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脸一板,拍开他的手指说:“找死。”边说边抬手仔细把腰带一圈圈缠到他身上。明生看看他刚长出没几寸的头发,突然也失语了。两个人都沉默的时候气氛有些奇怪,院子里很安静,偶尔从哪里传来几声鸟叫,屋檐上的瓦松在风里轻轻晃。
北辰开口说:“你记不记得我讲过,你若回去,只当发梦把我们忘记干净。”
明生沉默,随即说:“我记得。”
“其实我有想过哪年我们在中华街的路上遇到,我请一起上华正楼喝酒,点最贵的菜最好的酒。”
温热的气息拂得颈后有些麻痒,明生感觉手被一下紧紧握住。
“无何如何,还是兄弟。”
微笑一点点扩大成很大很大的笑容,明生脚步一错,抽腕一记手刀斩向身后人的颈侧,“靠,为一碗汤就和我翻脸!”
北辰抬手接他招式,眼神又深又亮,嘴唇动了一下,一句“笨蛋”却没有出口。
27.
除夕夜前下了场雪。
名叫五灯亭的日本料理店出了命案,中看不中用的和纸门扇被子弹射穿,尸体横了一地。受害人大概击伤过杀手,血迹在雪地上点点绽开,最终在一处暗巷聚成大滩。
警方查不出那个横尸街头的男人的身份,但中华街的许多人都知道,那个人花名方片,是叶平南手下的一个打手。
马来西亚人放话要掀了叶家的生意,夜皇宫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到了除夕那天,更是人迹冷落。
叶闻天坐在吧台旁等人,缓缓用手指拨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对生意好坏似乎也不甚在意。他习惯在喧闹的场合想事情,因为就算出神也不会被周围人注意。今夜的音乐低柔婉转,于是心情格外郁躁。
身旁有人拉开椅子默默坐下,如同当年在学校天台一样,不用转头也可感觉到旁边投来的专注视线。
他记得那家伙平日里虽然一脸犀利冷硬,眼角却有笑纹,衬得笑容格外真诚。只不知那笑容从何时渐渐变少。或许便是从那一夜。
他放下酒杯转头低声说:“你知不知那晚你其实救了我一命。”
对方一言不发听他讲完了整件事情。良久发问,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现在才要告诉我?”
语意含混,不知是责怪说的晚了,还是怨怅干脆不要知道比较好。
叶闻天抬眼,目光被定定捉住。回视过来的眼睛黧黑,夜色下显得深邃却真诚。
来自男人的拥抱果然硬邦邦,不若女人温软。
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推门,拔枪,射击。密集的枪声响过之后,陈家骏抬头注视着仓库另一头的靶子,弹孔密集的散布在人形的左胸部分。他缓缓放下枪,摸了摸扣扳机的食指,第二指节那里虽然已经起了厚厚的茧,但还是有些隐约作痛。
摘下靶子扔进一边的垃圾堆里,他甩上门,离开了这间废旧仓库。
橘子坐在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上,有些忐忑的对他微笑,脸颊有了些血色,不似刚打胎那时候憔悴。橘子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在看场子,挣的一点钱不够养活自己,家里的钱全填了家安的赌债。那时橘子笑说实在不行就把小孽种生下来掐死。好在后来有做中介的熟人介绍他做现在这单生意。
这间仓库离码头很近,汽车没有发动的时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空阔浪声。家骏点了支烟不期然想起以前曾经有过的那些对话。
“如果我足够强,就不会需要周围的人做出牺牲……”
“不管我做什么,都是自己愿意。”
“我想造一座能保护所有人的房子。”
“好。我们一起。”
“再见。”
“多保重。”
他掐灭烟头,轻声说:“对不起,也许我能为你做的只有那么多。”
明生和北辰并肩站在院子里,一挂鞭炮放完,倒衬出院子里雪后那种独特的静谧。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雪反射天光,整个院子透着奇异的薄明。
明生问:“明天能赢吗?”
北辰在被白雪覆盖的一堆竹竿上踢了一脚:“靠它了。”
明生还未及答话。大门外突然有人大喊:“阿辰你个小兔崽子,还不跟你老娘滚回家来吃团圆饭!”
一只手勾住脖子:“走吧。我老娘早就想见你了。”明生不由微微一笑。手掌摊开,手机上屏幕闪光,现出一行字来:“我在门外,新年快乐。”
鞭炮,白雪,团圆饭的香,新年快乐。
那一刻他轻轻对自己说,我想留下。
第二天早上,陈家骏被电话铃声震醒。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一切正常。”他咔嚓一声切断电话,不慌不忙的起床换好衣服。
楼下停了一辆汽车,应该是偷来的,这样根据车牌也不会查到任何线索。家骏从楼下的邮箱里掏出一个厚纸包,钻进车里。撕开厚纸包,里面露出一支点38口径左轮手枪。枪的编号已经被刮掉,枪柄和扳机上缠着不会留下指纹的特制胶带。他拆了手枪检查了一遍,然后重新安装起来,最后他从纸包倒出子弹装进弹膛,随即发动了汽车。
十分钟后他把车停在南京町附近的一座百货大楼下面。楼下有个小型停车场,南京町里边人声鼎沸,挤满了来看热闹的游客。停车场里也停满了车。他很轻易的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辆白色越野车,车旁站着两个高个子男人。
家骏把车停在大楼对面,点了支烟耐心等待。他知道自己没猜错,辉哥在大楼对面的公寓里养着外宅,那女人今年给他生了个儿子,年初一,他总会过来看看。
大楼百货商店为了招徕人气,在楼中央的大型屏幕里播放着电视台关于中国春节的直播节目,新奇的题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在介绍了关于春节的来源和种种习俗之后,镜头一转。一座金碧辉煌的牌坊出现在屏幕上,画面出现横滨中华街的字样。
镜头推进,在关帝庙的牌子停留片刻随即开始落到在庙里祭祝的人身上。一个僧人站在台阶前正把一把香烛放进香炉,他身旁有个握着香的少年转身跟后面的人说话,露出正脸,正是明生。
家骏一愣,靠到副驾驶座那侧的窗户,抬头注视屏幕。镜头却切换到一旁去介绍中华街的各种美食,家骏用眼角撇了眼对面大楼,没有人出来,低头看表,离九点还有五分钟,他知道辉哥一时半会还不会出来,但十点有座新酒店开张,他一定会去捧场。
现场采访过几个少见多怪的观光客后,镜头再次转向关帝庙前的竹架,给了竹架顶端象征青的红色花球一个特写之后,锣鼓喧天,狮子出街。
两头狮子,一青一红,向架前疾扑而去。青狮沉雄昂藏,红狮却胜在轻灵敏捷,一抢一攀之际已占得先机。青狮紧随其后,狮头与前狮狮尾一接,电光石火间已交手几次,单腿连击,膝撞,手刀,刺拳,拳风腿影如万花缭乱,精彩纷呈。家骏凝目片刻,移转目光去看那两个保镖。
那两人大概也练过几招,看见如此精彩的交手自然见猎心喜,一时也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家骏想这种巧合大概也算的上是老天帮忙,他不敢再看大屏幕,转而把目光落到楼门口不敢稍离。
青狮只是一味缠斗以待择机发难。红狮狮尾且站且退,忽然虚晃一招逼退青狮,转身向架上疾攀。他脚上大概使了千斤坠,凭着硬桥硬马的功夫,几个起落,踏足之处竹杆纷纷断裂,一时阻住青狮去路。
待青狮绕到竹架的另一侧拼命攀跃时,红狮已离红色花球极近,狮头叠到狮尾的肩膀正欲向上扑去,那青却似长了翅膀似的一下荡开。家骏突然听到路那侧的人群爆发一片惊叫和叫好之声,可他无暇回头。
对面公寓里面走出的那个矮胖的壮年男子,正是辉哥!
家骏呸的一口吐掉香烟,随手从座位下面抽出枪,一脚油门,汽车飞窜上马路,横到保镖和辉哥中间。
家骏清楚看到辉哥眼睛的狂乱和恐慌,但眼中所见的无法在他头脑里激起任何想法,他觉得全身的血全涌到头上,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如同以前无数次的练习一样,他很镇定的用食指扣动扳机,对着男人的左胸部连开三枪。
当两个保镖从路对面的枪声和尖叫中猛醒过来的时候,那辆突然出现的汽车已迅速消失在马路的拐弯处。
明生记得在那段上午梅花桩下午扎马步的日子里,他曾问过罗师傅:“有没有什么克敌制胜的绝招?练这个就能赢吗?”
那次罗师傅难得的没有让他去练俯卧撑。只是反问:“真交手的话,你能赢姓方敬轩吗?北辰能胜过那个叫Andy的吗?”
他摇头说不能。罗师傅追问:“如果不交手呢?如果不给他们交手的机会又如何?”
那一刻他明白了。
那个绝招就是快。
红色花球就在眼前,明生伸手去够,花球却在眼前荡开。他抬起狮头一看,原来从下方戳上来一根竹竿,只一绞,花球上方的彩带就缠上竹竿,再用力一挑,红色花球又向另一侧荡去。
他向下望了一眼。原来是敬轩。敬轩也注意到他的视线,举起狮头对他挑衅一笑,一翻腕子把竿子向外疾甩,绑住花球的彩带发出“哧”的一声。明生不及多想,抛起狮头跟着花球一跃而下。
那彩带本缠得不牢,断裂以后突然一下从竹竿上松脱滑落。明生的手指几乎已触到花球,腰间忽然一紧,下坠之势立止。地面看起来好远,那天坠桩的眩晕感再次出现,明生一咬牙,反手抽出腰间暗藏的匕首,一刀斩向绷到笔直的腰带。
北辰的惊呼不及出口,明生已经抓住花球的绸带,以一个倒挂的金钩的姿势用脚腕稳稳勾住竹架。地面急骤放大的冲击感让他有些想吐。Andy就在他身旁,不容他休息,劈手要夺花球,明生抬起脚腕扣住另一只脚,身子向旁边一翻,躲过一击。北辰见情势凶险,用狮头架开敬轩的袭击,抓住明生的背心把他扯回上边。
接过北辰手里的狮头,明生说声:“不要缠斗。”北辰答应一声,两人正要向竹架下跃去。敬轩的竹竿又如影随形的卷了过来。明生抬腿将竹竿压到脚底用力一碾,竹竿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明生举起狮头做个鬼脸:“你输了。”
话音未落,他和北辰凌空跃下。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爆出一片热烈的鼓掌和喝彩。锣鼓未收,声音反倒更为激越。鞭炮和爆竹声也应时四起。阿标从人群中挤出,拿着相机说:“七哥,快跟明生来一张!”
明生抱着狮头和北辰一起合拍一张,突然有人挤上来说:“也带我一个。”却是敬轩,话音未落,他猛的推开北辰的脸,揽过明生,阿标咔嚓一声按下快门,相片把两个舞狮少年肆意挥洒的青春定格在那一刻。
Andy远远的看他们笑闹,从鼻子里“切”一声,消失在人群中。阿标拉着北辰拍照的空挡,敬轩问明生:“你怎么会带匕首?”
明生一笑:“原本准备拿来招呼你的,没想到自己先用上了。”他眼睛闪亮,如利剑出鞘:“你说的,作为棋子,身不由己而已。”
敬轩笑容一僵,涩声说声:“怎会。”背上却浮起一道寒意。心道果真是看走眼了,好在,不用再与他为敌。
此时楼下闹得正欢的几个人并不知道,华正楼上,李绍康刚接到辉哥被杀的消息,面对席上众人的道贺,几乎要压不住怒气把酒杯砸到了地板上。
明生上楼的时候筵席已散。
楼上一角有休息室,他推门进去。李绍康支着头坐在沙发上,拉着窗帘,一室烟味。
明生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李绍康沉声说:“辉哥被杀了,杀手是你哥哥陈家骏。”
明生只觉脚一阵发软,呼吸不畅,攥紧拳头说:“怎么可能?”
他眼里的惊异不是假的,李绍康瞧出他不知情,松了一口气说:“有人看见。况且,你全家人都失踪了。”他欠身逼视明生说:“他胆子好大,不怕我扣下你逼他现身。”
明生摇摇头:“你不会。”
李绍康缓缓点头说:“是,我不会。可我也不能留你下来。”仿佛是从脚底浮上来的无力感将他紧紧抓住,十年前送大哥出殡是,离开东京放弃学业是,包括此刻也是,现实是严酷的,而一切感情都是必须向现实妥协的。
明生十指抠进掌心说:“我知道。我哥是辉哥看你面子才收的,我要留下,你就坐实主使的罪名。”
“你说一句实话,如果……”他一步步走近明生,“如果没有这件事,你会不会留下?”他打定主意,只要明生说一个会字,不管花什么代价他也要把他留下来。
无数念头在明生的脑海里划过。他知道家骏指的道路才是正确的,他必须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必须离开这里,必须不断催眠自己这个地方不过是另一个南京町,另一个看不见天空的地方。所有一切的都是一场梦,必须被忘记。即使……即使在这个人身边,无论是哭和笑都可以那么奢侈。
他已经分不清胸口那仿若用利刀搅动内脏的疼痛到底是什么,只有把头沉得更低,哑声回答:“不会,不能,不可以。”
李绍康的脸色一瞬难看到了极点,低声道:“辉哥没说错,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说完,他疾步下楼。
感觉到他的气息甫一消失,明生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到了地板上。
李绍康站在华正楼门口,忍不住苦笑,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做到,未料到临到头来自己也可以如此平静的送他展翅高飞。
华正楼外阳光明媚,四下里偶尔有炮仗断断续续的声音。空气里已经开始飘散出一片火药特有的馥郁气味。
尾声
陈明生在三天后得到了家人在名古屋的消息,启程和家人汇合。
一星期后方敬轩全家离开日本移民香港。
没出正月,叶平南在开港街被杀,死的时候手握一把被称为UA的药片,也算死得其所。
二月,李绍康投资修建的朝阳门竣工,当天也有舞狮表演,年初的那场热闹渐渐被人遗忘。
番外:春梦
从打工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明生把手伸向房间电灯的开关,然后又停住。欲伸不伸的手、熟悉的烟味、百叶帘的噼啪声、窗外桃花一样潮红的余辉——瞬间的光、影、气息和过去某一刻如此相似,让他有片刻的错愕。
墙角唯一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高级定制西装在这个四叠半大小的夕阳房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装满食品的纸袋砰的一声落到地板上。明生背转身按住门把手,是要锁门还是开门逃跑,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如同汹涌的狂潮互相激荡开来,又转瞬消退得干干净净。
他镇定下来,关上门,咔嚓一声落下锁。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的模样并没有多大改变,他两手按定扶手,一脸笃定,宛如高高在上的帝王。
一瞬间,像狂风吹彻迷雾,当年在面对这个人时一直存在的莫名烦躁和难堪第一次有了成形的语言。那是败北感。对那个永远凌驾于上的男人,不想臣服却不得不臣服,不愿倾慕却无法不倾慕。
三年时间,除了看清了这点之外,也至少让他学会,坦然面对比逃避更能解决问题。
狭小的空间,不用几步就能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明生低下头,坐到他脚边,随即慢慢把头靠到对方的膝盖上。很卑微很卑微的姿势,但男人膝盖温暖而坚硬,如同暖阳下的岩石,让他不想离开。
明生记得那一天,这个人用愤怒的声音说:“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其实他很告诉他,做狼很辛苦,远不如做狗轻松。做一只狗,可以理所当然的占据主人脚边的那块地方,开心的时候可以对着主人摇尾巴,无聊的时候可以舔舔主人的手,也可以毫不惭愧的接受那些爱抚——无论是摸摸头,抓抓耳根还是拍拍背;狗的字典里没有卑微这个词,自然也不必有尊严;狗不需要有思想,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人手上,让他成为自己世界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