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伦伯爵坐在沙发上,足足半天没说一句话,听着他儿子把他跟圣人相知相遇相亲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眼看着自己年轻有为、天才横溢、前途无可限量地儿子痛苦地捂着胸口说:“父亲,我们已经在光明神的祝福下结合了,我非要和他结婚不可,你一定要帮我啊!你想想,要是没有他,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喜欢绘画的普通贵族青年,不会成为受教皇表彰、能名留史诗的英雄。现在,我只想和让我变成英雄的人结婚,这难道也不行吗?父亲……”
儿子的声声呼唤和对感情强烈的执着终于打动了奥伦伯爵:“你要是一定要和圣崔斯特结婚,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他已经和洛克雷拉的王子订了婚,可他是维什纳的圣人,他结婚后要去洛克雷拉,国王陛下应当也不愿意。你快去换衣服,我带你去求国王陛下想办法。他对这种事一向很上心,出入宫廷的夫人们又都爱好做媒,肯定比咱们父子俩的主意多。”
奥伦学长四下发动群众解决自己的婚姻大事之时,魔王终于摸到了上官清容独处的机会,装作关心哥哥的模样进到他房中探听消息。
“兄长,我是艾弗森,您现在有空吗?”魔王头微微低下,双眼向上看着上官清容,目光清澈纯洁,一副单纯无害的少年模样。
他进门之时,上官清容正坐在沙发上思索怎么摆平龙王和精灵和兰斯和黑豹和奥伦和虽然大多数时候不用他摆,但身份上总有些麻烦的死灵法师。逆光之下,上官清容的身体几乎笼罩着一层光晕,脸上浮着一层悲天悯人的愁苦之色,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忧郁的气质感染,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令人黯然伤神的气息。
但见到魔王的一霎那,他的神情就一变,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独处时那种不加掩饰的忧烦全数敛起,嘴角挂上了一丝柔和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平静,再看不出任何心绪。
“艾弗森,你好。你有什么事吗?”这两句话说得极拘谨,仿佛面对他的不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弟弟,而是一个关系并不亲近的人。魔王暗叹了口气,对于下属的办事能力更加绝望了。他之前还以为只是这个小男孩对命运之子有嫉恨之心,想不到当哥哥的对弟弟也不怎么样。若他的仆人们再有力量一些,能把休伯莱男爵的身体弄到手,现下他要掌握命运之子也容易得多。
想归想,魔王并未将自己的思绪带到表面上来,依旧带着崇拜的笑容,欺近上官清容身边:“大哥,你是怎么成为圣人的,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学校里的同学们一直很想知道大哥是怎么和魔族战斗的,可你一直不回来,我又不敢问父亲,同学们都笑话我不像是你亲弟弟呢。你给我讲讲吧,大哥?”
魔王仗着已换了少年的身体,豁出一张老脸,有多嫩装多嫩,抱着上官清容不及他一半儿粗的胳膊就摇了起来。从未享受过弟弟这般崇拜的上官清容颇有些受宠若惊,加之胳膊也确实被摇得快脱臼了,忙不迭地答应了他,小心地将手抽回来轻轻晃着,给占据了他弟弟身体的魔王讲起了自己除魔卫道的英雄业绩。
可魔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作为故事中那个被圣崔斯特和五位英雄虐杀了的魔王,感到这故事讲得十分脱离现实。怎么他忠心的仆人杜兰德到了这位圣人嘴里,就成了被他囚禁的忠贞的光系魔法师了?怎么他就傻到毫不反抗地等着圣崔斯特和五位英雄各施魔法,一举消灭了?怎么这位圣人体内的黑暗魔力他两嘴一张一闭就没了,就成了用光明神之力驱散了黑暗?
光明神所选择的命运之子,居然是这样一个欺世盗名的大骗子!魔王不怒反笑——那故事中对他的诋毁,他并不在意,他反而觉得,这样一个与光明神教旨格格不入,行为做派处处都更像魔族的所谓“圣人”,简直是上天为了魔族兴盛而生的。
若是一个纯然圣洁的人,要玷污他的灵魂,摧毁他的信仰,可能要花许多时间也未必成功;可这么一个天性就不纯善光明的人,只要有足够的引诱,必然会落入黑暗之间,成为他最有用的手下——一个拥有光明之名,内里却生着黑暗之心的圣人,不只是他自己,更能将这个世界也一并拖入黑暗!
既然发现了上官清容这么多的优点,魔王自然对他更加志在必得。自打这对假兄弟畅谈了一回他们如何剿灭魔族的话题之后,魔王几乎每天都要缠在上官清容身边,不是要他讲怎么成为英雄,怎么上阵杀敌的,就是叫他指点自己练习斗气,想法试探上官清容的战斗能力。
如今他斗气已到了圣位中阶,魔法也有了大魔法师的水平,但战场上真正的战斗能力和这些死的测试结果无关。一个普通的斗圣和一个大魔法师加起来,绝然达不到上官清容这样的水平。
魔王将自己所有的魔力都收敛起来,只动用一个四级斗士应有的力量,根本试探不出上官清容的深浅。只有在上官清容教他点穴和内力运转时,他才真切地体会到,魔族现时的敌人,未来的支柱,对于魔法和斗气的运用拥有怎样一种天赋才能。
在魔王的刻意亲近之下,上官清容也渐渐对这个弟弟生出了一种兄弟之情。他们之间除了休伯莱男爵的爵位和近位队长的位子,本来也没有什么怨仇,如今上官清容成了圣人,休伯莱家也不必说定是由他继承,他对这两个弟弟自然也就没有了嫌隙之心,当真把他当作个听话懂事的小弟弟,事事照应,就连临幸后宫都有些怠慢了。
眼看着上官清容对他越来越信任关爱,魔王无数次想把他直接掳回阿迈尔山脉,洗去光明神印在他身上的一切信仰之力,让他从头到脚都成为黑暗一族的人。为了得到上官清容的全心信任,魔王不惜自己的清白受损,借着亲近哥哥的理由,与他日渐亲昵,有时甚至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将手脚搭到他身上。
每到这个时候,紧守在他们身边的贝尔法斯特都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揪颈提起来,照着大门就扔出去,而在外面洒扫的龙王总会恰好路过门口,把他接到怀中,然后再送回上官清容面前,搏他一声感激。
试了几次之后,魔王就对自己这具身体更为不满了。他简直和命运之子有不了什么正式的,单独的接触,那几个不知是未婚夫还是丈夫还是情夫的“抵抗魔族的英雄们”成天插在他们两人当中,还个个都把他当作眼中刺、肉中钉。若非他早知道这些人和命运之子一样心黑手狠,私下做了不少防备,又不必在意这肉身的伤痛,只怕早就无法再接近命运之子了。
不久之后,心怀怨恨的魔王终于又得到了再一次与他兄长单独私会的机会。那天正好是奥伦伯爵父子挟国王一家的支持向休伯莱男爵求婚的日子,不仅男爵为了要不要答应同僚求婚烦恼得不肯见人;四位与奥伦志同道合的英雄也出门和小奥伦先生讨论这种单独行动的错误去了;龙王在上官清容房里诉了一阵衷情之后,就回去劳任怨地受休伯莱男爵虐待。
龙王离开之后,魔王悄然推开了他兄长的大门。
又一次被人求婚的上官清容此时心态比他父亲也强不了多少,抱着头坐在床上,双手支着额头,心神恍忽得连魔王进来也没听到。这种状态是最容易被控制的,魔王心中一喜,直接走到他床头坐下,声音中悄然运用上了灵魂魔法:“大哥,你在烦恼什么?”
上官清容毫无防备,顺着他的问题就说出了真话:“奥伦学长家里替他向我求婚了,而且国王陛下好像也挺支持他的。咱们父子都是维什纳的臣子,国王的命令,不能不从。”
“你是圣人,就连教廷也要让你几分。不愿意就杀了他们,谁又敢把你怎么样?”诱人的声音,诱人的话语,魔王越发切近上官清容,替他出了个足以污损他清名的主意。
可惜他诱惑的不是常人,上官清容烦恼的,和他所理解的,显然不似一个世界的问题。“我不能这么做。学长他对我一片深情,直到现在也不离不弃,可……我没能和龙王离婚,已经是对不起前辈了,若是再和学长结婚,那又是置龙王陛下和莱斯利前辈于何地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魔王很快改变了自己的劝诱方向:“你是命运之子,这世上的一切本来就该是你的,无论是龙王还是精灵,还是那个人类,你喜欢谁就可以娶谁。从前的圣贤王和英雄王都是这么做的,你当然也能。如果有人反对就杀了他,等到全世界都掌握在你手里,无论你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了。”
魔王的话说得如此动听,就连圣人也会被他诱惑,只是这回他时运不济,碰到了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上官清容。明明他都劝得这么明白了,可上官清容还是一副郁结于心,惶惶无措的模样:“那怎么可能,这种事不是我能做到的。艾弗森,你不懂,我命中注定要受这种苦,永远不得安宁。什么掌握世界,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那都是别人才能做到的,我做不成。”
说这些丧气话的时候,上官清容的姿态格外忧郁,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凄美之态。其意志之坚定,其心思之消极,急得魔王都恨不得把他脑袋敲开,直接把自己的灵魂灌进去。无奈他现在力量不完全,奈何不了这个受到光明神加护的圣人,只得又增大了魔力输出,捡着最能引起男人雄心壮志的话教唆了起来:“你是最高位面降下的圣人,和这片大陆上的人是不同的。他们对于你而言只是蝼蚁罢了,你根本就不用管他们的喜怒和死活。只要你愿意,我会帮助你把这片大陆纳入手中,到时候你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又何必为了那几个人烦恼?愿意顺从你,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人不知要有几百几千呢……”魔王的语声越来越低,他已将嘴唇贴到了上官清容耳边,魔王的意志籍着两具肉身的接触传递过去,直接在上官清空脑海里勾起了意识的共鸣。
灵魂的接触终于勾起了压抑在上官清容心底最暴虐血腥的欲望,他一把攥住了魔王的衣襟,把他直接压倒在了地上:“艾弗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一直都在恨我吧?恨我能继承休伯莱家,能继承近卫队长的职位,还有继母因为谋害我被逐出休伯莱家,你也都记在我头上了吧?你以为现在装装亲近我的样子,我就真的相信你对我毫无芥蒂?你现在故意亲近我,故意挑拨我和莱斯利前辈他们的关系,是不是想抢走他们,来报复我?”
魔王被上官清容活活压在身下,胳膊和腿上疼痛几乎让他张不开嘴来反驳。他终于成功地激起了命运之子的暴虐之心,可这暴虐之心竟是冲着他来的,这让人怎么接受得了?
幸好有龙王从门口经过,将他从上官清容手中救了出来,又顺手把他扔出门外,自己挺身而出安慰起了上官清容那忧惧无助的心灵,魔王才不至提前离开这具肉身。坐在门口冰凉的地板上,摸着青紫的手臂,魔王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挫败感。
这个身体果然还是不行,吉斯他们怎么办的事,竟查不出来命运之子和他弟弟关系不好吗?魔王轻咳两声,抚着被手肘压得生疼的喉咙,闭上双眼思索着:看来他得再赐予那些忠仆一些力量,把自己的身体早日弄来。只有有了压倒性的力量,才能让这个命运之子按他的意思去做。
97.失踪
魔王的力量毕竟不同凡俗,虽然他本人被上官清容压倒在地,但那些甘词引诱,还是部分达到了应有的目的——上官清容又犯起了弱受病来,其情形简直比刚穿到这世上来时还要极端。
这病一犯起来,有时是谁也不见,成天坐在窗前说自己罪孽深重,是个不守妇道的男人,还拉着龙王、莱斯利和兰斯这等有婚约的人劝他们休了自己;有时又成天拉着人不许离开,而且是上到龙王下到死灵法师,所有人都要在他视线范围内晃悠着才行。有一个不见,他就要伤心落泪,捶胸顿足,捶得狠了还能吐一两口小血,急得众人没抓没挠,连门也出不去。
可到底是怎么刺激的呢?虽然现在这样小鸟依人的上官清容也挺特别的,可这么一个原本杀伐决断,魔武双修的强者突然变成了弱者,这让追随他的人们心中实在是难以接受。众人私下讨论,在这个休伯莱家无论是仆人还是食物,都要经过他们的眼才能到上官清容面前,特别是吃的东西都是龙王亲手做来的,总不可能有毒吧?
这么一讨论,龙王也想起了当天看到休伯莱家兄弟相残的战况。虽说艾弗森只是个普通斗士,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可上官清容不正常也是自那天而起,估计着他这一病,还是让他二弟刺激着了。
龙王作为第一目击证人,当即铿锵有力地重述了一遍自己总结出的事件发生过程:“那天崔斯特从宫里回来,就一直为了奥伦求婚的事伤神。后来艾弗森就进了他房里,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等到我进门时,崔斯特就把艾弗森这么压在地上,而且身上杀气极重。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兄弟只是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现在看来,可能是崔斯特感到自己中了毒,趁神智还清醒时想动手抓住他,逼他拿出解药。看来是我大意了,竟把他放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猜测得圆满无缺,别人也多点头赞同,唯有死灵法师出身的杜兰德对此另有看法,坚称上官清容是中了灵魂魔法才会变成这样的状态。“你们脑子里长得是草吗?的确有毒药能让人神智不清,可也不可能让一个强者把自己当成弱者。你们看崔斯特像是傻了吗?他完全是清醒的,他只是坚持自己是个弱者,一直在为和咱们的感情烦恼而已,他根本就没被毒傻!那个光系法师,你是干什么吃的,黑魔法都看不出来吗?”
“灵魂魔法,那可是你的长项吧,死灵法师?”兰斯脸色一整,挥手一道魔法打向杜兰德。杜兰德仗着自己现在全身光系神力,连理都不理,硬扛下了他的攻击,铁青着一张脸讥讽道:“你倒是有本事,只知道攻击自己人。艾弗森才是嫌疑人,你就不敢对他用光系魔法做个测试吗?他要是承受不了,那肯定就说明他学了死灵魔法——不,他的资质不足以学死灵魔法,倒像是被人控制了……”
他边挨打边推论,刚说到重点上,客房大门就被人“砰”地一声撞了开来,一个少年的肉体直滚进屋内,后面屋门之外,立着一个衣衫凌乱的黑发男子,大口喘息着,断断续续说道:“这小子有点本事,我差点被他打伤了。看什么看,没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本来挺厉害的,突然就不行了。我一下子没收住劲儿,打断了几条骨头。”
兰斯叹了口气,先把和死灵法师之间的仇怨放到一边,认命地掏出法杖,隔空给地上的少年肉体施法治疗起来。杜兰德听了贝尔法斯特的话还不知道自己推测成真,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个黑色盒子出来,将那盒子打开手,里面就冒出一片黑魔法气息,黑气掩映之下,正是几样死灵魔法道具。
前死灵法师走到艾弗森身边,半跪半坐在地上,从那盒中拿出一个小透镜戴到右眼上。然后他挥手示意兰斯先停下治疗,闭了左眼,透过那镜子在艾弗森身上来回扫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目光齐齐落在房间当中的两人身上,等待着杜兰德所做出的判断。
“不是普通的灵魂魔法,从艾弗森体内残存的魔力看来,应当是更高级的魔法。”杜兰德摘下透镜,严肃地环视四周:“是人类无法掌握的高级魔法——灵魂侵占。”
龙王首先反应了过来,极严肃地问杜兰德:“你们不是已经把魔族驱逐出大陆了吗?为什么还有魔族,还有这样的高级魔族在?那天在阿迈尔山脉到底出了什么事?崔斯特一直没说,我也不能逼问他——高级魔族的出现,和崔斯特体内出现死灵魔力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他的行为异常,和体内的死灵力量有什么关系?艾弗森的灵魂被侵占了,崔斯特会不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