,却都是他们为您建起来的 ”
他羞愧至极,昨晚千金买醉的事更是羞的他在三皇叔面前无法理直气壮。
但也从那天起,他就慢慢收了心,不再沉醉于宫外的花花世界中了。
心窝一颤,过去的事让他觉得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如今摄政王早已归隐,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他想,他到底是让三皇叔失望了。
“ 宁渊,你看着这些万家灯火,或许,楚国的百姓们也是如此生活,跟这里没什么两眼,真是可惜了 ”
容愈看着他的笑容,神色难辨,道:“ 不会有什么两样的,陛下……您会看到太平盛世的 ”
有人因为拥挤撞了前来,青年反映迅速的护在他前面,身边护卫也以全身警备的姿态护在他周围,滴水不漏的。
抖抖袖子,拍去那些随风沾上来的灰尘,太平盛世?罢了,就算削去所有藩国,他可能也快活不起来,
不快活,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占有是一种快乐,那这世间应当没人比他更快活,可事实上他怎么老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好像永远就没有功德圆满的一天,每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尽头的虚,当然这种矫情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身在福中却不知福的人往往是罪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