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目光闪动,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是顽皮的笑意:“你我下山之後,在崖下绕了几遭才走的,若是陆教主追出来,只怕此刻尚在林中打转。”
两人歇到天亮,入了附近城镇,唐歌换去夜行衣,又是翩翩公子一名。
此後回程的数日里,又遭遇辛显偷袭多次,每次均是一击不中便冷笑而去。左冀起初还颇受惊吓,後来就习惯了,也渐渐从唐歌那里得知了两人的恩怨纠葛。
原来洛阳严家和杜家,本是一门所出的两个派系。
几十年前,武林中有个声名显赫的帮派,名曰“剑影门”。其中门主轻功剑法双绝,江湖一时无两。後来因帮派势大,门下弟子良莠不齐,行事张扬跋扈,几乎是得罪尽了黑白两道的人物。
帮主在时,凭著一身武艺压著,尚且无事。待到帮主仙去,弟子们横行惯了,还不知收敛。白道侠士们也就罢了,邪魔歪道岂是好相与的?最终在一夜之间遭魔教偷袭,叫人灭了门。只有两个资质平平的徒弟,因被派出做杂事,逃过此劫。
那两位死里逃生的剑影门徒弟,便是严杜两家的先人。这二人伤恸过後,自然商量起习武报仇之事。奈何原本他们就不是师门得意弟子,武艺也只学了个三三两两,严师兄刚刚习得“逐月步”,杜师弟方才学会“拨云剑”。直接复仇无疑於以卵击石,只有含恨忍辱,发奋修炼再说。
师兄弟倾力交流,却始终未能学会对方修习的那种。二人俱晓得自身资质所限,倒也没别的话说,只是讲定,双方弟子皆应两边学习,好叫门派武艺发扬光大。这样过了两代,两家倒也相互扶持,渐渐在江湖上立住了脚。
到了严越父亲这辈上,杜家出了杜立韧这个人物。非但拨云剑法使得精通,连严家的追月步也是来得。才出江湖几年,就名声鹊起,杜家剑的称号日渐响亮。时间长了,杜家便处处便高了严家一头。严立谨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两人都是自幼一同修习的世交兄弟,如今生生分出个高下,心中便起了罅隙,两家也就不那麽热络了。
待到自己收了弟子,虽说往来尚频,但是相互教习之事却都未提起。
辛显剑法自然是不用说,轻功上也称得上是一流身手。唐歌虽然轻功高绝,奈何剑术上却是平平,也不知是师傅当年未曾领会透彻,还是当初杜家教习时候藏了私。随著少年一辈成长,严庄主益发消沈。
那时严杜两家虽有心结,小辈们却是来往的。几位少年朋友中,辛显年长,对严家三兄弟照料有加。他与唐歌年纪相仿,最是谈得来,只是碍著两边的师傅,不能以武艺相授。那时候两人还曾说定,等到日後执掌山庄,定要再通功法,不分彼此。
谁知世事多变,严家一直温和伶俐的二弟子居然不声不响便投奔了魔教。严庄主惊怒交加,得了急症,卧床半年方才痊愈。便是在这期间,唐歌因缘际会,得到一本剑谱。其中的剑法精妙无双,比著两家世传的“拨云剑法”更是高出一筹。他修习下来,便成就了今日的弹剑公子。
唐歌习成剑法,重出江湖,不多时便声名远播,不唯武功过人,举止风度吟诗作歌的气派,也叫江湖侠女们青眼相加。
严庄主本来就对魔教有著世仇,如今又有石成璧这事,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因此病愈後一反原先的消沈,凡是牵扯到正邪相争之事,必然便有他的影子。加上唐歌闯出来的名头,严家庄又重新进了茶馆酒楼的谈资中来。
严家人俱都是神采飞扬,唯独唐歌,却开始烦恼起来。
他学成剑法後,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辛显演示,却一招不慎将辛显剑挑飞。那人当即变了脸色,此後再见,此人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他又总寻机会与唐歌较量武艺,比试下来又却是败多胜少,两人相对尴尬,便冷落了许多。
待到今年年中,两家同时得到一个消息,西域异花“紫风茄”出世。若是得到此花,趁鲜豔时经良医精炼,能成灵丹,於学武之人大有裨益。又同时寻到了花开地──便是左家庄附近一处山坳中。
无论如何,两家总是一脉,还是可以商量的。因此共同守得花开,摘下花枝来一分为二。本以为皆大欢喜就此无事,谁知当日晚上,同在一家客栈歇息,随行的名医开炉炼药,严家一帆风顺直到丹成。杜家那边却是遭了贼,丢了紫风茄。
唐歌略一寻思,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陆石二人,那这事八九不离十该是他们办的。当时自己守著药房分身无暇,实属无奈,并无差错。谁知过了两日,江湖上竟然传出一些消息来:什麽严家庄魔教关系匪浅,石护法心恋师门;什麽严家庄背後捅刀,内贼难防云云。
只把严庄主气了个七窍生烟,一怒之下,请当地的名宿做了见证,亲手将自家手中的丹药封起交与推选出来的名宿寄存。声称一日杜家之事未完,此物便一日无用。转过头来,便开始筹备诛魔大会。
也是打那时起,辛显便彻底与唐歌反目,开始了偷袭挑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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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路途中的陆教主
从左家庄到洛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是常人步行,约莫走个七八日才能到。若是会轻功的武林人士,有马匹的豪富之家,用个三两天就能抵达。
此刻大路上正走著两人,一白一青,正是陆教主与他忠心耿耿的石护法。
石护法不仅忠心,而且恭谨。始终落後教主半个肩膀,教主行便行,教主停就停。要是陆行大在岔路口踌躇,便垂首静候教主大人下最後决断,绝不会与目光迷茫的教主对视。
路上的第三天,陆教主迎头碰上一夥武林人士,陆教主观颜查色听壁脚,判断这些人是朝洛阳走的,於是跟随。
走了不过半天,武林人士暴怒:“姓陆的,你要打就打,要杀便杀,这般猫耍耗子般缀著我们做甚?大爷难道怕了你?”
乒乓一通乱打,伤无辜路人左冀一次。
第七天,乱逛到中午,茶馆吃茶。陆教主痛定思痛,决定好声好气找人问路。方露了个笑脸,正好对上上次被石护法揍过的那张脸。
又是乒乓一阵乱打,又伤无辜路人左冀一次。
第十一天,飘到某处饭馆,刚一进门,就看见大堂中坐著被石成璧揍过两次的那拨人。
陆教主忽然生出一种宿命感:也许我永远都到不了洛阳了。於是低头寻找,果然找到了那个小里小气斤斤计较的农民。既然大家同病相怜,都是路痴,那麽相互照料下也是应该的,银子提前给好了。
第三次乒乓一阵乱打,伤及无辜路人左冀第三次。
出了饭馆,陆教主决定向现实低头。
他对著天上的浮云说:“我错了,我不该穿石护法的衣服,冒充他去调戏严家小公子。”
石护法抬起头来,一脸忠心耿耿:“教主,您身後不远便是洛阳城了,让属下来做前驱罢。”
背後饭店内,几位武林人士相互搀扶著挣扎起来,带头老大啐了一口血吐沫:“魔教中人果然歹毒!我等为了避他,故意滞後养伤了好几日,他们居然专程不走侯著我们来打,真是欺人太甚!这次诛魔大会,我们参加定了!”
江湖债-第十三章
这些江湖恩怨,虽然武林人士津津乐道,说到兴奋处还会意气风发抑或咬牙切齿。但对於左冀来说,却还不如茶馆里一文钱三段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有趣。这麽一大串听下来,他只有两个看法。
对於紫风茄的地点表示讶异:“那山坳我去放过牛呢!幸好没让我家牛嚼了,要不才真叫可惜了。”
对於杜家遭贼表示愤慨:“必然是陆行大偷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就算不是他下手,也是他吩咐的!”
两人再度前行,眼看再有一日,便能抵达洛阳。
唐歌也曾问起左冀日後的打算。左冀琢磨著,即便姓陆的真是个能迷路的,石护法却不是,只要他一声令下,还是能找到左家庄去,因此一时半会绝对不能回乡自投罗网。要等个一年半载,姓陆的忘了这事,再回乡才稳妥。只是家里地荒著,实在让人心疼。
唐歌很是爽快,听他如此说法便一口答应带他先回洛阳庄里做客,左家庄那边送信过去请人耕种就是。因此左冀便一路跟著唐公子向洛阳行来。
因著今天晚上赶得略紧,错过了宿头,两人就在野外将就一晚。左冀拾柴生火,唐歌去寻些野味,两人倒也忙得有条不紊。
片刻功夫,唐歌便拎著两只野兔和兜了一衣襟野蘑菇回来。虽然剑法上唐公子甚是高明,与这剥皮烹饪之事却一点也不擅长。左冀一看此人架势,便知是生手,抢过来麻利地放血剥皮。
唐公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蘑菇用树枝串起来放火上熏著。
左冀洗了手回来,要过唐公子的宝剑串了兔子烤上。再接著递过来的菇串,皱著眉头打量著这黑乎乎的一串怎麽下嘴。这天寒地冻的,找两只兔子不难,居然还有蘑菇才叫稀奇。
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再仔细一瞧,急忙道:“这蘑菇吃不得,有毒!”
唐歌听这话丢掉手中吃掉一半的那串,又盘膝运了一会功,片刻後面色放缓,开口道:“似乎……”话未说完便停住不语。适才仅仅那两个字,便让人听出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含混,晦涩缓慢。
左冀起初瞅著他折腾,还当他真能驱毒,後来看还是发出来了,就解释道:“不是肚子疼的那种,是吃了让人喉咙疼,说不出话来。不过没太大关系,过一晚上就能没事。”这也不算啥大毛病,村里人就算是不小心吃到了,也都懒得理会,睡一觉就得了。
不想唐公子却是脸色大变,伸手就去拿剑。不慎碰翻了木柴,连带挑起那两只兔子来,一时火星四溅。
左冀急忙寻了个树枝串过来继续烤著,不明所以地看著唐歌。
唐歌面色凝重,将剑交付左手,寻了个树枝,在地上刷刷写起字来。
左冀凑过去一看,只见拨开枯枝烂叶的泥土上写了这麽一行字:若是有人来袭,还请左兄语言提点於我,切记切记!
提点?眼前这位是江湖中的知名侠士,打起架来,他连别人的身形都看不清楚。还能怎麽提点?左冀有点摸不著头脑:“提点啥?”
唐歌继续写道:什麽都成,诗歌词赋……
一句话未写完,背後风声忽起,剑光闪闪。
辛显又追上来了。
唐歌脚下施力,身形一纵便跃了出去。交剑右手,却不若平时一样回击,只是绕著附近树木游走。
辛显紧随其後,剑剑不离唐歌背心。
左冀见今日两人架势和往日完全不同,也不由得焦急起来,朝著满场乱窜的人喊:“到底提什麽啊,你没说清楚啊!”
唐歌听他讲话,精神一振,刷刷几剑将辛显逼退,剑指地上那行字迹示意。
左冀苦著脸,自己读书是几年前的事了,一时能想起什麽诗词来?并且这又算什麽?
唐歌那边却在用完那几剑後,有陷入游走状态,每每朝向左冀这边时,都是一脸焦急望著他,望得左冀不知所措。
此时辛显也觉出唐公子的不对来,攻势更急,剑风数次险险擦过唐歌的衣身。左冀又急又奇怪:唐公子是回头打啊!难道吟诗吟习惯了,没有诗词唱著便施不出剑法来?
如此一想,大有可能,所以才叫我替他吟诗!回……什麽诗歌带著回头的意思?左冀这厢恍然大悟,电光石火之间,一句诗词脱口而出:“回眸一笑百媚生!”
唐歌应声回转,白衣飘飘。手中剑也跟著挥了出去。左冀这边是见不到唐公子的情景的,却与辛显正对面。
只听“叮”的一声,两剑相交。然後辛显便面目呆滞地愣住了。
左冀看著唐公子身形先是一滞,然後挥手荡开辛显之剑,随之声音缓慢低哑响起:“你、脸红……什麽!”伴著话语,刷刷几剑刺出,力道甚大,只是半点章法也无。
火光中辛显面上的红霞又暗了几分:“我、我,你……”,手脚也慢了几分,连左冀都能看的清楚的攻势,居然挡得险象环生。
唐公子声音低哑中压抑著蓬勃的怒气:“你……还敢结巴!”又是呼呼生风地几剑刺出。这次辛显更是狼狈,索性连挡都不挡,侧身避过後,又望了唐歌一眼,忽然抬手重重拍了自家脑门一掌,头也不回地逃离。那身法,几乎要赶上疾奔时候的唐公子了。
江湖债-第十四章
唐歌收了剑,闷头坐到火堆旁,黑著脸也不吭声,只是不停拿剑尖去戳那燃著的树枝。火焰被他折腾地一明一暗。左冀小心翼翼照料著烤兔子。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办错了什麽事。奈何唐公子此时不便交谈,看起来也没什麽兴致的模样,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眼瞅著吃完了饭,也铺好了柴草,左冀终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那句诗……我可是吟错了?”
唐歌本来都躺了下去,听到这话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你……”声音依旧低哑。说了一个字後便停住,挥挥手,呯地一声又趟了下去,用袖子盖住头脸,再无声息了。
第二日清晨,北风瑟瑟。左冀被冻醒後,哆嗦著拨出了灰堆中昨天埋著的剩兔肉,两人分了吃下。觉得有了热乎气,唐公子神色也渐和後,左冀还是问出了闷了一晚上的疑惑来。
唐歌先是面色一黑,旋即叹气道:“罢了,反正你也晓得了。”
原来根由还是在那套唐歌得来的剑法身上。那剑法精奇巧妙,变化万端,并无固定招式,对手极难从打斗中寻出规律来,自然也就不宜落败,若是深悟其中三昧,打遍天下无敌手也是大有可期的。
只是白玉微瑕,此剑法有个限制:以声驱剑意,招随音而行。也就是说,必需有言语描述出剑中意味,招式方能使得流畅。使剑人自己吟声发剑自然是最得心应手的。若是情急,也可倚仗别人指点。
唐公子昨晚,便是这样的情景。
左冀挠挠头发:“难怪你平时打得再急也要吟诗……不过一定要吟诗麽?还要现想有多麻烦。”
唐歌望向灰白天空,面无表情:“那要我说什麽,唱俚曲?还是骂人?或者吆喝‘打你後心’‘砸你狗腿’?”
左冀想了想,认真应道:“还是吟诗罢,起码显得风雅。”原来习武也是这般不易,少侠公子也不是这麽好当的。他再想想昨日自己替他吆喝的那声,登时心虚起来。
心存内疚,自然手脚就勤快了许多。左冀麻利得收拾好了行囊,往肩上一背,会同一旁侯著的唐公子,就要上路。
便在此时,斜前方忽然一道响箭窜上天际,!地一声带著烟雾炸开。
唐歌脸色一变:“不好,是我们山庄的人遇敌求救!左兄你在此候著,我去看看!”
没等左冀有所反应,唐公子已脚尖一点,身如离弦箭一般朝那方向奔去。
左冀本想也跟去帮忙的,只是话还没出口,唐公子就不见了踪迹,再想下自己那三脚猫的本事,没准还是姓陆的糊弄自己,也就原地老实呆著了。
坐了一会,不见唐歌回来,左冀无聊之余,想起昨夜之事。
这麽说唐公子昨晚上真回眸一笑了?结果把辛少侠给吓到了。不过辛显那狼狈模样更象是害羞和不知所措那。大家都是男人,这有什麽好害羞的?
说起来唐公子也算是个俊秀模样的少侠了,笑起来也就那样麽。倒是那个陆行大,乍看不显山露水,舞起剑来倒真好看。若不是他平日老是欺负人,那笑……
左冀这厢里正想得天马行空不著边际,忽然背後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左大侠,你那金盆洗手之事,办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