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位置在多佛和扑次茅斯之间,但一直到这,也没有发现过爱德华四世的踪迹。
我们太累了,找到一个海边避风的石窝,准备休息一天。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法兰西斯便被一阵喊声吵醒了。
跑出去一看,理查正在向远处的一小队人马挥手、叫喊,把红色的披风攥在手里做信号。而那伙人也一样地喊着。十几分钟之后,我们看清那一伙人打头的正是爱德华四世国王。
“啊!是陛下!”
我们高兴极了,又叫又跳,向着他们挥手。
最后两队人马汇合,对方其实也不过四个人:国王本人,海斯汀勋爵,和两个卫士。我大家互相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谢谢您,肯特伯爵;还有您,赫利先生,”年轻的国王说,“请放心,我会很快回到这块土地上的。”
“陛下要走吗?”
“有一条荷兰的商船在南面的一个港湾里,我们要乘它到勃艮第去。当然还要带上我的弟弟。”
“那么,我们就只有期待您回来了。”法兰西斯鞠了一躬。
“等着我吧!你们不用等很长时间的!”
年轻的国王踌躇满志地说。不久,我们来到停泊商船的海岸边,国王和理查登船离开。
我和法兰西斯站在岸边,看着船渐渐变成一个黑点。当它最终消失时,我搂住法兰西斯,大声说出在我心底压抑了几天的话:
“我爱你,法兰西斯。”
“爱德华……”
“我死过一次,所以我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知道什么是爱。”
8
1471年,也就是我与法兰西斯送爱德华四世和理查逃往勃艮第後不到一年,昔日的国王便杀回了英格兰,在人民和教会的支持下平定了叛乱。
作为叛乱的头目,渥威克.内维尔勋爵被处死;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因在最後关头投靠了国王而免於一死,但被剥夺了第一继承权;至於暗地里搞阴谋的莫顿主教,由於当时的教会事务还是由罗马教皇管理,他得以逃脱了惩罚,不过,以爱德华四世的脾气,莫顿想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的愿望一生都不会实现了。
法兰西斯和海斯汀勋爵因为在这事件中的功劳得到了大量的赏赐;而我自己,则平生第一次得到了爵士的头衔。
“我从来没想到爱德华.赫利也会成为爵士!”法兰西斯说。
“怎麽?你这个伯爵竟然也嫉妒我吗?”
我们两个坐在肯特府邸的大阳台上,互相嘲笑对方。
本来理查和国王是希望我们留在伦敦的,但那里的生活并不适合我们,肯特郡的田野才是我们的家乡。
这种恬淡的生活过了三年,突然有一天,理查出现在肯特。他正带著军队赶往威尔士,特意绕道来看我们。
“我有事情托付给你们,”理查直接说,“我想让你们到伦敦,代替我监视莫顿主教的活动。”
“原来主教并没有从上次的事件中吸取教训啊。”法兰西斯不屑地说。
“他近来又和我哥哥乔治频繁接触,恐怕又在筹划什麽。”
“理查,我觉得乔治他太容易被别人说服了。”虽然乔治是理查的哥哥,我的话语里并没有顾及这种关系。而且,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希望几年前兄弟相残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你们两个要看好莫顿。我总觉得他对於国王和约克家族有积怨,千方百计想挑起家族矛盾。”
我和法兰西斯答应了理查的嘱托,去了伦敦。而之後发生的事情,众所周知,乔治居然公开地站到了杀父仇人兰开斯特家族一边。然後嘛,就是国王和乔治之间那次火爆的对吵。
那两兄弟丝毫也不避讳外人在场,就在王宫大厅里吵了起来,声音之大足以让整个伦敦都知晓王宫里发生了什麽事。
到了後来,一个丢掉了国王的高贵,一个扔掉了公爵的尊严,两个人拔出剑来红著眼睛向对方砍过去,要不是在场的海斯汀勋爵、瑞伯斯勋爵、法兰西斯和我眼疾手快拦住他们,宫廷里就要上演血溅五步的惨事了。
之後乔治被关在伦敦塔,国会以谋反罪判处其死刑。但冷静下来的爱德华四世念及手足之情,迟迟不执行判决。不过国会可不管这一套,督促国王下令。而就在第二天,乔治却因为试图逃跑被卫兵杀死在囚室里,这下倒省得爱德华四世亲自动手了。
这时已是1481年。经过了这件事,国王身心憔悴,情绪十分消极。不过好在他已有了两个男孩,王位可以顺利地传续下去,而且理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这也是国王不多的安慰之一。
此时法兰西斯已经二十七岁,是一个成年人了。而奇怪的是,我却还保持著在十九岁意外复活时年轻的容貌,原来大法兰西斯两岁的我现在个子比他矮,身体没有他强壮,连胡子也还未长出来,再加上稍显稚嫩的声音,我就像他的某个弟弟一样。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怀疑天主在还给我生命的同时,却从我的身上夺走了另一样东西──时间。
时间是什麽?它是计数脉搏,计数缓慢的心跳。在心脏的跳动中流血,从而走向时间的死亡。
但对於我,它却消失了。它就像一只敲了十三下的锺,发现自己逃脱在时间之外不知如何回去。
法兰西斯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问我:
“爱德华,青春永驻是怎样的感觉?看上去像造币场刚生产出来的一枚簇新的银币。你幸福吗?你是否像你外表那样天真、快乐?”
我经历过战争,知道鲜花不能永存,炽烈的火焰也有熄灭的时候;从青春逝去到眼泪风干,一切都会在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中消逝。这真令人惋惜。
但是我,我年轻,我对一切充满憧憬,也许永远是一个十九岁的大男孩。
看著身边的法兰西斯。我们两个曾是一起奔跑的孩童。现在他已长大成人,他的时间是正常的,所以有一天,他会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直至最後瘦骨嶙峋,气喘吁吁,寿终正寝。
而那时,我会活著。我多麽孤独。
以後又该怎麽办呢?
也许一百年、二百年後,我还在,而那时我的生涯又会变成怎样的呢?
快乐吗?痛苦吗?
还是恐惧?
我那被偷走的时间犹如一个黑色的长满青苔的大窟窿,它湮没了我的生命。
“爱德华……”
法兰西斯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伸手摸著我的脸颊。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
“你弄得我也想流泪了,”他说,“我原以为我们之间是用笑声来交谈的,可这眼泪,我该如何阻止它?”
“法兰西斯,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子好吗?”
“挺好的。你让我羡慕。”
“不,”我低声说,“我开始觉得,天主展示给我的,是比炼狱更糟的东西。”
1483年3月底,爱德华四世病危,他立下遗嘱,将王位传给长子,同时任命理查为护国公。4月9日,国王驾崩。
年仅十三岁的王位继承人正受到王後的哥哥瑞伯斯勋爵的控制,而理查又远在苏格兰边境,以往被掩盖起来的种种矛盾如今都浮出了水面。
法兰西斯见到这种状况决定亲自赶往北方将这一重大变故告诉理查,而我则留守伦敦。
十天後,爱德华四世的葬礼举行,但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瑞伯斯勋爵在葬礼刚刚结束时挟持年幼的王子离开伦敦北上。而理查又迟迟没有消息,偏偏在这时候,莫顿主教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出现了。
我觉得和明目张胆的瑞伯斯相比,总躲在暗处的莫顿更加危险,於是我决定留下来。
跟踪了几天後,却发现他和先王的好友海斯汀、斯坦利勋爵过从甚密。莫顿又在搞什麽鬼呢?
好在五月二日法兰西斯回到伦敦,他告诉我就在三天前,理查的军队正遇上了外逃的瑞伯斯勋爵,他被捕後因劫持罪和非法掌控国会罪被处死。而理查正和小王子赶往伦敦。
我知道这消息很高兴。同时也把莫顿的事情告诉他。商议的结果,先要保证新国王的加冕,然後再找机会处置莫顿主教也不迟。
两天後,也就是五月四日,理查赶到伦敦。
一切似乎又重新平静下来。理查开始著手为小王子的加冕做准备。
但就在六月八日,发生了一件改变历史的事情。
那天,理查、他的妻子安(他们在三年前结婚)和我正在讨论加冕典礼的细节,法兰西斯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房间,看样子是一路跑来的。
“护国公殿下!快!有大事!”他冲著理查喊。
“肯特伯爵,先坐下,慢慢说。”
“国会!”
“国会?”
“巴思主教!”
“巴思主教斯提灵顿?伯爵,您说的是什麽啊?”
“巴思主教向国会通报了一件事。”这回他终於把话说全了。
“哦?”
“他说,在许多年前,他曾经主持了一次秘密婚礼。婚礼的女方叫伊莲娜.巴特勒。”
理查看看他的妻子,又看看我。但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
“而婚礼的男方……”法兰西斯说,“他的名字,是爱德华.布兰塔吉聂特,也就是您的哥哥,先王爱德华四世陛下!”
“您说什麽?!”理查一下子抓住法兰西斯的胳膊,满脸惊恐。
“是的!我在国会亲耳听到的,巴思主教主持的婚礼,这婚姻有效。也就是说爱德华四世陛下和王後伊丽莎白的婚姻是非法的!”
理查紧紧按著额头,仿佛防止它炸裂似的。
我们都知道这消息的意义:
如果爱德华四世与王後的婚姻非法,那麽现在即将加冕的小王子便是私生子,而英国的法律,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
爱德华四世後继无人!
法兰西斯看著理查;安摊坐在椅子里,蒙著脸,不敢看他的丈夫;而我,我很清楚,现在拥有继承权的,正是当初没有人看好的格洛斯特公爵、护国公理查。
“国会呢?在做什麽?”他问法兰西斯。
“在讨论是否明天召开继承权归属的会议。”
理查长吁了一口气,“他们做的对……”
“但是──”
这个“但是”让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
“但是我离开国会时,海斯汀勋爵、斯坦利勋爵和莫顿主教说如果国会通过召开会议的决定就召集军队进攻伦敦!”
理查紧紧握著拳头,现在正是他做决定的关键时刻。
“肯特伯爵!赫利爵士!”他叫道,“我要你们分别送两封信,一封给约克,一封给我的表哥。信是一样的。”
他迅速在两张纸上写好信,封上火漆,交给我们。
“这信非常重要。我必须保证国会的决定,请你们立刻起程,去向他们搬兵。”
我和法兰西斯立刻出发,两天後,军队赶到了伦敦。此时,国会正在讨论继承权的问题。
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六月十六日,国会宣布,爱德华四世的孩子为私生子,王位由理查继承。
我当时就在现场,离他很近。理查的脸色非常苍白。在与他交往的这些年中,我知道,理查并不是个一点野心都没有的人,但他最让人尊敬的一点,就是他不会让自己的野心超越他的忠诚和正直。
王冠突然落到他头上,他是害怕呢,还是激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护国公理查变为国王理查已是注定的事实。
整个国会的人都在高喊:“理查三世国王万岁!”
但在人群中,我发现莫顿主教正悄悄溜走。我拽了法兰西斯一下,我们两个人跟著他,走出了召开会议的西敏寺。
9
莫顿主教在城里七拐八拐,绕了好几圈,最後他走进了伦敦塔,而此时已是晚上八点锺了。
在那个时代伦敦塔的一部分是关押王室罪犯的监狱(乔治和以前的亨利六世都曾被关押并死在这里),另一部分是高等法院。莫顿走进的正是後者的建筑。
想到斯坦利勋爵是高等法院的大法官,我和法兰西斯一致认为莫顿他们是要在这里密谈。但怎样能知道谈话内容呢?
我们走到另一侧的监狱,因为与新国王理查三世的关系,很容易就登上了监狱塔楼。从那里有一道房脊,一直延伸到法院,爬过房脊,再顺著一个斜屋顶溜下去,就正好到大法官房间的窗子下面。我们两个人趴在那里观察。
房间里点著蜡烛,莫顿主教正在来来回回踱步,看上去很不耐烦。
九点锺时,房间里又出现了海斯汀勋爵和斯坦利勋爵。
“国会那帮混蛋!”正在骂人的是海斯汀勋爵,“居然把王位给了那个格洛斯特小子!”
“还有巴思主教,先王刚刚驾崩他居然诡称他曾经主持过一次天知道是真是假的婚姻。这不是谋反是什麽!”这次说话的是斯坦利。
“正义在我们手里,在少数人手里,”莫顿开始讲话了,“为了先王、为了英格兰王族血脉,我们必须阻止理查继承王位!”
“怎麽阻止?国会都已经承认了。”
“死人还会继承王位吗?”莫顿说。
屋里的其余两人沈默了,而屋外的我们惊出了一身冷汗。
“您说……”海斯汀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谋杀国王?”
“他不是国王,是篡位者。”
这时,法兰西斯轻轻抓住我的手说:
“你在这里监视他们,别走。如果他们走了,你就跟著。”
“那你呢?”
“我嘛……我想应该让新国王来参观一下高等法院。”法兰西斯不作声地笑著,假如他可以出声,我听见的一定是恶作剧的、阴冷的笑。
他悄悄地走了,把我留下来。而这一等,就是八个小时。
早上天蒙蒙亮,伦敦塔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再等下去,天一大亮,我就会被发现。正在我犹豫著要不要先离开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传来,随之一队人马闯进了伦敦塔,法兰西斯在最前面。
“好极了。”我高兴地想。
而在我看到这些人时,屋子里那三个人也发现了。他们仓惶地准备逃跑。
我站起来,踢碎窗户,跳进房间,同时举剑大喊:
“不许动,谁动就先杀死谁!”
那三个人显然被从天(窗)而降的我吓呆了,一时间没了反应。到底是当过军人的海斯汀勋爵动作快,他拔剑向我刺来,被我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