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虽然不如大巫好看,可和大巫一样都是菩萨心肠。嗯,你是好人。”
韩断但笑不语。
唐果听他总是提起大巫,不禁好奇的问道:“大巫是什么人,你为何总把他挂在嘴边,难道他是你的梦中情人?”
阿败听她言语不敬,立时双手叠在胸前,默祷了一阵,这才对唐果肃声说:“大巫是我们苗疆的女神,岂容你这恶人言语亵渎。”
“女神?”唐果扑哧笑出声来,“你们这些蛮夷土着,就喜欢夸夸其谈,弄个巫婆神汉就当成偶像来拜,真真笑死人。”
话音未落,只见阿败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自己,嘴角翕动,似乎就要扑上来一口咬死自己。唐果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看他宛如恶鬼附身般,竟也觉得寒毛直竖,立时躲到韩断背后,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的苗疆女神这般厉害,为何不保佑你衣食无忧,反而害得你流落中原抢狗饭。”
“……”
见阿败全身抖成一团,低头不语,唐果惧意稍退,从韩断身后冒出头来又道:“难不成她不要你们,自己跑去嫁人了?”
“啊,你再说我就杀了你——”阿败狂叫一声跳起来,吼道:“大巫为了拯救世人,只身进入堑断虚空,已经失踪三十年了!现在我的哥哥也都不见了!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吼完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桃李在旁边见这少年被唐果激得竟像婴儿般无助哭泣,心下难过,掏出手绢递到他的跟前。“你别哭了,我想大巫和你的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耳中听到莺声软语,鼻子闻到若有似无的香味,阿败抬起涕泪横流的脸,一道倩影映入了朦胧的视线,不由呆了。
“堑断虚空……”韩断甫一听到阿败说出这四个字,胸中突的一跳,久未发作的食蛊虫幼虫竟蠢动起来。喉间毫无征兆的漾出了一口血,韩断心道不好,正慌乱间,一只温热的手掌抵上脊背,柔和的内力传入体内,片刻间竟压制住了胸腹间的疼痛。
“要不是知道你一直当我是仇人,我几乎以为你把我当成了朋友。”韩断抹去唇边的血迹,苦笑道。
叶翎潇撤回手掌,目光幽深的望着韩断,“我确实不该帮你。”
这人是杀死舒雨的凶手……
可是看到他吐血,行动又再次抢在了心思之前。
这样的自己,真是太奇怪了。
唐果只看到韩断吐血,还有叶翎潇撤掌,心头狂怒之下喝道:“叶翎潇你做什么!你为什么打他?”
叶翎潇翻翻白眼,懒得理她,韩断见唐果误会的离谱,忙说:“我只是旧伤复发,真的不是被叶公子打的。”
唐果的目光在韩断和叶翎潇的脸上转来转去,忽然小嘴一撇,哭道:“韩断你这窝囊废,他这么待你,你还回护他!你,你好——”狠狠跺脚跑开了。
桃李和阿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唐果居然掩面奔走——
“彪悍的唐果姑娘居然被公子欺负哭了……”
“这恶人居然也会哭……”
两人默默对视,不由心下大骇。
韩断很无奈,心想:“唐果姑娘,你为何就认准我喜欢叶翎潇呢……”
李字世家世代出捕快,虽然在江湖上名头不大,可是家底不小。别的不说,就说李家的宅子在洛阳城内北门口就占了半条街,连绵的红砖墙有几十丈长。惹得不明底细的外人很是眼热,却不知这大宅子里,除了两进院子是住人的,倒有大半的地方是李家的祠堂。
唐果七岁时被李快的父亲李白驹找回来,有半年的时间不敢靠近后院的祠堂,直到某一天,名震天下的李白驹李神捕追捕一个江洋大盗中毒身亡,他的牌位也被放进了李家祠堂。
不知为何,从那以后,这祠堂反而成了唐果最经常来的地方。
这重院落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粒尘埃她都了如指掌。
唐果知道早先院中的西北角种了一棵八角松,后来被虫蛀死了,又补种上一丛白菊。
唐果还知道在那白菊下,住了一窝田鼠,而那窝田鼠的爹爹妈妈,每天白天睡觉,到了傍晚就从东南角开始挖洞,它们挖了半个月,在院中绕了好大一圈。唐果闲得无聊就用剑去刨老鼠洞,刨着刨着竟在院中挖出一朵梅花。那梅花并不是树上开的梅花,而是唐果顺着老鼠洞的轨迹在地上划出来的梅花形印迹。唐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梅花,就恐惧的浑身发抖,胡乱的把土填好,顺便弄死了那一窝田鼠。
这个宽敞的院子,隐隐有着什么东西,让唐果既恐惧,又好奇,想逃得远远的,却又忍不住徜徉其中。
此时,夜深。唐果正扛着铁锹站在漆黑的院子中央。
早年间院中有一口井,后来那口井不但干了,在夏天还总是泛出一阵阵恶臭,李快找人用绳子垂下去查勘,也没探出究竟,后来听风水先生说这可能是恶龙的地脉,既不能封堵,也不能留着。李快就让人拆了井栏,打了个铸铁的盖子,将井口封了,然后在上面垫上土,种上了花草。
一锹一锹,一锹一锹,唐果挥汗如雨,挖开泥土。
“姓叶的王八蛋,我看这回整不死你。”唐果咬牙切齿,使出吃奶的力气拉动泥土下露出的铁环,然后将沉重的铁板移到一边,在扑出阴寒恶臭的井口上,盖上了一张草席。把土重新垫好,唐果累的直不起腰,心中却一阵得意。
桃李带着下人给叶翎潇打了洗澡水,自去休息了。叶翎潇将折扇放在窗前的条案上,脱掉中衣,迈入浴桶。
就在这时,窗户啪的一声被人推开,夏夜的凉风灌入屋中,将烛火吹的摇摆不定。唐果蹲在窗棂上,望着叶翎潇挑衅一笑,下一刻,伸手将叶翎潇从不离手的折扇抄在手中,“你这把破扇子太旧了,本少爷替你扔了吧。”说完一跃而走。
“你——”叶翎潇惊怒之下跳出浴桶,披上外袍跃窗追出。
李快打着哈欠走过院门,见叶翎潇衣衫不整气急败坏的冲过来,不禁奇道:“叶少侠,怎么了——”
“有贼!”叶翎潇没空理他,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向后院追去。
在李家闹贼,这贼活腻歪了?李快一撩衣襟也追过去。
叶翎潇追进一个大院落。但见院子中央点了一盏油灯,自己的扇子展开来搁在油灯上,边缘已经被熏黑了。
“臭丫头你找死!”明知道可能有陷阱,叶翎潇还是慢慢走过去,同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提防着唐果的偷袭。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小心!”然后一个笨重的身体就扑到他的身上,与此同时脚下一空,竟直直坠入一个腥臭黑暗的洞中。
“表哥——”躲在暗处的唐果见李快居然凭空蹿出来也掉进井里,心中暗骂他是笨蛋蠢蛋大白痴。冲上前想救他出来,可是转念一想,到时候势必也得把叶翎潇放出来,那自己就白忙了一夜。当下打定主意,索性把他也关在井里饿上几天,帮他长个教训。
“表哥,反正你捉不到盗贼也得挨那知府的打,干脆在井底避避风头吧。”唐果默默安慰自己,然后拖过铸铁井盖,封住了井口。
叶翎潇被李快撞到井中,下坠过程中就提好真气,只待找着借力的东西就纵上去,不料井壁滑腻不堪根本无法着力,待跌到井底,双腿竟插在了厚厚的淤泥里。
身旁李快也落到泥里,只不过运气不好,摔了满嘴的臭泥。
“呸呸呸,叶少侠,你看你,真是的,我都让你小心了。”李快吐出口中的污泥,不住声的埋怨道。
叶翎潇心下气恼,暗道要不是你多事,我焉能中这等低劣的陷阱。此刻见井口被封,不由怒道:“臭丫头,我饶不了你。”
“啊?”李快一拍大腿道:“我就说谁能知道这口井呢,原来是唐果。”
叶翎潇在黑暗中怒视李快,道:“这里可有机关?你可有办法出去?”
李快叹气道:“哪来的机关,这就是一口枯井。我是下的来上不去。不过既然这是唐果的恶作剧,可能过几天她玩腻了就会放咱们出去。”
叶翎潇听他说要“过几天”才“可能”被放出去,怒不可遏,一拳砸在石壁上。
石壁上长满了地衣苔藓,间或还有细细的肉虫蠕动其中,叶翎潇击出一拳,入手湿滑已然后悔,可是听到拳头击中石壁发出的声音,不由得咦了一声。强忍厌恶连续敲击石壁,叶翎潇挑眉说道:“原来如此。”
那李快黑暗中听叶翎潇不住砸墙,只道他心中郁闷,却不料只听耳畔风声迭起,叶翎潇已祭起一掌轰在壁上。石壁应声塌了一半,露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阵阵阴风混着中人欲呕的臭气忽的涌出来,李快呃呃干呕。他本是捕快,见过无数凶案现场,自是对这味道非常熟悉。
叶翎潇捂住口鼻,当先钻入洞口。李快犹豫再三,不知自家地下为何出现了尸臭冲天的地洞,终是好奇大过恐惧,手脚并用也钻了进去。
这洞口二尺见方,只能容一个成年男子爬行。叶翎潇屏住呼吸,四处触摸,只觉洞穴的四壁并不是泥土,而是石砖。越爬这洞穴就越像下倾斜,那股味道也越浓烈。不知爬了多久,叶翎潇突然感到手下失了支撑,连忙停身抬手撑住洞顶。
李快在后面爬行,没想到叶翎潇突然停下,不由一头撞在他的脚上。叶翎潇收势不住,惊呼一声就掉入了一个深坑。
向前急爬几步,李快扒在洞口探身问道:“叶少侠,你没事吧。”还没得到回答,就听到坑顶哢嚓一响,一道光线照下来,随后落下一个白乎乎的事物。然后又是哢嚓一声,光线消失周遭重归黑暗。
事情只发生在顷刻间,李快却借着那道光看清了坑底的状况,不禁心胆俱裂惨叫出声。
“别叫!”叶翎潇低吼。
方才被李快撞入这深坑中,叶翎潇还道自己又跌入了泥潭,可这泥潭的感觉与方才不同,不但腥臭无比,而且粘稠油腻。叶翎潇强忍恶心伸手一划,竟摸到一排带着弧度的细扁棍子,摸索片刻忽然醒悟那是什么,不由收回手向后急退,却感到脚下一滑,跌入了泥泞中。血腥恶臭漫入口鼻,叶翎潇只觉自己已经坠入了恐怖地狱,一颗心缩成一团,四肢冰凉再难行动。
“叶、叶、叶少侠,这是、这是什么地方!”李快抖声道:“为何有这么多的腐尸,这么多的腐尸?”
“这里就是洛阳地宫,世间最美的销金窟。”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然后光线洒落,一个蒙面人出现在坑顶的铁栅栏上,“没想到在肉池中能看到李快李神捕和叶翎潇叶公子,真是有趣啊有趣。”
桃李早上到叶翎潇的房中服侍他洗漱更衣,结果发现叶翎潇不见了。桌上整支蜡烛已经燃尽,床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然后又发现,叶翎潇脱下来的衣服还放在浴桶边,可该换的衣服竟还齐整的叠在床榻上。
公子大晚上不睡觉,到底跑哪去了呢。桃李左思右想,不知是不是被唐果的胡言乱语影响了,心里竟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来到偏房门口,桃李刚想抬手拍门,就听身后传来韩断的声音,“桃李姑娘,找我有事?”
桃李转回身脱口问道:“我家公子在你这吗?”
韩断奇道:“为何桃李姑娘寻叶公子会寻到我这里?”
“这——”脸一红,桃李讪讪道,“今早我去服侍公子起身,可是公子不在房中,我以为……”
韩断心思流转,说道:“难不成你以为他在我房里过夜?”
“哎呀,我,我只是一时着急犯了糊涂。韩公子千万别见怪。”
韩断摇头失笑道:“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桃李神情惴惴,韩断道:“桃李姑娘,你别着急,也许叶公子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怎么可能!”桃李情急之下脱口说道:“再有事也不能不穿衣服就出去啊。”
“啊?”韩断一愣,也觉此事确实透着古怪,“我和你去找本宅主人问问吧,也许他知道叶公子去了哪里。”
等到了前厅,见几个下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这才知道李快也失踪了。
“都慌什么,叶大公子那么个大活人难道能凭空丢了不成?”唐果手里扯了一根柳条,慢悠悠的走过来。“我看那个叶大公子没准是耐不住寂寞,趁着夜深人静去会他的云啊雨啊去了。”
韩断眉头微皱,深深看了唐果一眼。
“可是——”桃李迟疑道:“公子不会一声不响就走掉啊。”
“咦?你是他的婢女,又不是他的侍妾,怎么知道他会还是不会?”唐果冲桃李吐吐舌头,“也许过不了几天,他玩够了就一声不响又出现了呢?”
“……”桃李张口结舌,明知她胡扯,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唐果姑娘,令兄李快也不见了,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韩断忽然开口问道。
“表哥他嘛,我看他是破案期限将至却连犯人的毛都没摸到,”唐果眼珠一转,笑道:“他定是偷偷溜到哪里避风头去了。”说罢扑上前,抱住韩断的胳膊,“别管闲事了,让这丫头自去寻他家公子,昨日你不是说要教我吹树叶吗?”
“韩公子——”桃李望着韩断欲言又止,本想求他帮自己寻找公子,可目光所及,见韩断转头对着唐果一笑,不再看向这边。忽然间想到,这人其实与公子是敌非友,自己原不该求他的。
唐果拉着韩断一路跑到花园,心头雀跃,脚步也格外轻快。眼见花园小径旁一丛红牡丹开的正艳,心念一动,忆起初见韩断之时,韩断说过是想看牡丹的,结果被自己当成盗贼好一通查问,也不知后来他可如愿?想到此处伸手扯下枝头开得最艳的花朵,轻轻插在韩断的襟口。
“韩断我说给你听,那个叶大公子根本没有一点好处,只会处处瞧你不起,像你这般的俊秀人物,何必如此放低自己。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喜欢他了?”唐果只觉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这般柔声细气的说话,脸色发烧,却久久得不到回应,不由微嗔,抬头望向韩断。只见韩断琥珀色的眼睛深深注视着自己,目中漾着如水的波光,唐果胸膛宛如被一道闪电击中,霎那间就痴了。
就在这时,只听耳边传来韩断有些沙哑却格外温柔的声音。“唐果姑娘……你其实知道叶公子的下落吧。”
唐果听到这叶公子三字,宛如从曼妙的云间被人一脚踢落在仙人掌上,刺的蓦地跳起来,怒道:“韩断韩断,你怎么这般下贱!你只知找我要你的叶公子!本少爷哪里知道他的死活?”
“方才在前厅的时候,唐果姑娘未曾听到我们说话,开口就说叶公子不见,想来是知道些什么的。”韩断柔声说。
“我们我们,你做甚与那丫头称作我们!”唐果叫道:“莫非你不但恋慕人家公子,就连人家的丫鬟也捎带喜欢不成!”
“我——”
“本少爷早知世上最可笑的是喜欢那人却得不到,最悲惨的是人家得到你的心却不想要。你既乐意悲惨,却为何让我变得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