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夜幕低垂,风雨交加。
厅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叶翎潇面无表情的擎着夜光杯,冷眼看着坐在身旁的柳文达。
“翎潇,这葡萄酒殷红似血,入口清冽甘甜,却是我最喜欢的。”柳文达笑靥如花,挽了衣袖为叶翎潇斟酒。
叶翎潇皱眉,随手将酒杯放到一边。
柳文达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展颜微笑道:“也罢,酒入愁肠只会平添愁绪,难得丁大人今日设宴,盛意拳拳,这酒倒是不急着喝。”
“公子一脸不乐,莫非是嫌下官招待不周?”丁仝当着侍奉的下人,知府的架子还是要端足的。他见叶翎潇面色不善,对自己这堂堂主人连一丝表面的客气都无,心中好生不快——你身份高贵又如何,此时还不是有求于我,你包庇伤了我儿的凶手我还没有追究,你若太不识抬举,休怪我从中作梗阻你大计。
独孤苍柏见场中气氛尴尬,忙举起酒杯,对丁仝说道:“丁大人请勿见怪,我师兄最近忙于大事,身体乏累,如有失礼还请多多包涵。下官和师兄一起敬大人一杯,下官先干为敬了。”
丁仝哼了一声,只是望着叶翎潇冷笑。
叶翎潇端起夜光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丁仝拿起酒杯,轻啜一口,忽道:“公子是为大事奔忙?为何下官听说公子整日和伤了我儿的凶手混在一处,两个男子却做那夫妻之状?”
场中见缓的气氛刹那间凝滞。
柳文达忽然笑道,“丁大人,你可真是错怪翎潇了。”
“此话怎讲?”
“翎潇一直惦记令公子的眼疾,这些天常常催我想法为令公子医治呢。”
“哦?”丁仝身子前倾,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促声问道:“柳庄主可想到了办法?”
“区区虽然不才,却总也是岐黄世家出身,这方法么,倒是早就被我想到了。”柳文达瞟了叶翎潇一眼,笑道:“令公子的眼睛被生生挖去,此种创伤其实远比那些先天失明的好治。”
“此话怎讲?”
“只要挖得活人的眼睛,给令公子换上便可。”柳文达语出惊人。
丁仝脸上变色,好半天才开口说道:“柳庄主神乎其技,这种医治方法下官实在闻所未闻。只是,这活人的眼睛,却是难寻。”
“丁大人是岳州之主,弄双眼睛想必不难。”
“可是——”
“爹!既然这姓柳的说能将别人的眼睛给我换上,你还在犹豫什么!”花厅的雕花木门被人一脚踢开,眼上蒙着布巾的丁钺梵被侍童搀扶进来。
“梵儿,你来做什么?”丁仝对这惹是生非的独子又爱又恨,终是舐犊之情战胜了天理良知,让人将丁钺梵扶到一旁落座,然后转头望向柳文达。
“柳庄主,这眼睛除了需用活人的,还有别的要求么?”
柳文达手中玩弄着酒杯,漫不经心的说道:“这要求嘛倒也简单,只要是与令公子年龄相仿的男子双目就行”
丁钺梵坐在叶翎潇对面,忽然说道:“我听独孤大人说,伤我眼睛的恶徒韩断就住在再来客栈,爹,你去派人将他捉来,我要挖掉他的眼睛。”
叶翎潇冷哼一声,不看丁钺梵,如刀的目光只在柳文达与独孤苍柏脸上打转。
“丁大人,您请我们来赴宴,不是要商议大事吗?”独孤苍柏避开叶翎潇的目光,忽然说道。
丁仝心说,莫非我儿子的事,就不是大事?可一想到朝中情势与这叶公子的身份,也不好马上发作,只是点手让歌姬和仆人全部退下。
“丁大人,您也是朝廷中人,又是沈丞相的亲传门生,想来已经得到燕帝失踪的消息。当前朝政混乱,沈丞相或许与我等政见不同,但是我们不妨放下成见,先联合起来,共同剿灭冥狱。”独孤苍柏正色说道。
“下官为你们做个传声之人,倒也无妨,”丁仝捻须冷笑,“本来下官是真心依附,可是这几日来的遭遇,却令下官好生疑惑。”
“丁大人有何顾虑请讲。”
“我听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趁着燕帝失踪,利用官家矫诏剿灭冥狱,可是,”丁仝话锋一转,指着丁钺梵怒道:“可是,听说伤了我儿子的凶徒韩断,正是冥狱的杀手——这韩断还窝藏刺杀我的冥狱刺客,你们为何不将他格杀,反而只用两个百姓的人头来蒙混于我!”
“如此做法,让我怀疑你们的诚意——还是说,你们想要蒙骗恩师与我,让我们步入什么陷阱不成?”
“丁大人,你待如何。”独孤苍柏问道。
“哼,下官只想让独孤大人将韩断捉拿归案,”丁仝目注叶翎潇,恨声道:“我不伤他性命,只是要他一对眼睛。”
“这——”独孤苍柏望向叶翎潇,见叶翎潇面无表情,对丁仝的话置若罔闻,一时倒是不好应承。
“翎潇,丁大人的要求倒也算不得过分,”柳文达忽然开口,“丁大人又不要他性命,只是一对眼睛而已,就算没了双眼,他依旧可以在你身下承欢,你又何必纠结呢。”
“哈哈,什么!”一直竖耳倾听众人谈话的丁钺梵大笑,“姓叶的,那个恶贼韩断居然是你的男宠?是你眼光太差还是饥不择食,竟连那种货色也往床上拖?”
“丁公子此言差矣,这风月之事最忌以貌取人,”柳文达以手支颐,轻轻浅笑道:“有些人外表长得天香国色,可是放到床上死鱼一条,说是欢好倒像奸尸。而有的人,别看其貌不扬,脱光衣裳上了床,立即变成淫娃荡妇,直教人欲仙欲死。我瞧那韩断一身媚骨,想来定是个中高手。听说丁公子偏好此道,这次却是真真看走眼了。”
柳文达话中有话,旁敲侧击,果然激得丁钺梵大怒,狂笑道:“好好好,真是岂有此理!爹,你去派人将恶贼韩断捉来,将他的眼睛给我换上。我倒要试试他的滋味,是不是像姓柳的说的这么销魂。哼哼,等我玩腻了,再将他双手双脚斩断,送到下等妓院,让他接客接到死。”
“梵儿!休得胡言!”丁仝溺爱独子,知他说话一向嚣张狂傲,不知进退。此时听他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下意识的看向叶翎潇,却见叶翎潇面色不变,只是握着夜光杯冷笑,想到柳文达所说叶翎潇与韩断的关系,心中顿觉张惶忐忑。
独孤苍柏见叶翎潇面上不动声色,可是握着夜光杯的手已经泛起青色,忙凑过去低声劝道:“大师兄,大局为重。”
柳文达这时却又开口说道:“丁公子,你想的倒是不错,可韩断是翎潇的枕边爱物,你问问翎潇可能割爱将他送给你玩弄?”
丁钺梵怒道:“我想要的,谁敢不给!爹,你快派人将韩断抓来,今夜我就当着姓叶的面要了他!”
丁仝见叶翎潇被丁钺梵如此挑衅也未发作,暗道这叶翎潇原来是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狠主儿,心中惧意渐去,故意沈下脸说道:“犬子虽然荒唐,要求也不算过分。若是想要下官为你所用,就将韩断带到岳州府衙来吧。”
“姓叶的,你可听见我爹的话!”丁钺梵离席而起,手臂乱舞,“来人!去把韩断给我抓来!”
叶翎潇沉默良久,一直低头不语,此时将夜光杯放到桌上,竟扑哧笑出声来。
“大师兄!”独孤苍柏见那夜光杯刚沾到桌面就碎成流沙般的粉末,心头大惊,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觉眼前一花,叶翎潇已经飞身暴起,一掌击碎了丁钺梵的头颅。
独孤苍柏手握剑柄,心思急转,霎时间就有了计较。
“梵儿!”丁仝心胆俱裂,“你为何杀我梵儿——”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剑光闪过,也伏尸当场。
独孤苍柏还剑入鞘,退后几步,大声叫道:“有刺客!来人啊!丁大人被冥狱刺客杀死了!”
叶翎潇冷眼扫过丁仝的尸体,知独孤苍柏见自己怒杀丁钺梵,为了灭口立即诛杀丁仝,然后顺水推舟嫁祸于冥狱。此种当机立断的狠辣心计实非寻常人所能拥有,心中顿时泛起隐隐的不安。
府衙的仆人和独孤苍柏手下的侍卫涌入厅中,独孤苍柏调遣下属去追捕那并不存在的冥狱刺客,叶翎潇负手肃立,并不参与。
正在这时,只听柳文达惊呼一声,“快看,那是什么!”
叶翎潇循声望去,只见柳文达蹲到丁钺梵的尸体旁,指着丁钺梵碎裂的头颅,目现惊惧。
丁钺梵的头盖骨碎成几片,灰白色的脑浆喷在席面上,在明晃晃的灯火映照下,蠢蠢闪动,似有异物混杂其中。
柳文达强忍恶心,用筷子挑起一块脑浆,凑到灯下观看,只见一团线头般的虫子扭曲缠绕,竟是在以脑浆为食。
叶翎潇心中作呕,脱口问道:“这是什么虫子?”
扔下筷子,柳文达脸色发白,失魂落魄的说道:“没想到,我竟能见到失传已久的血降。”
“血降?”叶翎潇不明就里,反问了一句。
“这是苗疆的邪术,”独孤苍柏远远站着,不敢过来,只是说道:“看来丁钺梵已经血蝇入脑,唉,能提早死于掌下,这厮倒真是好运气。”
“这邪术当真如此可怕?”见独孤苍柏和柳文达都面现恐惧,叶翎潇也下意识的退开几步,不敢再靠近丁钺梵的尸体。
“丁钺梵已死,血降之术未成,这血蝇吃光他的脑子就会死去,倒不用惧怕它会传染。”柳文达干笑一声,“我们其实,大可不必躲这么远。”
那些进来收尸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们三人在说些什么。
叶翎潇不再说话,拂下袖子,转身欲走。
“大师兄,此间事毕,你接下来要做何打算?”独孤苍柏忙追上去问道。
“你回京城准备下一步行动。”叶翎潇表情忽然变得柔和,微微笑道:“我要带韩断回天山。”
“大师兄,难道你真的要将韩断带在身边?”独孤苍柏急道,“韩断是冥狱中人,若他知道你要剿灭冥狱,定会对你不利——大师兄,为成就大计,必须除掉韩断!”
“不会,他对我发过誓,他不会背叛我。”叶翎潇打断独孤苍柏的话,忽然脱口问道:“赵立哪去了?”
“这……”独孤苍柏目光闪烁,张口结舌无法答言。
“从刚才起,你的亲信下属赵立,就未在你的身边。”叶翎潇面如寒霜,厉声道:“莫非你不听我的命令,竟然,竟然——”思及那个可能,叶翎潇狠狠打了独孤苍柏一掌,转身就想冲出花厅。
“翎潇,天色这么晚,外面又下着雨,你这是想去哪里呀?”柳文达笑吟吟的拦在门口,叶翎潇伸手想推开他,一阵甜甜的香味袭来,叶翎潇急忙屏住呼吸,可是已经迟了——脚下一空,身躯向前倒下,就这样被柳文达抱个满怀。
“大师兄,你中了柳庄主的醉梦无痕,”独孤苍柏让下属从柳文达怀里扶过叶翎潇,说道:“这些日子你劳心劳力,也该好好歇歇了。”
叶翎潇死死瞪着他,只觉眼前人影摇晃,意识渐渐抽离。
“大师兄,你猜的没错,赵立被我派去再来客栈了。”独孤苍柏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传进叶翎潇的耳中,“赵立的嫡亲弟弟被韩断所杀,韩断以命抵命也是应该的。”
“独孤……苍柏……”叶翎潇咬牙狂怒,口中却只是发出斯斯的气声。
“翎潇,快睡吧,现在韩断大概已经被赵立折磨的生不如死了,你何必再想着那个废人。”柳文达抬手在叶翎潇口中塞了一颗药丸,爱怜的说道:“醉梦无痕,加上化功丸,翎潇啊翎潇,这样的你,不好好睡觉,难道还幻想飞去救韩断吗?”
第十三章 (上)
再来客栈,后院客房。
韩断枯坐屋中,倾听着屋外的雨声,嘴边噙着苦笑——那人不在身边,他竟然在夏天的夜晚感到了彻骨的寒冷——果然,厮守这个习惯很可怕。蜡烛爆了个烛花,一滴烛泪淌下来,烛芯滋滋烧着,冒出嫋嫋的黑烟。韩断拿起剪子,剪掉了半截烛芯。
雨夜,孤坐,剪灯烛。
韩断不禁想起很多年以前,卫血衣坐在幽冥殿中,也是这样持了一把银制的小剪子,一次一次剪去燃尽的烛芯。卫血衣落寞的等待着,等待着岚山公子的一点流连。
不知此刻,自己的脸上,是否也浮现出寂寞和期盼的神情?
“翎潇……”韩断抚着胸口,食蛊虫没有发作,可是胸口却疼得让他窒息。
床上难得的整齐,韩断走过去,解开白色绫罗的衣带,丝质的布料摩挲着身体,很凉,也很柔软。
侧身倒在床上,韩断想:也许明日睁开眼睛,自己的世界就会陷入一片黑暗……
翎潇,你此时在做什么……
好想再看看你。
忽然,窗外火光突现,靴子践踏泥水的声音穿过院子,片刻间,嘈杂声停在门外。
韩断从床上坐起,整理好衣服,看了看桌上的烛台,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过去拿来。
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十几个穿着官衣的汉子堵在门外,两面的窗纸上人影晃动,不知院中还有多少人。
当先的汉子举起手中的宝剑,直指韩断,“你就是韩断?”
韩断坐在床沿,目光平静如水,声音比水还要清冷,“我就是韩断。”
“我等是独孤大人的麾下,奉命前来,送你上路。”那汉子握着剑柄,慢慢走到韩断近前,呛啷拔剑出鞘,剑身一横,架在韩断颈上。
韩断身形不动,淡淡说道:“请便。”
那汉子一愣,将宝剑向前一送,锋利的剑刃割破了韩断的脖子,嫣红的血珠从剑刃下渗出来,顺着颈上的曲线蜿蜒流下,汇聚在锁骨的凹窝中,随着韩断一起一伏的呼吸,渗入雪白的丝绸衣襟。
吞了吞口水,那汉子收回心神,狞眉笑道:“你不怕死?”
韩断眉头微蹙,轻叹一声,说道:“死或不死,原是与怕或不怕无关的。”
那汉子用剑锋托起韩断的下颌,强让他看向自己,“你说的倒也不错,杀人者人杀之,就算怕死,你也是非死不可。韩断,你看看我的脸,可觉得眼熟。”
韩断瞥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你不记得?那也难怪,你杀人无数,定是记不得那么多。”那汉子兀自狞笑,耳畔却传来韩断的叹息。
“我虽杀人无数,可是却记得每个被我杀死之人的样貌。”韩断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兄弟杀了小孟,原是应了你刚才所说的杀人者人杀之,你想杀我报仇就请动手,莫要再多说废话。”
“你这人倒也有趣,”那汉子没想到韩断居然会这么说,没有动手却将宝剑收入了鞘中,“我叫赵立,我弟弟赵旭虽然武功低微不成气候,可是竟会被你这个没有武功的废人所杀,当真死的糊涂。”
“我虽没有内力,可是学过的剑法却还没忘。”韩断淡淡说道。
赵立上上下下又打量了韩断几眼,忽然对门口的属下一挥手,“给我拿把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