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险些让劳伦斯把嘴里的可乐喷到他脸上。强忍著咽下去,结果呛得满脸通红。“既然猜到了还向我推荐,这麽说你有意想帮我破案了?”
“对啊。现在,我不也是在给你提供近距离观察嫌疑人的机会吗?”
劳伦斯停下所有动作,盯著他观察了几秒锺。很平静的表情,不像是借那几个“深水炸弹”发酒疯的样子。
“你这麽认为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观察嫌疑人?”
“我的确是嫌疑人,你总不能否认吧。穷小子攀上富家女,老掉牙的桥段。”擦掉蹭到下巴上的蛋黄酱,他自嘲地撇撇嘴。
“你不必担心。这并非针对你,而是我们查案的惯例。只要能跟道森扯上关系的人,都在嫌疑人的名单上。”
“反正我不是凶手,所以也说不上担心。只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我可以想象……既然谈到了,你不介意我多向你了解一些埃里克?道森的情况吧?如果能尽快破案,你就能除掉‘嫌疑人’的帽子了。”
“好。你随意问吧。”
“你觉得道森这人怎麽样?”
这是个宽泛且无甚价值的问题,劳伦斯知道。一些同行在问讯时喜欢一针见血,他则习惯於先提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等问话对象放下戒心时再抛出真正重量级的来。今天也不例外。
没想到,这个问题抛出後雷蒙竟然凶残得如同正在捕猎的食肉动物。尽管他很快复了常态,快得让人怀疑刚才闪过的那道寒光只是错觉;但貌似平静无波的水波水面下实则已波涛暗涌。那短暂的瞬间,劳伦斯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愤怒、仇恨,以及浓重的杀意。如此咄咄逼人的戾气,让劳伦斯想起了以前抓捕过的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
雷蒙说:“我对他了解不多,只见过他…两次。”
“除了直接接触,道森小姐跟你说起过她父亲的事吗?”
“嗯,有过不少次。朱莉娅跟道森先生感情很好,她曾说过儿时最崇拜的人就是道森先生。”
“恋父情结?”
“不是,完全没到那个地步,是正常范围内的父女情。……我说警探先生,你这可以看作是职业病的体现吗?如果刚才的问题我没有否定,你是不是该把弗洛伊德那老色鬼的学说套在这案子上了?”
劳伦斯有些不好意思:“警察嘛,有时候难免。如果走入长著一大片玫瑰花的花圃,做我们这个职业的很可能就是眼里只看得见花刺的那类人。”
“不过你们至少比法医好。我以前有个邻居是经验丰富的女法医,她说每次初见一个人,常会出於职业习惯忍不住在心里推测此人将来可能的死因。想来挺变态的……抱歉,我跑题了。”
无所谓,就这样聊天感觉不坏──当然,劳伦斯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只是笑笑。“刚才你说朱莉娅崇拜道森先生,请继续。”
“是的,朱莉娅说小时候在她看来她的父亲简直无所不能,而且非常宠爱她。”
可怜的女人。想到道森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成为她难以摆脱的梦魇,劳伦斯忍不住同情起她来。“我听说道森反对你和朱莉娅交往,父女两人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没错,确有此事。”
“你清楚道森反对的原因吗?”
“大概是认为我配不上他的千金吧。追求朱莉娅的富家公子不在少数,个个开宾利跑车住豪华别墅,我又怎麽比得上。”停顿了几秒,又加重了语气,“更何况,相信你也看过我的档案,我的母亲生前从事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而我的父亲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假设你有个捧在手上小心宠爱的女儿,我想你也不敢托付给这样的人。”
如果仅从字面上理解,这些话说得有些卑微轻贱,可说话时他的口吻和神情无一不带著极强的自尊。仿佛一只刺蝟,披戴著令人生畏的坚硬铠甲却无意侵略扩张,只是想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自卫罢了。只有受过伤害的人才会有这种过度的敏感。
“如果我有个捧在手上小心宠爱的女儿,是否敢托付给你不好说,不过我不会把男方的出身作为衡量的尺度。”劳伦斯不知道这麽说算不算在安慰人,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需要安慰,“还有,所谓‘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存在历史之长本身就说明了它对人类社会的重要性。意大利的国宝级电影导演费里尼说,对於不少导演和编剧而演妓院都是很宝贵的经验。这话非常有说服力,至少对我而言是的。”
夜长梦多 8 上
一席话抛出去後,或许是出於心理暗示,四周好像立即变得安静了。向来不善於救场的劳伦斯只好在心里自嘲:这才是真正的‘unconformable silence’啊。
好在几秒锺後雷蒙笑了,嘴角微微上扬的模样非常好看。於是劳伦斯在松了一口气後,忍不住补充道:“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至少有一点对你不利──长相太俊美的男人十个有十个都靠不住!”
结果雷蒙以夸张的白眼和竖起的中指作为应答。
尴尬的沈默消失了,他们继续谈埃里克?道森和朱莉娅。但没谈多久,由桌上的香草味可乐为导火索,他们开始讨论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区别,接著聊起了爵士乐,以及嘉宝和玛琳?黛德丽哪个更有异域风情,雷蒙?钱德勒究竟是拥有美满的家庭生活还是个严重的妻管严,等等,天马行空,跑题跑得不亦乐乎。
直到劳伦斯的手机响起。是他自己设定的闹锺提醒,今天是他未来岳父的生日,临行前突然改变行程不能去给他庆祝已经心怀歉意,如果连电话都忘了打就太说不过去了。
他走到拐角处相对安静的地方打了将近10分锺的电话。大概是诺玛事先在父母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的缘故,他们非但没有责怪他缺席,还嘱咐他工作忙也要注意身体。劳伦斯诺诺地应著,心绪复杂,越发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纠结在胸口。
不管来这里的目的是跟“嫌疑人”谈话还是解决晚餐,现在都没了再久留的意义。挂下电话後一会儿,他借口突然记起有份材料要读,先离开了。雷蒙点点头,眼神探寻闪烁,但终究没说什麽,摆了摆手算作告别。
临出门时店内的老式留声机突然传出艾娃?嘉纳的歌声,惊讶之余劳伦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The more I know of love / The less I know it / The more I give to it / The more I owe it” 这动人的低吟浅唱来自1946年的电影《杀手》,艾娃演一个看似热情实则冷酷的蛇蝎女人,硬汉如伯特?兰卡斯特也不得不溺毙在她流转的眼波里。所以说,温柔乡千真万确是英雄冢,要想明哲保身还是绕道为妙。
劳伦斯回首瞥了一眼之前自己坐的桌位。雷蒙?迪恩仍在那里,置身於渐渐热闹起来的人群中不知为何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
当夜无梦。
翌日上午到办公室不久来了两个意外的访客:朱莉娅?道森和陪同的米勒太太。原本劳伦斯也打算尽快去见见朱莉娅,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找来。劳伦斯以前曾接触过几个即使刚刚失去丈夫仍然妆容精致的富孀,相比之下朱莉娅憔悴萎顿的面孔还是比较符合人情常理的,也使她的悲伤更具说服力。
朱莉娅十分配合,因此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中途米勒太太手机响了,便离开去接电话,接待室一时间只剩下朱莉娅和劳伦斯独处。
“那个,” 朱莉娅捏了根细长的女士烟,神经质地在珐琅烟盒盖子上磕个不停,“那个,我……”
劳伦斯被她的动作搞得很不舒服,但还是保持著高度职业化的微笑鼓励她:“嗯?您想说什麽?”
她终於不再磕那根烟了,取而代之的动作是使劲攥住它,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断。“昨天您来访的时候我在睡觉,不知道母亲和您都谈了些什麽。不过她肯定会告诉您,我父亲生前曾激烈反对我与雷蒙交往。”
劳伦斯不承认,也不否定。
夜长梦多 8 下
她终於不再磕那根烟了,取而代之的动作是使劲攥住它,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它捏断。“昨天您来访的时候我在睡觉,不知道母亲和您都谈了些什麽。不过她肯定会告诉您,我父亲生前曾激烈反对我与雷蒙交往。”
劳伦斯不承认,也不否定。
“如果您为此把雷蒙视作嫌疑人,那麽恐怕花费在调查他上的时间要浪费了。当然,我听说这是警方的习惯:怀疑一切能怀疑的涉案人员。但雷蒙,他不会做的,他不是那种见利忘义、谋财害命的人。”
恳切异常地说完,朱莉娅发现劳伦斯仅是轻轻颔首,那态度与其说是认同了她的观点,不如说只是在表明他听见了她的话。於是急了,礼貌也抛到一边:
“我恨不得你们马上抓到那个该死的狗杂种好让他给我父亲偿命,所以我希望你们不会在错误的方向上浪费时间!你们警察总是跟各种各样的恶棍打交道,在你们看来大概这世界上没一个好人。而我现在告诉你,雷蒙他是绝对不会为了钞票让自己的双手染上血腥的!他如果真在乎钱反倒好了,他如果真在乎钱,那麽──”
她猛地瞪大眼睛住了嘴,就像一架正在疯狂扫射的AK47冲锋枪没有任何预兆地哑了火。伴随著这突然降临的沈默的,是她手中那根备受摧残的香烟终於断成两截,其中一截悠悠地贴著她线条柔和的小腿坠落到地面。
劳伦斯仍没对她的话作什麽评论,只是倾身举起咖啡壶把往她的杯子续满, “别急,慢慢说,或者先喝点咖啡休息一下吧。”
朱莉娅抓过杯子,像喝可乐一样灌下半杯後似乎恢复了平静,垂下眼不再看他:“抱歉刚才失态了。但我说的话字字属实,希望您能仔细想一想。”
“好,我一定会记得的。”劳伦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
之後不久米勒太太回到了两人身边。直至谈话结束,朱莉娅和劳伦斯都没有再提起那段小插曲。
“他如果真在乎钱反倒好了,他如果真在乎钱,那麽──”
那麽什麽呢?劳伦斯一边站在窗前目送母女二人离开警署办公楼向停车场走去,一边回味著朱莉娅没有说完的话。
那麽他就会绞尽脑汁地讨她开心。那麽他就会事无巨细地照顾她。
那麽,她遭受如此惨痛的变故,他定然时刻守在她身边。即使她和母亲住在一起,他也该每天去她家报道。
而不是像现在,他没时间开车接送她们母女来警局录口供,却有闲情每晚在酒吧里同一个不相干的人共进晚餐。
米勒太太说的没错,朱莉娅无疑是爱得更多的一方。
人有时候非常奇怪,轻易到手东西无论好坏都不太放在心上,只肯为捉摸不透的人或事物消耗时间和情感。
这个美貌的富家小姐是否也是这类人?
有一点值得推敲:假设凶手是雷蒙?迪恩,假设他的动机是钱,杀了埃里克?道森後,按照常理他应该趁热打铁好好巩固与朱莉娅的关系才对。那麽做可谓一举多得,即能让朱莉娅对他更死心塌地,又无需担心落下把柄──反正他是朱莉娅的现任男友,关心她理所当然。反之,如果有其他人也盯上了朱莉娅的钱,他近日来的疏离岂不是为他们乘虚而入提供了方便?雷蒙对他自己的魅力再有把握也没必要如此冒险吧。
还是说雷蒙不是凶手,却薄情寡义,懒得在朱莉娅身上花费精力?
夜长梦多 9 上
下午,看准了组里的电脑高手伊丽莎白不怎麽忙的时机,劳伦斯带著吃中饭时特意在餐厅买的一盒巧克力戚风蛋糕上前求助。伊丽莎白兴高采烈地接受了这些灿烂甜美的小点心,然後很快折腾出不少关於历史上秘密团体的资料来作为回报。
共济会、光明会、玫瑰十字会、骷髅会……品种繁多,有的忙了。不过至少可以首先排除骷髅会,埃里克?道森从不曾在耶鲁大学就读,因此不可能是骷髅会的成员。
正在劳伦斯埋头专心研究时,他的搭档亨利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了。看他的亢奋劲儿,就知道他那边有了进展。
亨利以及另外几个同事负责的范围是埃里克?道森在名利场上所混迹的圈子。他现身环球影城四处询问──顺便也放出风声──的当天晚上,就有人打匿名电话告诉他道森曾经参与过毒品交易。
调查的结果令人振奋──不是“曾经”,而是“始终”。道森与墨西哥境内的毒枭安东尼?德莱维加保持著长期的贸易往来,贩卖黑冰、大麻、可卡因和海洛因,其中最主要是黑冰,直至道森遇害前不曾中断过。德拉维加提供人脉广泛的网络,道森则有大笔的资金可供周转,称得上是正宗的强强联手;而且他们头脑精明“深明大义”,需要花钱打通官方人士的时候绝对舍得投资。多年来双方合作愉快,两人的财产都像滚雪球似的不断增长。
当然,这般的局面并非对所有人都皆大欢喜,比如那些被他们抢走了市场份额的同行们:之前美国毒品市场上流通的冰毒大部分产自夏威夷,由於运输路线长风险高居不下,好在一旦成功了就有令人垂涎的丰厚利润。如今道森和加西亚组织人在墨西哥境内生产,再想办法偷运过境,比起他们的同行成本无疑小得多,在竞争中具备无可比拟的优势。
“可是根据我看过的相关报道,这两年警方加大了禁毒的力度,其中从墨西哥入境的秘密通道也是稽查重点之一。”劳伦斯忍不住插了一句。
亨利挥了挥手,不耐烦的神情就像是在赶走一只苍蝇:“你真傻还是装傻,报道上说了你就相信?退一步说,部分秘密通道被端了,难道他们不能想办法再找新的?”
有理。看到劳伦斯点点头、听得颇认真的样子,亨利继续滔滔不绝下去:道森贩毒也不是一天两天,警方再无能也不至於一无所知,却碍於道森的後台势力太大难以有所作为──要不然说道森他们深明大义呢,前期投资是有意义的,舍得花钱能省去很多麻烦)。
半个月前事态有了意外转机。道森的神秘靠山、在宦海叱吒数载的威廉?康纳利,同一只热辣疯狂的小野猫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的过程中兴奋过度,猝死在自家豪宅的King-size大床上。莎士比亚他老人家说过,帝王的离世如同一个漩涡,附近的人若躲闪不及就可能遭殃。同理,威廉?康纳利突然死亡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其中也包括,伺机许久的警方终於有机会对付黑名单上诸如道森这样的人物了。
亨利得瑟完毕,随即和劳伦斯一起陷入了沈思。
也许这会是重要的线索,直指通往真相的道路;也许这会是烟雾弹,浪费他们的精力;凭借现有的信息尚不能下结论。
当然,他们会沿此追查下去,有一线希望也不可放过。查案过程中往往会有很多时间都在做无用功,可如果没有这些无用功铺垫,恐怕也很难发现真正至关重要的线索。
劳伦斯只是担心,如今又牵扯到官场丑闻,将来如果有几个位高权重的所谓大人物出来对侦查工作施压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