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菲收起双手抱在胸前,「说吧,这儿没有外人。」虽然罗弗格没跟阿斯蒙狄交谈过,但他绝不是需要提防的对象,何况这次回城他们也一路同行了那麽多天,「那个魔人对你做了什麽?」
「没做什麽,真的没有……」
「没有?那麽,他为什麽会出现在这儿?」
「我不知道……」罗弗格始终没有迎视那道自头顶上方笼罩下来的目光。
贝尔菲不喜欢他这种明显心虚的反应。
「看著我,罗弗格。」以上级的口气下了命令。
「……是。」罗弗格已经避无可避,只能遵从地抬头看向贝尔菲,但眼光还是闪烁著,不肯在对方眼中聚焦。
「你该知道,有魔人潜入荷鲁斯加城,这绝不是一件小事。」贝尔菲希望让罗弗格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很罕见地在他面前色厉词严。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罗弗格被逼得苦笑起来,「但是,这件事……实在很难说……」
「难说?」
贝尔菲的眼神倏地冷冽,放下了环在胸前的手,「既然你难说,那麽我就让阿斯蒙狄去把那个魔人找回来,让他来说。」
侧头看向阿斯蒙狄,「能查找到魔人留下的痕迹吗?」
阿斯蒙狄眯了一下眼睛,「有气味。」虽然平时是以猫科动物的模样示人,不过他的嗅觉比起犬类毫不逊色。
贝尔菲颔首:「很好。那麽你……」
「等等!」
罗弗格突然喊出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尴尬地连连摆手,「对不起,我……大将,请不要那样做。」
「为什麽不要?」贝尔菲冷冷地。
「我,因为……」
罗弗格咬了咬唇,期期艾艾半天,忽然双手猛抓头发,显得异常焦躁。
「哎呀,我不知道该怎麽说……反正我是觉得,那个魔人没有恶意,他也没攻击我……他,啊啊,我搞不清楚啊……求您了,大将,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需要把事情整理一下。等整理出来了,我肯定什麽都说。」
「真的?」贝尔菲怀疑地看著他。
「真的!请相信我,我瞒任何人也不会瞒您,真的……」说到最後罗弗格眼都红了,看来真是急坏了。
看得贝尔菲也不忍心再逼迫他,无奈地点点头:「好吧,我给你时间,我会等你来找我。」
「啊,一定,谢谢……」罗弗格显得十分感激。
贝尔菲越发想象不出是什麽原因让他纠结成这样,又无法在此时深究下去,只有离开了。
你的英雄 13
第二天早上,照旧早起的贝尔菲有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花圃那儿,意外又不算完全意外地,看见卡西大妈正在往地里种风樱草籽,而阿斯蒙狄则负责凌空浇水。
单单从表面上来看,这气氛还真是相当和谐。可是贝尔菲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总之眼下他无法介入,又放不下,就在旁边干等,直到花圃的事儿忙活完,他才过去对卡西大妈说:「昨晚我跟比列讲过了,让他以後早上来这儿帮你干活。你到厨房那儿去找他吧,这会儿他应该在,顺便跟他讲讲照料花圃的事,让他有点准备。」
「啊,您找比列啦?」
卡西大妈愣愣地点头,「不过其实也不用嘛,有阿斯蒙狄帮手我觉得就完全足够了呀,而且他比谁都能干,一个抵十个哪。」
气氛忽然沈寂下来。
贝尔菲无言地望著她不发一语。
一向大大咧咧的卡西大妈,这会儿也终於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东西。她擦擦额上的汗,哈哈笑两声,「哎呀,比列确实是个聪明能干的小夥子,一定能帮我不少忙吧。」说完就离开花圃往前院去了。
贝尔菲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向树上的阿斯蒙狄挥了挥手,「可以下来吗?」
「……」
「下来吧。」贝尔菲又叹气。
真是没办法。跟这种难以沟通的家夥,有时候不能用询问的,而非得用硬的,不采取肯定语气就不行。
果然,阿斯蒙狄这才理睬了他,从树上跳下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像一只猫。
贝尔菲走到阿斯蒙狄面前,想告诉他,不必把卡西大妈每一句话每一个吩咐都遵守。
这倒不是贝尔菲小气,不舍得把自己的召唤兽给别人用,而是,为了他连任何人也迁就,这不是阿斯蒙狄应该养成的习惯。
但是这麽贸贸然的,贝尔菲一时半会儿也组织不好语言,想了想,他从树上折了两根树枝下来,把其中一根抛到阿斯蒙狄手上。
「就拿树枝当剑,来比划一下吧,我还从没见识过你的剑术。」贝尔菲这样说,对阿斯蒙狄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树枝。
在军人之间,比起两个人坐在一块儿,有时候适当的切磋反而能更容易增进双方的了解,从而让话题顺利展开。
当然,目前贝尔菲也不能确定,这种惯例放在阿斯蒙狄身上是否同样适用。
反正试试也不为过。
看著阿斯蒙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贝尔菲想到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主动过来攻击自己,於是先攻了过去。
只几招,贝尔菲就发现,阿斯蒙狄只是漫不经心地挡住自己的攻击,而完全不尝试主动攻击。再确切一点讲,他是压根不晓得用剑的攻击方法。
其实这也是当然的。
阿斯蒙狄是召唤兽,并且是元素型的,他操纵一切甚至不需要用双手碰触。而剑他却是从来没拿过。
跟一个完全不懂用剑的人练剑,贝尔菲觉得自己真是干了白痴才会干的事。
有点沮丧,但随即却又想到,如果每天都抽点时间教阿斯蒙狄一点剑术,这主意似乎不错。
这样一想,贝尔菲忽然感到很愉快。他有意将下手放重,以超出先前数倍的气势发出一道横击。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次阿斯蒙狄居然没有挡住他的攻击。也许是他的转变来得太快了,阿斯蒙狄还没想好该怎麽挡,树枝的尖端就已经袭了过去,并在他的左脸颊划出一道口子。
贝尔菲惊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摔掉树枝,几步上前捧住了阿斯蒙狄的脸。
「噢,该死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要不要紧?」看著从伤口里细细渗出来的血丝,贝尔菲自责极了。
他从没有因为伤到一个人而自责到这种地步。
究竟他自责到了什麽地步?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面对一脸心疼表情的贝尔菲,阿斯蒙狄却没有什麽反应,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
他表现得如此淡漠,弄得贝尔菲接下来的询问也硬是憋回了肚子里,就只能用手指抹去血丝,想著待会儿该去找什麽创伤药。
心思不知怎的突然一个跳脱,感到指尖下除了有血的湿热,还有一种光滑细腻的舒服手感。
阿斯蒙狄的皮肤无可挑剔,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为什麽他会早就知道?
因为他曾那麽紧密那麽热烈地感受过……
突如其来的,一股无法描述的颤栗从指尖窜了进来,贝尔菲瞬间一震,不敢相信此时内心的悸动。
怎、怎麽……?
是从哪儿来的力量驱使著他,令他的手指像是被粘在了对方的皮肤上,不想移开,甚至还想要感觉更多,碰触更多……
贝尔菲猛然一阵心惊,触了电般地缩回手,倒退几步,缓缓深呼吸以弥补刚才忘了呼吸而极度欠缺的空气。
再看阿斯蒙狄,依然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不知道刚才有人因为他而在心里乱成一团。
就算知道了,他也多半不会去在意。贝尔菲对此不是不了解,但实在做不到像他那样无动於衷。
拳头握了握,贝尔菲试著找出一个理由,以解释为什麽他的手会对触碰阿斯蒙狄这麽敏感,还有他的心,为什麽会跟著手一起悸动,发出那麽危险的讯号?
的确,他是曾经和阿斯蒙狄有过一夜没有错,但也只是那麽一夜,怎麽那销魂的感觉,却好像已经深入骨髓……
你的英雄 14
从那场战争结束归来直到现在,阿斯蒙狄始终不能变化成其它形态,这让贝尔菲不能不在意。一开始还以为只要过几天,阿斯蒙狄的异常状况就会自然恢复,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没有办法,他只好找一天时间,带阿斯蒙狄到国家研究中心去进行了一番检查。毕竟每个召唤兽都是在那儿「诞生」的,而那儿也是对召唤兽情况最了解的地方。
检查过程中,研究员让阿斯蒙狄试著变化成其它形态,最终的测试结果是,他可以变化为究级形态,但前两种形态就是怎麽都不行。
针对这样离奇的状况,研究中心对阿斯蒙狄迪身体做了缜密的检查,遗憾的是,并没有诊察出任何值得引起注意的结果。
为此,十几位召唤兽方面的专家聚在一起商谈了许久,也依然得不出一个能够解释这情况的结论。
无奈之下,只能让贝尔菲把阿斯蒙狄带回去,平时多留点神,看看他在日常生活中会不会露出什麽反常的迹象。
在那之後过了几天,罗弗格就登门找来了。
罗弗格遵照承诺,是专程来向贝尔菲坦白来的。
不过在坦白之前,他先是左右看看,并问贝尔菲:「阿斯蒙狄呢?怎麽没看到他,他不是一直跟您在一块儿的吗?」
「他也有自由活动的时间。」贝尔菲这样回答,没有让罗弗格捕捉到自己因为那个名字而瞬间滞了一下的表情。
这是因为,他总隐隐感觉这段时间以来出现了异常的,不单是阿斯蒙狄一个人,似乎还有他自己,那个一碰到阿斯蒙狄就会浑身不对劲的自己。
「还可以这样啊……」罗弗格抓抓头,他搞不懂召唤兽与人私下里的相处模式究竟是什麽样,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召唤兽。
事实上,全国内拥有召唤兽的,总共也只有为数不多的一小部分将领而已。
研制召唤兽的好材料千金难求,而能够与召唤兽达成同契的人更是万中也难以挑一。
「唔,我能不能问一下,平时您跟他在一块儿,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吗?他不是人类,相处起来会不会很难啊?」罗弗格头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平常不会有人想到要问的问题。
贝尔菲觉得奇怪,但还是配合地回答:「不会。还算自然。」
「那相处愉快吗?」
「愉快……也不能说是愉快。」
贝尔菲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他也是头一次思考这回事。
「应该说是舒服吧,因为他绝对不会干预你,而且,当你有什麽需要,他总是能为你办到,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你提出来。当然,战场上的默契十足,也是让人很舒服的感觉。」
「是吗?听起来不错啊。」罗弗格啧啧赞叹,虽然不能准确地想象出来,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奇妙非常好的感觉。
不止他,就连贝尔菲也这样觉得,──头一次。
原来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时候,自己对阿斯蒙狄的存在已经这麽习惯,习惯到了只要有他在就觉得很安心的程度。
不过,如果这样告诉阿斯蒙狄,那家夥的反应八成还是一脸漠然,兴许还会加上一点茫然吧?
「诶?您在笑什麽?」罗弗格疑惑地盯著贝尔菲上扬的嘴角。
贝尔菲这才发现自己毫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愕然之余,又觉得想事情想得居然笑出来的自己也挺好笑,他摇摇头,「没什麽。倒是你,怎麽想到问这些?」
「啊,这个,也没什麽……」罗弗格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看著贝尔菲挑起的眉梢,罗弗格紧张地搓搓手,终於鼓起勇气,「那麽现在就开始吧,我的坦白。」
当贝尔菲颔首同意後,罗弗格便开始了,他的坦白。
你的英雄 15
那天的战役是在贝尔菲带小队进山的不久後结束。
之後众人就在山下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大将回来,於是陆陆续续分派了小队到山林里寻找。
罗弗格和他带领的小队是在天黑了以後进的山。作为副将,罗弗格本不该亲自带队涉险,但他实在是很担心。
然後,在一处山坡的高处,他们遭到了魔人残党的袭击。人数上来说,双方都占不到优势。而这对人类来说就是绝对的劣势。
每一个对手,体型都有他们的两倍。力量就更不用说了。
罗弗格是眼看著部下拼死作战,又一个个相继战死,那个时刻他自己也是死的心都有了。拼尽最後的力气,他向其中一个魔人撞过去。两人从山坡上一直往下滚,又从一个小断崖上跌落。
最後落进的是一处泥潭,也因此两人都保住了一条命。
从泥潭里站起来後,罗弗格立即举剑想去给对方致命一击,但是他随即发现,自己的脚深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他的敌人也陷在同样的情况。
当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但要想把剑插进对方身体是办不到的。
於是双方就这样站在原地,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与此同时,他们的身体也在逐渐地陷入泥里,很快就要盖过腰部。
这样下去,就只有等死的份。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罗弗格却又不想死去。他还有很多能做的事,为什麽他非要在这种地方死掉不可?
最後,他放下了举剑的手,四下看看,在泥潭旁边找到了一颗大树。他要借那颗树脱离现状。
他接下绑在双手手腕上的缚带,一头缠在剑柄上,尝试著把剑抛在树上,但是带子的长度不够。
他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最後没办法,他向敌人伸出了手。
「暂时休战吧,这样下去咱们两个都得死。」他说,「我看这样,你把你缠在腰上的绳子借给我,这样的话绳子长度就够了。然後我们俩都离开这儿,等到了岸上,再接著打。」
那个足有他两倍高大的魔人,脸上是魔族一贯的凶恶神情,居高临下地睨视著他,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他的话。
但是过了不多久,当泥沼快要淹没到腰时,这个魔人也不得不认同,眼下要想脱身,按照罗弗格的话去做,才是唯一的办法。
於是解下腰带,并将之摔给了罗弗格。
有了这根腰带,绳子的长度就绰绰有余了。罗弗格顺利将剑掷到树上,扯了扯,确定能够承受一定的拉力,便准备动身。
在动身之前,他回头看向敌人,说:「你在这儿等一等,我上岸了就把绳子抛给你。」
魔人没有接话,罗弗格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懂人类语言,也没问,抓紧时间从这个噬人的沼泽中脱身。
不多时他到了岸上,先跳了几下抖掉些盔甲上的泥巴,接著就走到树边把剑拔了下来。
不要误会,他并不是要过河拆桥,自己得救了就不理人。而是他考虑到魔人的体重,插在树上的剑恐怕难以承受,所以他把绳子从剑柄上解下来缠在了树干上,才把绳子那一头向魔人抛了过去。
在接到绳子的那一刻,明显的讶异从魔人脸上一闪而过。
很显然,刚才他也曾经以为罗弗格一定是过河拆桥了。
罗弗格也不怪他会这样想,毕竟他们两个是敌人,生死大敌。
魔人扯著绳子开始往岸上移动,突然,绳子却!的一声断开了。
断绳的这头从罗弗格眼前飞过,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它,并在手腕上缠了两圈将之紧紧抓住。
「见鬼。」他冲著魔人大喊,「你快点儿,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