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严锐提着他简单的行李走下站台。
这里是南方的一个小镇,像很多南方小镇一样,朴质温软,没有北方城市的干冷,迎面而来的是潮湿气息。刚下过一阵雨,脚下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路边依然翠绿葱茏。
已经接近深秋,远远望去,青灰色的天空青灰色的房顶,还有青灰色的群山。在原地站了很久,严锐任性的让那股孤独感狠狠地刺了几下心扉。
天色黯淡下来,一家破旧的小旅店接待了他。这个镇子里,也只有这一家了。严锐坐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摸着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的被子,轻声地叹口气。心里的那点孤单凄凉迅速的膨胀,占满了整颗心。
摸出口袋里的电话,暗淡的萤幕静默着。临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更任性的关掉电话。裹着一身孤单决绝的出走。现在,又有点后悔。
沉默的萤幕后面是不是藏着许多足以让心口暖和过来的东西呢?并不会改变主意,只是看一看而已。
严锐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自己,电话在刺耳的音乐声中开机,一只斑斓的孔雀展开了他的尾羽。这是寻找了半年多才找到的开机画面,灿烂的孔雀就在无人的暗夜里常常陪着自己一遍遍的绽放。
电话的萤幕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简讯。等了一会,电话依然静悄悄的。有股凉意,一点一点地渗入心脾。
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更添了黄昏里的凄凉。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严锐慢慢的抱住肩膀,靠在墙上。莫听穿林打叶声,果然没错呢!就是心里一团热火的人,也容易霎时变凉,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几乎是半坐半躺的挨到了天明,严锐出了店门,早晨清凉的空气带这些潮气的山风扑面而来,早起的人们看见一个外乡的男孩,都好奇的透过眼光。有的还客气的打着招呼。
这一切都让严锐觉得新鲜有趣,夜里的一些情绪消散了不少。买了一些山果当早餐,严锐仰头观望茫茫的群山、苍翠的竹林。
翠绿的竹林挺拔茁壮,枝叶繁茂,那一片茫茫苍苍的,竟像是一片海洋。走在林中被踩山人走出的小径上,两旁是一眼看不到出口的竹林。静悄悄的,只有鸟儿在快乐的唱。抚摸着一根一根的竹,手掌下的竹或粗壮,或纤细,表面上有点点的露水,竹节上有细微的纹。
心里有些翻腾,严锐站住了,闭上眼睛。
风从林梢上经过,竹叶沙沙的声音,竹竿摇曳的声音,新笋破土的声音都在耳边。绿色的雾缥缈地卷着,绿色的身影悠然地舞蹈。轻纱飞舞,绿影婆娑。那是仙子一般的轻灵、旋转、飞腾。严锐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竹林的海洋。
或许真的有精灵吧?或许只是我的一点痴心妄想,那又怎么样呢?绿色的精灵,就是舞台上的我。刚才想到的那个身影,就应该是青鸟的样子!
伸手摘下脖子上的白色围巾,把它挂在一枝竹枝上,衬着一枝翠绿格外好看。严锐笑笑,要是真有精灵,就送给你做个礼物吧!请原谅我的打扰。
顺着山道拾阶而上,淙淙的水声就隐藏在浓密的枝叶底下,鸟儿追着吱吱喳喳的叫。严锐慢慢的走,心境越来越清明。远远的一座竹楼立在水边,竹楼不大也很简陋,可是一缕轻烟给它添了无限的可爱。严锐也顾不得冒昧了,走了半天又累又渴。既然这里有人住,买一点吃的喝的总可以吧!
竹楼外有一圈稀疏的篱笆,严锐站在篱笆外边喊着:「有人吗?我想找点水。」
竹楼里传出一个和蔼的声音:「呵呵,篱笆旁边有凉茶,客人请便。」
诧异的转头,严锐果然看见篱笆旁边放着一个小水缸,洁净的缸盖上倒扣着几只茶碗。看来是专门设立了给过路的人解渴的。
严锐忍不住微笑了,这情形倒古风古朴。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就觉得可爱,现在自己亲眼见了,竟是满心的感动。
伸手取过一只茶碗,刚揭开缸盖,竹楼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出来。
严锐赶紧恭敬的放下手里的东西:「您好,打扰了。」
老人仔细的看了看严锐,笑了:「好孩子,不嫌怠慢的话就请进来坐坐吧!我煮了上好的茶正愁没人对坐。有茶无客,最煞风景。」
这位老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这个印象从严锐一走进竹楼就更加根深蒂固了。竹编的墙壁上挂着十几幅墨竹,每一幅都苍劲有力,酣墨淋漓。画中竹林刚劲的气势吸引着严锐瞩目良久。
窗下有一张小桌,小小的茶壶已经腾起热气,烧开了。老人一边端上紫砂茶具,一边召唤:「来来,这边坐。」
清澈的茶汤从荷叶壶中注出,在紫砂的小茶杯中慢慢转动。香气随着热气弥漫开来。老人笑眯眯的说:「松萝泉水云雾茶,好茶还要有佳客才相配。哈哈哈~~」
严锐浅浅的笑着,这样的深山里,这样简陋的竹楼,一位鹤发的老人、一盏绝美的香茶,美得好像民间传说。
「老人家,您是画家啊!」严锐在桌边坐下,恭敬的问。
老人爽朗的笑:「说不上说不上,只是喜欢画而已。喜欢竹林,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就在这搭了一个竹楼,时常过来住些日子看看它们。只有看着它们的时候,我才能画得出来。」
「你是跳舞的孩子吧?」
「您怎么知道?」严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老人笑着:「看也看得出来,气息灵动身韵和谐,舞蹈是最养人的。」
严锐握着手中的杯子,轻轻的啜了一口,清香直入心脾。
「您知道这里的竹林里,有一个关于青鸟的传说吗?都说是青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就化作了—片竹林。」
茶香在小小的竹楼里飘荡,竹楼外,鸟语叮咛。
「这个传说可是很久很久了,这里的老人谁都可以说给你听。传说很久很久之前,这里是青鸟的家。那是一只神奇的鸟,它护卫着这一方水土。人们也都尊崇着它,不会轻易踏足它的竹林。直到有一天,一个书生贸然闯入。那是一个画竹的书生,苦于不能得竹的神韵,进入深山在竹林边上搭建了一座茅屋,与竹林日夜相对。但有所得就挥毫泼墨,更多的是痴痴的凝望竹林。
那一夜狂风暴雨,竹林在风雨中苦苦支撑。新生小竹不堪催折,在狂风中不断倒伏。那书生竟然冒雨而出,用仅有的衣物布带固定竹身。看到竹林中那株秀美高耸的竹在风中摇曳,书生用自己的身体紧紧顶住,唯恐折断。青鸟怜恤那痴书生,伸展翅膀为他遮挡风雨。从此青鸟结束了它寂寞的生活,有了一个人类的伙伴。
他们在一起,亲密无间。
但是这是不合规矩的,一个是精灵,一个是人,他们没有在—起的资格。于是上天震怒,降下天火。竹林燃起熊熊烈火,书生竟然想凭一己之力挽救。青鸟明白,它的书生是不可能放弃它逃走的。然而留下,就是放弃生命。青鸟用最后的能量遮蔽了书生的双眼。咬断自己的翅膀护住了他。书生醒来之后,失上了所有关于青鸟的记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想要抹去他的记忆和情感,并不难。」
「那后来呢!」严锐捏紧了拳头,心被狠狠的刺痛了。
「书生像所有的平凡百姓一样,安静的度过他的生活。娶妻生子,读书作画。平静的走完了他的一生,再也没有想起过青鸟。只有那片竹林,被天火焚毁之后的枯槁竹林有一天忽然的翠绿浓郁,那是青鸟无法舍弃它的爱恋,化作了片片竹叶,宁可化作碧绿远远的守护着它的爱人。就算它的爱再也不会想起它。」
老人娓娓的讲述,远古的故事在茶香里缭绕。严锐静静地听着,手托着下颔看着窗外苍翠的竹林。这个故事听了不只一次了,每一次都会在心底搅起波澜。一望无际的绿色,青翠欲滴,缥缈的轻烟就在林中舒卷。那个远远伫立的背影仿佛在凝望着什么,那是竹林外一座茅屋中微弱的油灯。
严锐低低的叹口气,沉郁的忧伤揪紧了心。
老人微微笑笑:「很古老的传说,却是一样的动人心。我老了,就越来越古怪。相信起这些传说。老实说,我实在很想见一见那竹林里的精灵呢!到底是怎样的神秘动人?」
「老人家,谢谢您的茶。还没有请教你的称呼。」严锐站起来。
老人笑笑:「不用了,我不是也没问你的名字吗?有缘自会相见。下次路过这里,欢迎进来喝杯茶。」
第七章
小旅馆潮湿的竹榻上,严锐双手枕在脑后,任思绪百转千回。伸手摸出手机,漆黑一片的萤幕应和着窗外清冷的天空。摸索着按下了开机键,孔雀又一次展开了璀璨的尾羽。那只孔雀,会不会想到我?
突然的一阵窒息,严锐「啪」的把手机扔在了枕头边上。再也不想看见干净一片的萤幕,再也不想从小小的希望到浓重的失望,再到心伤。
忽然,身边的手机嗡的响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有简讯。严锐的思绪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一根似乎被放下了的弦猛地绷紧了。稳定了一下心神,严锐拿起手机,抚摸着那个小小的键,会是谁的简讯呢?
打开收件箱,一连串的小信封。有陈晓的,同学的,刘老师的,孔雀的。一连四个都是他,当时输入信息的时候恶作剧的把他的名字替换成孔雀,那小子装模作样的抗议,自己还笑他你那个肖字头上不就是孔雀的翎毛吗?干嘛不承认啊!
定了定神,严锐打开了陈晓的消息,「你真的去南方了?赶快回话,不然你的床我就找女朋友来霸占了!」死小子难得他还惦记着。严锐牵起嘴角微笑了。
同学们也是惦记的好奇的,刘老师也不放心的问候。一一看过来,心里暖和了不少。看着那一连四个孔雀的信封,手指在按键上滑动。好像小孩子面对糖果,似乎要把最重要的留在最后,在无人的角落里慢慢咀嚼。
「你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开?如果是对什么有情绪的话,也选个好点的方法吧!」严锐微微闭了眼睛,沉沉的吐出一口气。
「总是关机,是怕电话会干扰你吗?报个平安不过分吧!」
「锐,回个消息。我只想知道你平安。」
心里蓦地酸酸的,没来由的眼睛发烫。也许是天气太凉了,也许是异乡太孤单,竟然冲动的想要给他打个电话,只是听听他发脾气的声音也好。
还有一个没有看,忽然萤幕中断了,一个电话急匆匆的闯了进来。是他!心疯狂的跳起来,严锐不由自主地按下接听键。瞬间的电流接通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也许是没想到会突然接通,谁也没有说话。半天……
「锐?」
「肖磊……」
「回来吧……」
「……嗯……」
许久,才放下只剩电流在响的电话。肖磊的最后一个简讯只有三个字:我想你。
猛地把被子蒙在脸上,泪水在脸上跑,嘴角却在笑。严锐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一定傻透了。
清早的风飘起了窗帘,带着清新的草香唤醒了梦中的严锐。梦境里是翠绿色的竹林,还有竹林里美丽神秘的青鸟。青鸟绿色的翅膀轻轻拂过额头,光芒流动的眼睛里说不清的感慨和淡淡忧伤。
严锐换上运动鞋,跑到门外的石板路上开始跑步。山就在小旅馆的后面,窄窄的石径—直通向幽深的竹林。严锐拼命的加速向前冲,一直跑到喘不上气来才停住。
弯着腰喘息着,前面不远的那株翠竹就是自己昨天挂上围巾的地方,现在,围巾没有了。也许是哪个早上上山的山民摘走了吧?林间地上新添了几个笋坑。新鲜的竹笋背在背篓里,哼着山歌回家,一定很惬意吧?
舒展了一下手臂,脱了鞋子,雪一样的赤脚踩上翠绿的青草,很可爱。严锐轻轻笑着,把上身的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
青鸟,你的爱很深很大,你的梦坚定执着,终是化作片片飞叶,也不后悔你的选择。青鸟,我来跳、你来看,也不枉你入我梦一场。
严锐悄无声息的回到了学校,当他背着背包推门走进宿舍的时候,正围坐一圈打牌的几个男生嗷的一声叫了起来。陈晓从床上一跃而起,揪住了严锐:「你上哪去了?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呢!老实交待,是不是跟情人私奔去了?」
男生们哄笑着不依不饶的拉着他问,严锐淡淡地笑着打开陈晓的手,走到床边坐下,从背包里拿出带回来的土产礼物。
礼物被一抢而光,男生们一边往嘴里塞着笋干茶叶蛋,一边互相看着那些竹子制作的各种小东西。「你真的到南方去了?去看竹林?乖乖,你真有心啊!」陈晓感叹着。
严锐不说话,眼角的余光瞄着一直坐在床边不动的肖磊,从进门的时候他就一直死死的盯着自己,现在他收回了眼光低着头坐着。周围热闹的气氛根本没有感染他。严锐抿了抿唇,一直留在书包最底下的东西没有拿出来。
肖磊突然站起身往外走,陈晓嘴里塞着东西喊:「哎,你干嘛去啊?」
肖磊没有回答,被他摔上的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练功房里,似乎是发着狠的在跳。肖磊根本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也没有章法没有音乐,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发泄着胸中的情绪。
门口,抱着手臂站着的严锐静静的看着,直到他累得喘着粗气停下来,两只手撑着膝盖弯着腰,慢慢的坐在地上。
严锐靠在门边,看着无尾熊一样的坐在地上的肖磊,清冷的说:「发什么疯啊?」
「你管不着!」
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又迅速的调转了眼光。严锐急促的呼吸着,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摆放那些突然之间涌起来的情绪。
在一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恶声恶气的说过话。那天晚上的电话,是我的幻觉吗?一口酸冷的气堵在胸口,严锐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磊听到身后没了动静,扭头一看,门边早已没有了严锐的身影。我还没问是谁煽动你的呢!我还没问你跟谁在一起呢!一走就是几天根本不让人说什么,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还没问呢!你也从来不问问我的想法。可恶,不就是赌气吗?谁怕谁啊?
狠狠地把背心脱下来扔在地上,抱着肩膀坐在地上生闷气。北方的天气在这个时候已经很凉了,何况又是月儿初上。没多久,周围的清冷冻得肖磊一个打挺站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围在肩膀上。算了,回去睡觉。在这里冻死也没人可怜。
踢踢脚尖,落寞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作了个鬼脸给自己看:人家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人家心里有谁又关你什么事?这两天同学们私下里传播的那些,听了想揍人。他不在的时候,想得心急火燎。现在看见了他,又咽不下那口气。
上午的课刚刚结束,饿瘪了肚子的学生们就蜜蜂似的往餐厅里涌。每一个窗口前面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肆无忌惮地吃东西的。好多正在发育中的女生就不得不跟自己的肚子战斗。喝点汤,吃点水果,咽几个米粒儿,可惜高强度训练之后的肚子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女孩们只好可怜巴巴的饿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恶狠狠的看着严锐端着一大盘子饭菜从面前经过,女孩们就差咬牙切齿了。
坐在两个人常坐的位子上,严锐小心的放下手里的大盘子。
今天有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和红烧鱼,「随手」的多买了一份。不知怎么的,昨晚上的气慢慢的消散了,还变得有点淡淡的不安。实在不愿看见他的眉毛皱起来,那家伙是个胸无城府的,心思都在脸上。
他生气了,竟然有一点点心疼。可恶,对我摆脸色我还要给他预备吃的,没天理了!严锐用筷子尖戳着自己的碗边,那家伙干什么呢还不来?
一个身影从身边走过去,还伴随着熟悉的笑声。严锐没有抬头,因为一个陌生的女孩的笑语同时传进耳边。在嘈杂的餐厅里,分外清晰刺耳。
在远远的地方停下来,肖磊把女孩安排在座位上,自己跑去窗口买饭。一会儿的工夫就托着饭菜回来,一边回头跟旁边的同学说笑着,一边自己也坐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慢慢吃饭。偶尔低声地说着什么,然后就是相视而笑。肖磊的笑容还是阳光灿烂的,哪有一点忧郁生气的影子?眉尖挑着,夸张的动作跟着说话的表情,逗得对面的女孩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