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雄 上————肖红袖

 “我可以证明。”

 江白帆分开众人挤了进来。

 “昨天登船之前有两个贼抢了韩小姐的箱子，是我帮她夺回来的。那些珠宝就在箱子里，我亲眼看到她带上了船。”

 韩莉莉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昨天登船前旅客们确实看到了韩莉莉箱子被抢，也看到江白帆帮助她夺回了箱子。但是大家根本没见过箱子里的东西。因此江白帆的证明也无法使人信服。无奈之间，韩莉莉只好对船长耳语了几句，自然是告诉船长自己和杜老板的关系。船长的脸色更加阴沉起来。

 “既然断定珠宝是在船上被盗的，我们中途并没有停船，所以可以排除中途窃贼带着赃物跳船逃跑的可能。”船长说：“这茫茫大海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条。珠宝就一定还在船上！”

 韩莉莉说：“那就搜呀！”

 船长说：“但是，我们不能按照您的意愿进行搜查，我会把这件事情交给淞沪水陆警察处理，我唯一能做的保证是船靠岸之前，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离开这条船。”

 韩莉莉恼怒地说：“哼！等到了港口再说！”

 船长补充说：“但是——虽然我无权搜查大家的行李，可有权保护大家的人身和财物的安全。既然大家都说自己没有嫌疑，就应该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船靠港后，将由水陆警察登船设卡，每个人携带的行李打开检查，一个一个过关，这是很公平的处理办法。如果谁有反对意见，请到淞沪水陆警察厅去提吧！”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回他的休息舱去了。

 众人也无趣地散去，各自心里都想，反正不是我偷的，即使检查也无所谓。

 韩莉莉垂头丧气地整理着衣物，江白帆在一旁帮忙，安慰着她。

 韩莉莉气咻咻地赌咒着：“真是倒霉透了，码头上没抢走，还以为没事儿呢，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过现在好了，偷也偷了，贼也不用惦记了，不得好死的贼！”

 江白帆故意打趣说：“我要是贼，惦记的可能是偷你的心，珠宝能值几个钱？”

 “唉，李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我玩笑。”韩莉莉说：“虽然那些东西算起来也没几个钱，但那也毕竟是我的家当啊。要知道会丢，还不如早点儿捐出去了算了。这些下三滥的贼，一个一个全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坯子，下九流的瘪三儿，天生做奴才的相儿，落到我手里让他好看，是男的就关进大牢里去，是女的就卖窑子里……”

 她骂个不停，越骂越气，索性又把箱子掀翻了。

 江白帆心想，不过是个卖笑的歌女，没想到也养成了少奶奶的脾气，女人一旦长了颗势力的心，也变得真是可怕。嘴上却说：“现在就等警察来处理吧，反正贼就在船上也逃不了。”

 韩莉莉说：“哼，到时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贼揪出来。竟也不问问姑奶奶我是谁，真是吃了豹子胆，连我都敢惹？连杜老板的人都敢惹？不想活了？！”

 江白帆趁韩莉莉不注意，把怀里藏着的包着首饰的手帕塞回韩莉莉的行李箱，然后把箱子关好锁上，递给韩莉莉。

 “好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别生气了，女人生气容易老的。”他说：“把箱子看好吧，省得又丢东西。”

 韩莉莉说：“还有什么好看的，珠宝都丢了，剩下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又不值几个钱。”

 江白帆微笑：“你不是说过，女人把衣服化妆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

 中午时分，江白帆和韩莉莉共进午餐。韩莉莉大概是骂得饿了，一连吃了两份牛排。江白帆看着她浓妆艳抹的脸，禁不住去猜想她的过去。而她因为上海将到，也没了打情骂俏的闲情雅志。两个人没说什么话。

 在上海王大鸿的寓所里则是另一番情景。

 王大鸿、福四、巡警丁大头和丁大头的姘头张美玲正在打麻将。他们四筒八万地尽情吆喝着，一边玩牌一边闲聊着。

 王大鸿说：“今天的运气真烂，想什么不来什么，一圈儿下来老子快把裤衩输掉了。”

 张美玲坐他对面，一边摸牌一边对他暗送秋波，嘴里说：“哟，输不起啦？输不起老娘借给你好了啦。”

 丁大头哼着：“屁，你有钱借给别人？那怎么不孝敬孝敬我？”

 张美玲立即叫：“你个小赤佬，就知道你算计着老娘那点儿棺材本儿。告诉你，你做你的白日梦！”

 福四在一旁笑，学张美玲的样子去戳丁大头的脑门儿，“哎呀侬这个样子一点也不贤淑，要这样……”他抽出手帕捏在手指尖上，翘起兰花指，然后尖着嗓子，忸怩作态又去戳王大鸿的脑门：“哎哟你这个死鬼，你做你的白日梦。”

 众人哈哈大笑。

 自称为满清遗少的福四是大家的开心果，他也曾有过可观的家产，风光无限的童年，可惜时运不济，天翻地覆弹指间，祖宗的福荫经过几番折腾到他这里已经是昨日黄花，眼下他们的流亡皇帝自身难保，他也早就剪了辫子换上西装，曾引以为荣的“皇亲贵族”名头也成了厮混死党们取消的话柄。不过他完全想得开，人生在世不过吃穿二字，玩得开心就成。没钱就拿东西换，今天卖个金香炉，明天典个玉如意，丰厚的家底儿败不完。加上他又喜好赌博也好包养戏子，没事儿的时候翘着兰花指哼两句西皮流水，也过得乐悠悠的。大家也好与他凑对儿，拿他寻个开心之类。他也不觉得羞辱，把娘娘腔耍得溜滑如油。

 他们四个人经常凑在一起打麻将。丁大头是个欺男霸女的种儿，又有狗眼看人低的恶德，吃穿住用都靠张美玲。张美玲是这条街上的暗娼，也免不了丁大头的照应。

 因此，他们四个也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一起自有相处之道。

 王大鸿是蒋德馨第三个养子，论技能不如小豹子，论心计也不如江白帆，但他生性油滑，还长了一张巧嘴，最会讨人喜欢。因此三年前蒋德馨就让他投靠了谈劲铠。

 谈劲铠现在掌管着荣昌纱厂，纱厂是日本人产业，他无疑也就是日本人的走卒。从王大鸿到了纱厂那天起，他就心知，干爹的胃口觉不在小小的茶庄和那些暗地里的买卖。总有一天会大展宏图的。

 他们的麻将打得非常开心。刚过四圈，王大鸿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小豹子打来的。

 小豹子告诉他，下午帆哥回来，让他到码头去接。

 他立即感觉到这次将有大买卖。

 他问：“你去吗？”

 小豹子说：“本来是我去的。但今天下午秀凝也从北京回来，我要和干爹去火车站接她。所以只好你去码头了。接到帆哥后我们到仓库碰面，不用去茶庄。”

 王大鸿立即答应了。

 王大鸿赶到码头时，客轮已经靠岸，但他无法靠前，因为有一队警察将乘客与出口隔离。接船的人挤在一起议论纷纷。

 王大鸿打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告诉他，大概是船上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都不让下船，要检查。

 王大鸿故意惊叹着说：“什么人这么大排场？连巡警队都出动了！”

 他们说听说是杜老板的人。人群议论着，堵在出口，纷纷往里张望着。

 双雄007

 淞沪水陆警察厅巡警队直接在甲板上拉起了隔离线，只留一个出口通向舷梯，整船的人都提着行李着队，打开行李检查，搜身之后才可放行，包括船员在内。另一队巡警则到每个客舱去搜查，一时间搞得气氛很紧张。

 韩莉莉则趾高气昂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警察忙碌，船长陪在她身边。杜老板没亲自来接她，派来了他的管家七叔。七叔追随杜义峰多年，一直办事得力，深得他的信任和重用。杜老板在青岛谈生意的时候偶尔光顾夜总会邂逅了韩莉莉，见她风情绰约歌喉不错，底子也算比较干净，遂动了挖到上海夜总会为自己招揽生意的念头。同时杜老板虽然已经有了一房正室四房姨太太，竟然没一个子嗣，因此急着想讨第六房。韩莉莉虽然不是他的理想人选，但二人也发生了肉体关系。心黑手狠的杜老板对女人却总是留情的，因此派七叔过来接人不算过分，而他自己则坐在汽车里，等候在码头附近的便道上。

 韩莉莉还没到岸他就收到了电报，知道她在船上丢了首饰。这不过是件小事儿，一盒首饰能值多少钱，大可不必兴师动众。但多少也得给新来的姨太太一个台阶下，所以他打了声招呼，让七叔报了警。而暗地里，他又让七叔买了一盒首饰，悄悄地揣在怀里。很简单，如果警察搜不到窃贼，随便找个替死鬼收场，也不至于大家难堪。

 此刻乘客排队一一往外走，一队巡警列队跑步出来：报告，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赃物！

 特意抽调过来的法租界巡警探长乔康神色肃穆，冷冷地骂了一句：“妈的，飞贼！”

 乔康身穿便服，本来已经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了，今天他的儿子乔沪生从北平回来，他家的母老虎缠着自己和她去接儿子。不料路上突然接到通知让他过来协办珠宝窃案，杜老板的面子驳不得，他只好临时改变路线。

 等待下船的乘客开始叫嚷拥挤，乔康只好号令放人。“列位！”他说：“对不起了，我是公事公办。韩小姐报案说珠宝被偷，我们历行公事，请大家配合，把行李箱打开，检查完毕从出口离开港口！”

 江白帆排在人群中对韩莉莉微笑。

 韩莉莉则提着箱子提前由特别通道下了船，仍旧站在岸上等着。七叔说：“韩小姐，我们先走吧，杜老板还等着呢。他们找到了自然会给我们送过来。”

 韩莉莉恨恨地说：“不，我要亲手抓住那个贼，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

 江白帆已经被检查完毕放行，过了出口，特意到韩莉莉面前打招呼，“韩小姐，您还真有面子。”

 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瞄着她手里的行李箱。韩莉莉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在船上结识的好朋友“李云帆”就是飞贼，更想不到丢失的珠宝此刻还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已经被带上了岸。那些警察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韩莉莉得意地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你要走了么？”

 江白帆说：“是的，很高兴认识你，再见。”

 韩莉莉说：“好的，再见。”

 江白帆转身往场外走去。

 他在心里却默念着：“一、二、三，叫我。”

 不出所料，刚念到“三”，韩莉莉望着他的背影挥手叫：“李先生！”

 江白帆假装没听见。

 韩莉莉追上来。

 江白帆回头：“韩小姐？您还有事儿？”

 韩莉莉说：“以后我就住在杜老板的银梦大都会，您可要常来捧场啊。”

 江白帆说：“当然，一定捧您的场。”

 这时候王大鸿突然跳了出来，叫：“帆哥！”

 江白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王大鸿，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鸿！”

 王大鸿顺势接过江白帆的行李，目光却留在了韩莉莉的身上：“这位是……”

 江白帆介绍说：“大明星韩莉莉小姐啊。”

 王大鸿盯着韩莉莉看，竟看得呆住了，韩莉莉丰姿绰约的样子顿时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一见倾心？大概是如此吧。

 江白帆便介绍说：“这位是我表弟王大鸿。”

 韩莉莉扫了一眼，眼前这个年轻人小鼻子小眼睛的，一副市侩相，比起高大英俊的江白帆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便略有不屑地打了声招呼：“王先生好。幸会。”

 江白帆对王大鸿使眼色，示意他去拿韩莉莉放在脚下的行李箱子。

 王大鸿心领神会，大方地走了过去提起箱子，“韩小姐，我帮你提行李吧。”

 韩莉莉推辞道：“不用了……”

 突然，船上有警察叫嚷着：“找到了！珠宝找到了！”

 七叔心知，那些饭桶警察根本就找不到，现在不过是把自己交给乔康的那包首饰胡乱塞到哪个看起来好欺负的船客包裹里，然后声称抓到窃贼而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他立即说：“韩小姐，找到了，我们走吧。”

 韩莉莉说：“我得看看去，是不是我丢的。”

 七叔气得差点骂娘，心想这娘们儿还真是蠢，傍上了杜老板就等于挖到了金库，还什么首饰不首饰的，真她妈的乡下人没见识。他说：“不会错的。快走吧，老板还等着。”说着拉起韩莉莉往外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在江白帆遮掩下，王大鸿已经打开手里韩莉莉的行李箱，摸索到一个硬硬的包裹，捞出来塞到袖子里，又摸到了一个硬物，判断应是个小相框，也捞出来塞到袖子里。然后把箱子轻轻关上，递到七叔手中。

 这一套干得轻松愉快，在老江湖七叔的眼皮底下竟未被觉察，干爹多年的训练颇使江白帆他们弟兄三个受用。

 江白帆道别：“韩小姐慢走，以后有机会见。”

 韩莉莉随七叔上了汽车，江白帆与王大鸿也叫了两辆黄包车。黄包车飞快地出了码头，飞奔进了城区。

 王大鸿把那包首饰掏了出来，丢给江白帆。“帆哥，她是杜老板的人？”

 江白帆说：“杜老板的女人多得很，她不过是棵摇钱树。怎么，看上了？”

 王大鸿说：“长得还行，你不觉得她挺漂亮的吗？”

 江白帆笑：“再漂亮也没钻石漂亮。”说着打开包裹，扯出一条镶嵌有钻石的项链丢给王大鸿：“拿着，给你做个纪念！”

 王大鸿笑着接下了，略有揶揄地说：“帆哥眼里，永远是财宝第一，你什么时候能看上一个女人才算是奇迹。”

 江白帆不理他的揶揄，问：“你怎么过来了？干爹和小豹子呢？”

 王大鸿说：“我们先去仓库。他们到火车站接秀凝了。”

 “哦，”江白帆说：“秀凝回来了，呵呵。”

 火车晚点到达，月台上挤满了接车的人。秀凝和乔沪生随着人流下了车，远远地便看见蒋德馨和小豹子。她高兴地挥着手挤了过去。乔沪生跟着她身后往外走，还没到出站口突然被人拉住，他定眼一看原来是自己妈妈。妈妈便心肝长宝贝短地把他抱住了。

 他只好跟着妈妈往外走去，不时回头看秀凝。秀凝的手被蒋德馨拉着，正在说些嘘寒问暖的话，她也不时地看着乔沪生。

 两人连道别的话都没说，便被各自的家人簇拥着离开了火车站。

 秀凝计划了很多次的诸如车站相逢，双方家长见面的场景根本没来得及实现，乔沪生的爸爸没有来，她也没有机会介绍乔沪生给自己的爸爸认识，算了，以后的路还长，再找合适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