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还是不见回应,左冀想想方才此人舞剑时候的模样,与这姓名确实有些不般配,难怪他耿耿於怀。恻隐之心一起,便好生出言宽慰:“再说……你名字也没什麽好计较的。我记得前朝有位诗写的不错的名士,就叫范成大。学堂先生说那是意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来你名字也必有深意,不过是我多年未碰书本,一时想不起罢了。”
陆教主身形微动,左冀扭头来看时,发现他已立在自己身侧了。
左冀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陆教主一把拎起,然後肩头手臂腰间被狠狠捏了几把。
左冀又惊又恼:“你干啥!”好生说著话,这般动手动脚做什麽?
陆教主已放下人退回原处,负手背向与他:“我来教你习武,你学成之後,就能下山了。”
左冀面上恼红未退,好奇之心又起:“学武很容易麽?我多长时间能学成?”
“适才我已检过,以你的骨骼资质,约有半年光景就差不多了。”
左冀这才明白,原来那是查什麽资质,难怪捏的骨头生疼。他想想,习武似乎也不错,力气更大,身法也该灵活许多,以後耕地没准就不用牛了。半年光景也算很快,等自己回家,应该还能赶上种春高粱时令,这事是个赚便宜的。可是为什麽姓陆的为什麽要这麽做?
左冀又拧起眉头:“你想让我叫你师傅?”
“不必!”陆教主应答的既快又冷。
左冀又仔细想了一回,再也寻不出其他缘由来,於是疑惑道:“你怎麽这般好心?”
陆教主哼都不哼一声。
此时夜更深,左冀渐渐地觉出冷来,一想横竖自己是下不了山,又寻不到坏处,学点技艺总是好的。也就含混应允,不再理会巍然不动的陆教主,,披上衣服回去歇息去了。
打这天开始,左冀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每日里天不亮就要起来扎马步,吃饭前还要先背著石头围著崖顶跑上几圈,就算是这样,手中的杂活还一点都不能耽误了!就连睡觉也不得安生,时不时的就有飞镖暗器来袭,倒也不伤著他,就是一惊一乍地,让人实在难受。
左冀不由得便想,莫不是这姓陆的借著习武的名义换著花样折腾他?可是自己确实最近饭量见长,人更结实了不少,要说修习也算是有些进展了。只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於是左冀便找上了终於回山的石护法。石成璧听完他的经历,又仔细的询问了当日的情景和对话,神色变幻良久,终於露出一个笑来:“既然你亲口答应了学武,那便好好学罢,不论福祸,多一点本领总是没错的。”
左冀点头:“我也是这麽想的!”忆起一事,又问道:“那是不是我学成之後,也能舞剑舞的那般好看?”
石成璧一楞,又失笑道:“那却是不能的,要知道教主他是从小习武的,只怕走路还不稳的时候,就能拿剑了。若是学上一年半载便能如此,那岂不是人人都是前辈高手了。”
左冀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此後日子倒也过的平常,这些苦头吃惯了,也就不觉得如何,只是左冀有时也会有些疑惑:若说教他习武,怎麽从没有动刀动剑的?只管做这些苦力样的活计。陆行大又不是个多话的,都是丢下吩咐便走,好歹凭他自己自觉。这样半年下来便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了?
左冀又就此事去问了石护法,得到的答复是学武艺,功底总是比花架子要来的实在些。多打些基础总是没错。
左冀似懂非懂,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也就安下心来从不偷懒地做了。
偶尔左冀想起严小公子临去时候说的话,过几日就有人来接他,眼下都过了两三个月了,依然没有人来,这人说话也未必可靠到哪里去了,不过幸好他也没指望这个。
山中无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左冀练练功,打打杂,听李叔石护法讲讲江湖逸闻趣事,转眼就到了年底。
这一天他正卸下身上背著的石块,准备去厨房吃饭。老远就见陆石二人在练武场上立著。因为学武功的缘故,左冀对陆行大客气了许多,现在多半唤他陆教主,见石护法向他招手示意,便擦擦汗奔了过去。
陆教主望著他过来,转头向石护法道:“成璧,你用二成功力打他一拳看看。”
石成璧应了声是,走上前来:“左兄弟你便照著平日教主教你的运气扎马方式应对即可。”
左冀明白这是要试他的练功成效了,高高兴兴地应了。
方运足了气,石护法就一拳捶到他胸口上,直打得左冀蹬蹬後退三步,捂著胸口过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好疼!根本没用麽!”
石护法收了手,大为赞叹:“真看不出来,左兄弟你居然是个练功的好胚子,寻常人挨这一拳,肋骨只怕都要断了几根,你居然什麽事都没有,这半年的功夫可真没白耽误!”
左冀“啊”了一声。原来如此麽?那自己这算学成了?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什麽叱吒风云,这强身健体也挺好的,若是明天开始动身,还能赶得上回家过年!
正兴头著,就要去回屋收拾行李,就听陆教主在背後唤他:“左冀。”
左冀一楞,姓陆的从来都没叫过他名字,一直都是喂来哎去,最多调侃似得叫他一声左夫子左先生。这冷不丁这样正经,居然不习惯了。
左冀转回身来,就听陆教主问道:“你的武艺这算是学成了罢?”
左冀挠挠头:“我也不是很明白啊,不过我觉得已经够了。算吧!”
路教主忽然笑了起来,左冀从未见他笑得如此真心实意过。不由得向後缩了一缩。
陆教主又开口道:“既然学成了武艺,那麽从今日起,你就算是江湖中人了。”
左冀不明所以:“啥?”
陆教主悠然道:“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麽办事就该讲江湖上的道理了。”
左冀忽然觉得许多恐慌从地下生长上来,一个个伸出枝蔓来,将他牢牢地缚在原地。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道:“江湖道理是怎麽讲的?”
陆教主笑得更加璀璨夺目,让人不可逼视:“拳头硬功夫高的人说的话,就是江湖的道理。”
江湖债-第十一章
见左冀犹自发愣,陆教主又道:“日後你我若有什麽冲突,那就是江湖恩怨,大家武艺上一决高下即可。在下若不济战败,认错俯首绝无二话。”
左冀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上套了。陆教主他不敢惹,正在那里笑眯眯地等他往前凑呢,只能眼巴巴地转向石护法:“我没说要入什麽江湖!学了武就是江湖人了?就这麽容易?还有,我听得是江湖也讲是非黑白的,道义比武艺更重!”
石护法摸摸鼻子:“这江湖本就是无迹可寻的,本没有说入不入的说法。只是咱们日常行事,与习武之人就是各凭本领,对著半点功夫都没有的人,就不能以武压人。这个是大家都清楚的。”说到这里苦笑一声:“至於是非黑白……”
“那些是他们名门正派才有的。在下不才,忝任魔教教主。”陆行大拱手一礼。
左冀气结,从来就没见过他这麽客气过!
眼见此路不通,左冀立在原地苦苦思索,过了半晌又想起一个说法来:“那我要退出江湖,什麽盆洗手?对!是金盆洗手,我要金盆洗手!”
陆行大就在一旁看著他发愁,心情大佳:“左兄不必上火,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各自歇了,待明日你下山前,再一次算清你我之间的江湖恩怨如何?便是你要金盆洗手,”说到这里,眉眼嘴角弯了弯,“也需明日下山买个盆子,挑个午时三刻才算吉利。今日是急不来的。”
说罢便翩然离去,那背影也是一副欣欣然模样,让左冀只想冲上去印上两个脚印。
石护法在原地踌躇一会:“教主他……左大哥放心,不会有性命之忧,保重。”说完也转身离开了。
他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肝又提了一提。正愤懑烦恼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李婶唤他的声音。左冀想想,不管怎样,饭总是要吃的,於是也就拍拍身上灰尘,进厨房了。
几两饭菜下肚,左冀又开始忧愁起来。李叔他见不同往日,就开言询问。
左冀把这事说了,又茫然抓住李叔袖子:“陆行大不是堂堂魔教教主麽?偌大的气派家业,不应该是忙的脚不沾地分身无暇麽?怎麽他就和我过不去?费了这麽大功夫来套我一个平头百姓,他不讲理干嘛不早说啊……”
李叔不以为然:“咱们教主怎麽会不讲道理!他英明神武……”
话未说完就被李婶跺了一脚,生生顿住。李婶接过话头:“自打石护法来了以後,咱们教主就把那些繁杂事甩手不问了,自然就清闲许多。原本只见他同严家小公子做怪,前些日子严公子上山不见他去捉弄,还当他稳重了,不想却是换了人。教主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小左你不用担心,他知道分寸的。”李婶笑得甚是慈祥。
“有年过二十的孩子麽?”左冀忿忿,那这麽说我也不过是二十有四,我也小的很!
李婶依然一脸慈祥:“教主小时候便没个玩伴,老教主又一直请了夫子教他一些迂腐的规矩,行事讲话都不能随心所欲,有点空闲还得练武,哪有什麽时间玩耍。打成璧这孩子来了後,教主才算活泼了些,现在还有些童心也不稀奇。”
左冀心说,原来这是打小憋出来的阴阳怪气的性子,难怪同常人不一样。
又听李婶这说法,连石成璧都当是孩子,只怕自己在她眼中,也是个老相点的孩子。这闹得他心惊肉跳的事,也就是孩子们的打闹。看来同李婶道理是讲不清了。
他叹了口气,又添了碗饭。今天多吃点吧,明天能不能吃到还不一定呢。
吃罢了饭,帮忙收拾了。回到房中,左冀辗转反侧怎麽也睡不著了。一个是忧心著明日如何下山。另一个则是,他吃多了。
这样折腾到三更,方迷糊著,就听得门口一阵轻响,有个人影闪身进来。
左冀顿时清醒过来,这半年内他没少受那陆行大的偷袭。这都算学成了,怎麽还来?莫非他觉得明日太晚,今晚上就要动手?
心中惊疑不定,左冀合目装睡。来人窜到他的身前,轻声唤道:“左冀!左兄弟!”
左冀听声音不似姓陆的,佯装惊醒,睁眼去看。那人一身灰衣,夜色中面目模糊,却绝不是崖上之人。
那人见他醒了便低声道:“在下受严越之托,特来救左兄弟下山。本该早就前来,一直因事不得脱身,拖到今日,可是晚了?”
左冀精神大振:“今日正好,明日才算晚了!”
山风嗖嗖,月黑风高。
左冀站在山下,仰望漫入夜色的高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麽下来了。
未及多发感慨,又被那人携住,几个纵越,奔了出去。又跑了十余里,那人方才停住。左冀虽然被人带著,也累得喘不过气来。
正扶著膝头歇息,就听到那人开言道:“适才身在险地不容停留,多有得罪。在下乃是严家……”
左冀急忙摆手示意无碍:“是我该谢过唐歌公子仗义相救才是。”
唐歌大为惊讶:“你认得我?……哦!不想左兄弟眼力记性如此之好,大会上匆匆一面便记得在下。”
因为你纵身下崖之前,先念了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左冀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反驳,嘿嘿笑了两声了事。
两人落脚之地,乃是一个破庙。年深日久不见香火,案几香台上,早堆满了灰尘,地上倒算干净,尚有些凌乱稻草,想来是在此借宿过的人留下的。
左冀随手扯过一把铺在地上,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又扯了两把铺好,呼唐公子也坐。
唐歌一楞,微笑拒了,就立在庙门边,与坐在香案旁的左冀稍作歇息闲谈。
一番交谈下来,左冀才知道,原来那玉佩确实是唐歌唐公子的。严小公子当日是随著师兄去左家庄附近办事,在半路上与陆石二人相遇。正邪不两立,自然是没什麽好说的。大家猛打了一通後就各自散了。唐歌是素来晓得自家师弟的。到了客栈後便严令手下盯住了严越,不让他一人行动。谁知却让他偷到唐歌的随身玉佩,当作信物骗走跟随之人,偷偷跑到魔教二人的歇息处,才引来这番乱子。
说到此处唐歌苦笑一声:“想必左兄弟也晓得了,那魔教护法原是我不成材的师弟。奈何他心性不坚,甘入魔道,才叫师门蒙羞。本该就此不再往来才是,只是小越自幼与他亲近,一时割舍不下,并非善恶不辨之徒。毁屋之过,诛魔大会之事,家师都已知晓,已将他囚在庄内,面壁思过半年有余。不能来见左兄弟,唐某在此替他赔礼了。”说完深深一揖。
左冀急忙站起身来谦让。
就在他抬头起身的一刹那,忽然看见一道剑光从夜色中闪出,直直刺向尚在抱拳行礼的唐歌的後心!
江湖债-第十二章
左冀的惊呼“小心”是和唐歌的吟诗声同时响起的。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唐公子口中不慢,身手也很利落。刷刷几剑,已将来人攻势牢牢封住,紧跟著便跃出庙外,同那人缠斗起来。那从容不迫的架势,竟似练过千百回一般。
左冀呼出一口气,庙门口站定了,向外望去。只见一灰一黑两条身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隐隐现现,唯一能清楚的,便是唐公子的吟诗声。左冀听他音调平缓不见急促,想来没落下风,也就放心了。
又过了一会,只听叮的一声,黑衣人向後急退两步,也没任何交代,只发出一声冷笑,飘然远去。
唐歌收了剑,叹了口气,缓步走进庙内。待踱到那草堆旁时,居然也一撩衣襟坐了下来,仰头望著破败神像发愣。
左冀还没歇过劲来,瞅著他坐下,不提动身之事,也就懒得动弹。坐在那里东张西望,一时看著唐歌想,这个唐公子真有意思,人前吟诗也就算了,这半夜三更的,遭了偷袭还不忘先吆喝两声,风度装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极致了。一时又看著黎明的天色寻思,这时候山崖上的人该起来了,不知道陆行大有没有发现他已经跑了,看不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倒也怪可惜的。只是一时半会不能回左家庄,免得让姓陆的守株待兔。
两人静了半晌,唐歌忽然抽出剑来,用剑尖在地上刷刷画了什麽,再抬头向左冀:“左兄……在魔教崖上,可曾见过这样的花株?”
左冀歪头瞅瞅:“这个是野麻子麽!我家那边道旁沟渠里随地都是。”
唐歌摇摇头:“此花名曰‘紫风茄’,乃是西域传来的奇花。虽然同野麻一样是大叶白花五蕊,蕊色却不相同,多为紫黑色,花型也略大一些,倒是花香颇为相似。左兄在那魔教中可曾见过,或者闻到过类似气味的丹药?”
左冀拧了会眉毛:“崖上没有这花,丹药麽……你这麽说肯定是好东西了,姓陆的就算有也必然藏起来,他小气的很!”
唐歌失笑,却不再就此追问,另起一个话头:“适才偷袭我的人乃是‘影剑’辛显,此人惯於潜伏偷袭,累人不浅。本以为前日已甩脱了他,不想又跟上来了。反倒连累了左兄弟。”
左冀急忙摆手:“是我拖累公子,只要不是陆行大追上来就好。”难怪唐歌应付的如此从容潇洒,看来是被偷袭惯了。
唐歌道:“左兄弟放心,只要离开魔教总坛,陆教主便不会追上来了。”见左冀犹自一脸怀疑,便补充说:“陆教主虽然於武学上天赋异禀,天下称雄。却有一项短处鲜为人知……他於方向感应极差,极易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