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眉之间,有两道深深的皱纹,我之前都没注意到,我想起最初,我们还没互诉情锺时,他就有一次看我皱眉,就要抚我的额,还说我清秀俊美,皱眉白糟蹋我的脸......
手情不自禁的伸出去抚上他的额头,摸著摸著,脸上却流下两行冷泪,我一手轻揉著他的眉中,一手抹掉脸上的泪,渐渐的一手再也来不及抹掉更多更快掉下的泪,我便索性不擦了。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麽,我在他面前从没如此失态过,即使曾遭他误会或是折辱,在我的认定里,男人不应轻易掉泪,我不是非常坚强,但至少我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另外一点,大概就是,我以往从未到达最伤心处吧?
什麽叫做最伤心处?现在就是了吧!太阳一出来,我走出他的房间,从此,我们的身分就是一般的君主与臣子了,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了,不是吗?那我还哭什麽?
我听到我愈哭愈凶的哽咽声,以及我含浑不清的哭音。
「我知道是我先去招惹你的,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你别爱我也就罢了,为什麽我痛苦,你也痛苦?我有时候会不敬的想你不是君王,我不是臣子,那该有多好!可是......我们一开始遇到时,你就是个君王了,我就是个臣子了......这样子的身分,我们再有再多的时间,也不见容於这世俗的......你别皱眉,我离开你对你是好事,你应该要高兴,痛苦我一个人当就好了......」
我渐渐不知道我在说什麽了,也许我只是在作梦,梦醒了发现我睡在自己的房间,我只是个史官,怎麽有可能跟尊贵的陛下有什麽超过君臣应有的关系呢?
直到巡行结束,刘彻没有再来找过我,我们之间的事,就真的如那一句,云淡风清了。
回到家,我开始写史记,每天在忙碌中度过,日子变得很单纯也很枯燥乏味。
我的君王倒是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开始四处徵求长生不老的术士,他开始极端宠幸於李延年和李妍兄妹,就连长久以来持掌後宫的卫皇后也有了地位不保的虞虑。
就当我以为我会如此度过馀生时,远方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李陵兵败被掳,而且有投敌背叛的可能!
第十章
这是一个我不了解的世界,一个一辈子可能都忠军爱国的武将,他再怎麽的骁勇善战、能以一挡百带领千军万马、为国家建下多少的战功、或说他是怎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只要他活著落入敌方的手上,他的忠心就会受质疑,他的强大武功、军事头脑若有一分流露到匈奴手上,他便再也不忠诚,再也踏不上大汉的土地。
我不了解的是,人的忠诚为什麽那麽容易受质疑?而人性本恶的论调,总是在一个人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落井下石。
在早朝上,百官都得知了李陵的事,皇帝愈来愈坏的脸色,我看不是被李陵的战败气的,毕竟不是没打过败仗,只是堂下文武百官的妄自猜忌,一声声的传入他的耳中。
『那李陵一定会背叛咱们大汉!』
『是啊!听说匈奴要给他大将军的位子,李家三代下来,都不受重视,难保他早有异心!』
『匈奴那边还要把公主嫁给他呢!八成是见色起叛心!』
我静静的听著,满朝文武百官自以为的轻声窃语,却没一个敢上前去,直接对我们的皇帝说,更别说是替李陵辩解说项,我在思考著,以我现在的官职,连上奏都有困难,可是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我十分了解我的君王,至少知道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谁来说了什麽,都有可能被迁怒。
我在等他冷静下来思考的那一刻。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消息,让我措手不及!
一位传令兵,冲进殿来。
「报告陛下,有消息传来,李陵现在正在为匈奴练兵!」
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误传!
我惊讶的抬起头,视线远远的在空中与我的皇帝气愤的眼色交会了一下,总觉得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神色中多是警告,我想是我的错觉,所以很快的忽略了,只顾急著想接下来我要如何帮李陵说项。
他却怒起拍桌,迅雷不及掩耳的下了令!
「该死的李陵!朕下令立刻抄了这逆臣的家!谁要敢为这叛贼说情,朕就以叛党同论处......」他激动的走下帝座,我又看见那警告似的眼神向我投射而来......
「陛下!请三思!李陵不是这种人......」我心烦意乱,平时我可能可以轻易的猜出他在想什麽,可是对我来说现在的情势,由不得我不站出来说话了,他要抄李陵的家啊!
「司马迁!你把朕刚刚下的旨当作耳边风吗?为他说话的,就是叛党!」
「陛下,臣相信李将军的为人,他绝对不会投敌的!」
「司马迁,你还叫他将军?你没听刚刚那李陵在匈奴那做什麽吗?他在帮敌人练兵,搞不好过几天就会率兵攻打我大汉,你还为他说话?」
「臣认为李将军绝不会......」
「住口!你既然那麽了解他,那你就是他的同党!来人!给我押入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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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光由尘土堆积的牢狱狭窗中射进来,我只能大概由那微弱的夕照判断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辗转由狱卒那边听来,李陵的家人,全都被抄斩,连入狱、听审都免了,照理来说,我也是应那般下场才是,可是我却只是被关著,既没有被严刑拷打,也没有接下来我会被处决的命令下来。
我回想著早上刘彻警告的眼神,我轻轻的笑了出,是啊!他还是一样了解我,我是一定会挺身而出的,我爹还在时我就是这样莽撞,现在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还是不後悔,刘彻他是在警告我,叫我不要多话,可是他漏算了,我向来是不怕违逆他的。
小日竟然能进来探监?这是我看见小日时,第一个反应,小日看见我时一面哭泣、一面生气,叫骂著如果我不是他主子,他肯定打我一顿,我苦笑著问他怎麽进来的。
「皇上没说不能探你监啊?」小日倒也回答的妙。
「你主子现在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他哪会让人探监?」
「拜托,主子你也不是什麽政要高官,只是个写史的,要兵权也没兵权,陛下会怕你反了?而且你哪像个罪犯啊?哪个重罪犯住单人房?我看你要在这里写史记都可以!」
「真的可以?」我突然惊跳起来,对,我还有史记要完成啊!我不能死!可是我该怎麽办......
小日见我逐渐低垂的头,唉叹了一口气,从包袱内拿出竹简书册、笔墨和烛台。
「人都不知活不活的了,还写这些死人的东西,多晦气!」小日见我看著竹册双眼直发亮的样子,摆出一副无奈至极的模样。
「呸!什麽死人的东西,这里面还有活的人的事迹啊!像我、像皇上都还活著......」
「主子别说了皇上了,小日不聪明,真的不懂皇上想什麽,又要关你,又要我给你送史记进来写......」
「小日......你刚刚说了什麽?送史记进来是他的主意?」
「主子!皇上叫我不能告诉你的!」他惊慌失措,忙著放下东西,便夺门而出,一下子就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你......到底当我是你主子吗?」刘彻他,到底是什麽居心?我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他,他应该立刻处分我,可是他却没有,我可以以为他是念在旧情,舍不得我吗?
最终还是没能继续想下去,史记的工作要继续下去,我能写多少就算多少了......
在狱中的时间很难掌握,我愈来愈觉得要写完史记,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我日夜不眠,自持起笔开始写直到稍事休息,才发现手指上的厚茧已经磨破,血自笔杆流下,和入黑墨中一起被写上竹简上,低笑了声,才突然感到真的很累了,终於躺下入眠。
朦胧中,有人轻轻摇我,我很疲累了,想起身看是谁,心有馀力不足,那人便自顾自的把我扶坐起来,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怎麽那麽憔悴?我不是让你小厮常常来照应你吗?」他的声音好急切,可是我的眼皮很沉重,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快点睁开来,让我看看眼前的人啊!
「陛下......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呐!」虽知不是梦,但也像梦般美好,他用微湿的丝帕轻擦我的脸,我享受著他给的服务,然後在一睁眼看清他的脸的同时,大胆的扑进他的怀抱,他回抱我时,我注意到他两手在发抖。
「迁,你这是自讨苦吃啊!朕都已经警告你了,你却......你以为朕很想罚你吗?偏偏朕都已经下了旨,就算李陵没有叛变,也收不回来了啊!」
「李陵没有叛变,对不对?」我稍微放开他,看著他的眼睛,他敌不过我询问的眼神。
「那天真是误传,帮匈奴练兵的,的确是个姓李的家伙,可是不是李陵......但是李陵他......」
「他不会回来了,陛下杀了他的所有家人,他回来,也再没有安身之地了。」我别过头去,心里哀痛,是啊!我坚持著李陵的清白,相信著我所看见的真实,可是又如何?李陵不会再回来,我们大汉永永远远失去了这位武将。
「天子不能後悔的,臣早告诉过陛下的。」
「朕知道,可是朕不能再错下去,朕要赦免你,你不用死了,照律法你只要缴罚金就可以出去了。」
我摇摇头,看见他眼中被拒绝的惊刹。
「臣没有钱。」他知道五十万两的罚金,我卖了我自己也缴不出来。
「朕给......」他要说要给我的话说出口时,我捂住了他的嘴。
「君无戏言,所以陛下不能随便说出做不到的承诺。」
「朕没有......」他双唇开阖在我的掌中,让我一瞬间想著让我的唇舌代替我的手的冲动,只是终究没有实行。
「陛下是偷偷来这里!就已经很不妥了,如果被传出是要袒护我,臣没有理由塘塞众口悠悠?我在早朝上冒犯了殿下,百官都看见了,陛下要撤回我的惩罚,已经是出尔反尔,再没有理由赐我赎金,否则将来要如何服众,所以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难道你就这样让朕眼睁睁看你去死?」
我对他翩然一笑,这是我所能做出的表情里,最好看的一个了,他也果然看呆了。
「不是还有腐刑吗?」他果然没想过让我受痛,我心里一阵暖意,至少,他还是珍惜我的。
「不......」
「臣将以身体,让陛下知道君王是不可以後悔的深切道理,还请陛下成全。」
在刘彻死活不愿意让我受腐刑和我坚持的拉锯战中,我已经困在这个牢房里将近半年,他虽没有办法再来看我,我的受刑意愿已经送到刑部很久了,行刑日期却迟滞拖延,直到昨天才下令,我的行刑日,就定在明天,牢门口已经有年老的公公在待命了。
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说实在能拖到明天,已经算是很奇怪了,可是我也知道就是连皇帝也不能干涉刑部,更何况,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要用什理由来阻止这件事呢?我很怀疑。
只是这样的拖延真是没有意义,半年的时间,只会让我的单人牢房变书房而已......
沿壁扫过的一袭贼风,吹熄了陪伴我到夜半的最後一把烛火,我没有急著去把它重新点燃,坐在这里抬头向上望,刚好可以由那防止反人逃狱的狭窗看到那细如缝的夜空,比平时熄灯时都要来的暗耶?今天没有月光?
这般的宁静,对明日将受刑的我来说,有著使心神保持平静的神奇力量,在这般处境里,还能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僻静,真不觉得自己是陷在可怕的牢狱当中呢。
突然有声音划破这一片寂静,有人的脚步声,慢慢的接近我所在的牢房,因为我是朝廷命官,犯的罪又是逆党叛国的重罪,关著我的牢房,不但是单人房(这点我想其实跟我犯的罪无关,是跟刘彻有关照我有关。),还刻意选在最偏僻的角落,距离关著其他犯人的非常的远,所以现在慢慢接近的脚步声,铁定是向我这边来的,那麽晚了,会是谁呢?
嘎的一声,沉重的木栏监门被打开了,是谁?谁有那麽大的权力,可以不必经由监狱长带领自己开门进牢房?
一阵酒味扑鼻,不会吧?s
我第一个想到就是外头流传牢狱的黑暗面,狱卒会虐待囚犯,不人道的严酷刑罚之外,甚至会把性欲发泄在无法抵抗的人犯身上,天牢中多的是穷凶恶极的人犯,可是偏偏看上去最好欺负的文弱书生,好像就只有我一个,我不会认为每个人都好男色,或无聊自以为自己有那样诱人的魅力让别人起色心而男女不忌,可是来的人如果喝了酒,哪还分得出男女美丑?
我可是个明天就要受腐刑的可怜男子耶!腐刑是我为了要活下去而做的选择,可是如果还要附带这种羞辱的话,我还要活下去吗?
我往门的反方向退开了去,离开摆在牢房正中央的小桌前,抓起了一把东西。
我咬牙不想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在心中祈祷握在我手心当中的器物,不要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若是我不得已用了它,我明天也不用执行腐刑了,史记嘛?大概另谋高才接受去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