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夕绝(出书版)BY 千觞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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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吟半晌,认真地问沈沧海:「你说夕绝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沧海只是默默望着商夕绝,良久,低下头,平静地道:「雍夜王,待会就请你把他送去鹤王爷那边罢。我不想再和永昌王见面,你若是觉得我继续待在你族里,会给你族人带来麻烦,不妨送我回姑苏。」

两相不见,对于这两人,或许是个不错的抉择,只不过……雍夜王紫青双眸一阵光彩变幻,最后轻拍了拍沈沧海的肩膀,道:「也好。既然你决定了,我现在就把他送回去,今晚你我启程回雍夜族。」

「不。」沈沧海突然抬头,脱口否决,又对商夕绝看了好一阵,几经踌躇,终于似下了什么决心,道:「我想到了还有件事没做,就迟点再走吧。」

雍夜王鲜见沈沧海如此犹豫不决,正待追问,忽然听到帐篷外有人大喊道:「族长,夫子,我们也来了!」

「离风?」这小家伙,怎么大老远地跑来冰海看热闹了?雍夜王弯腰钻出帐篷。

沈沧海刚推动轮椅转过身来,便见帘子掀起,少年一阵风般扑了进来,兴奋地囔道:「夫子,你看,还有谁来了?」

看见欧阳麟随之入内,沈沧海并没感到奇怪,强打精神对欧阳麟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陡然间见到了被欧阳麟身体遮住的另一人,他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只比离风略大着几岁,神态却比离风成熟得多,满身仆仆风尘,走过来俯身将沈沧海用力抱紧,喜极而泣。「大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世上唯一的亲人突然出现眼前,沈沧海惊喜过了头,直到脸上湿湿的,沾到了对方的热泪,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替自己最疼爱的四弟抹着眼泪,不胜悲喜。「日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雍夜王返进帐内,料想他兄弟俩重逢,必有不少体己话要倾诉,外人不便多听,于是叫上离风和欧阳麟,悄然离去。

「是元烈告诉我,大哥你被人带到了雍夜族。我四处打听,不久前才到西域。不巧大哥你又跑来看狩猎盛会,我不想多等,就请你那学生离风带路,上这来了。」

沈日暖不愿大哥担心,便长话短说,将自己寻人的经过一笔带过,更不提途中诸般艰辛,扭头朝商夕绝打量一番,道:「大哥,他就是那个跟你同住的永昌人?」

沈沧海心知弟弟与离风一路同行,肯定从离风嘴里听到了他和商夕绝的关系。点点头,正想着该怎么向弟弟解释自己喜欢上了个男子,沈日暖却微笑道:「大哥,你今后是准备在西域长住,还是回姑苏?要是回去,不如把他也带上。」

记忆里这四弟最是顽皮冲动,如今可变得稳重多了。沈沧海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叹息着摇了摇头。本就不欲再给雍夜族惹来祸端,想求雍夜王送他回去,四弟来了,正好。

「日暖,我随你一起回家,就我们两人。」

「那他呢?」沈日暖有些意外。

「他的事,我日后再告诉你罢。」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沧海柔声道:「日暖,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替我照看他。那边包裹里有干粮,你饿了就先吃。还有,他受了伤,那几处穴道是我封住的,你别给他解开。」

沈日暖虽然好奇,但在江湖漂泊经年,已不再是当年的莽撞少年,当下点头应允,目送沈沧海出了帐篷。

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篝火和星光交响闪烁,点缀着夜色。

沈沧海的目的地,是那个离他不远的帐篷。他将自己慢慢推近帐篷,还没开口,红衣男子高大的身影已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是你。」红衣男子一望他身后无人,笑道:「你那朋友呢?」

「我就是为了他的事才来的。」先前已深思熟虑过,所以沈沧海此刻语气异常平静,仰望男子,道:「我想请无双公子再施妙手,替我那朋友除了脸上那胎记。」

「哦,他决定了?」

沈沧海微摇头,「他还不知道。是我想让他能像个常人般生活,不用再遮遮掩掩。」除去那片骇人的胎记后,永昌王的心病也应该消失,不至于再讨厌自己那张脸,不会再把自己囚禁在那个简陋的斗室里。

纵使他已决意要回姑苏,从此与夕绝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他也不要那个孤单可怜的人再受永昌王的折磨。

「这……」红衣男子微一迟疑,帐内人却逸出声清冽华丽的轻笑。「红尘,先请那位公子进来罢。」

心跳在那魔魅的声音里又变乱了,沈沧海正觉难受,红衣男子已将他推了进来,手掌按上他背部,输了些真气给他。沈沧海狂跳的心脏顿时略有舒缓,感激地回头,向红衣男子道了声谢。

转首,终于在烛光里看到了一个席地而坐的水银色男子背影。墨亮如乌檀木的长发披泻而下,黑得仿佛将他周围的光焰都吸敛进了发丝之间。

仅是个背影,已令帐内烛火黯然失色。

「莫忘看了一整天赛马,刚睡着。我怕吵醒他,红尘,你先带莫忘到外边走走吧。」男子轻轻地将他臂弯里熟睡的男童递给红衣男子,然后旋身,面对沈沧海,优雅微笑:「沈公子,你真的决定要我替贵友医治?」

男子一双墨玉眼眸含笑流转间,仿佛蕴藏着无数种情感,千变万化。

沈沧海蓦然觉得,那尊已破碎的瓷像根本就及不上真人万分之一的风华,也难怪伏羿为之痴狂……

对面那双魔眸一阵变幻,似是窥透了沈沧海的内心,缓声道:「伏羿向我提起过沈公子和贵友。即使看在伏王的情面上,我也愿意医治公子和贵友,何况还受过你们赠粮的恩惠。」

伏羿?!沈沧海一怔,也不知自己该伤怀还是该高兴。伏羿想必是认为亏欠了他,所以才想让无双公子医好商夕绝的脸,可是他又有地方需要医治的?

心神飘忽之际,听见那无双公子续道:「沈公子的双腿,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康复,可否让我一试?」

沈沧海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婉言谢绝了。「沧海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不敢再劳烦公子。公子肯医治我的朋友,沧海已感激不尽。」

这双腿,是他欠大夫的。他害大夫失去了一条腿,家破人亡,合该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以此偿还自己年少无知犯下的罪孽。

无双公子想不到他会拒绝,朝他凝睇片刻,微笑颔首,转了话题:「那就把贵友请到我这边来罢。我先替他除去胎记,再看他身上何处的皮肤合适,给他换上,不过得将养上数月,方能与他脸上原来的肌肤完全生合。」

「用我的可行?」看到无双公子目露讶色,沈沧海反而轻松地笑了。

夕绝为了救他,连性命也可舍弃,他却要弃夕绝而去。一生一世的承诺,已被他亲手打破,那至少临行前,他想为夕绝做点什么。

「皮肤再生时,痛楚不小……」无双公子似想劝说沈沧海放弃,但见沈沧海清隽的脸上仍挂着恬静笑容,他静默了一阵,终是微叹点头。

奇异的药香味混着白雾,慢慢地从架在火堆上的小瓦罐里飘出。

沈沧海平静地坐在轮椅里,看弟弟将商夕绝背进帐篷,放到已经铺好的一条被褥上。

沈日暖怀疑地朝帐篷里那个正在清洗双手的水银色背影看了几眼,委实不信有人有如此神奇的医术,能将那永昌人的胎记消除,不过既然大哥信,他也不忍心泼冷水,问道:「大哥,你要在这里一直看着么?到时鲜血淋漓的,我怕你受不了,还是回去吧!」

「我好歹也算半个大夫,没那么怕血,不碍事。你连日赶路也累了,自己回去睡觉罢。」如果被弟弟知道他要把自己的皮肤剥下来给夕绝,绝不会答应。

雍夜王那边三人也听到了动静赶来,把个小帐篷挤得满满的。红衣男子还抱着孩子,此刻不得不干咳一声,开口赶人。「诸位还请跟我出去,别让我朋友分了心。」

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也不好意思再逗留,随他鱼贯而出,帐篷内终于清静下来。

一小碗冒着热气的药汁端到了沈沧海面前。「这是麻沸散,喝下它,可以很快陷入昏睡,不会感觉到疼痛。」

沈沧海接过药碗,见无双公子已端起另一碗麻沸散,撬开商夕绝的牙关,缓慢灌下。他不再犹豫,静静地喝下了碗里药汁,随后一点点,被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夺走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的瞬间,已是翌日正午。他已经躺回到了自己的帐内,俯卧着,身体仍因麻药的残余药力而僵硬,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背部,却如针刺火燎,痛彻心肺。只因他背上一大片皮肤,被剥离了身体。

这种痛,恐怕要延续上数月。他虚弱地轻喘着,心里没有懊悔,反升起点淡淡的喜悦。给不了夕绝天长地久的相伴,那就让自己的一部分血肉永远陪着夕绝罢……

他吃力地想扭转脖子,可动不了,只能用目光在帐内寻找男人的身影。

商夕绝就躺在他身边不远处,仍在昏睡。整张脸裹在好几层白布之下,甚至眼睛也给包住了,只露出鼻孔和嘴巴。

「大哥!」沈日暖一直坐在边上等沈沧海苏醒,这时忙奔了过来,丝毫不敢碰触沈沧海的身体,颤声埋怨道:「你不是说不带他回姑苏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傻,让自己活受罪?」

弟弟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早在沈沧海预料之中,他勉力轻笑道:「日暖,你不懂的……」

「我怎么不懂?」沈日暖生气地反驳,可看见大哥鬓角额头全是细密冷汗,他再也无法责备,用袖子小心地为沈沧海抹着汗,又道:「大哥你想不想吃什么?我喂你。」

沈沧海摇头,「日暖,去请雍夜王过来,我们也该向他辞行了。」

沈日暖差点又失去镇定,想跳脚。「大哥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能长途跋涉呢?」然而看了看沈沧海平静却毫不妥协的表情,他无奈地一跺脚。

自己这个大哥,虽然身有残疾,又不会武功,在人前总是一贯的温文恬淡,看似随和,可骨子里一旦认准了什么事情,比他们几个弟弟更固执。

雍夜王很快就被请了过来,听沈沧海说想要和弟弟回姑苏家乡去,他静了静,爽快地答应了。「沧海,我知道你一直挂念故土,我也不再阻你离开。唉,只可惜我雍夜族又将没有先生教族人学习中原文化了。」

「如果西域与中原不再征战,往来通了商,总会有越多越多中原人踏足西域,你也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先生。」

沈沧海在弟弟的搀扶下,费力地慢慢爬起身,望着男人道:「雍夜王,我想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雍夜王淡然扫了那边的商夕绝一眼,心下了然,道:「你是要我保守秘密,别向他泄露你的去处。你尽管放心吧,我不会说给他听的,也会勒令族人保密。」

「多谢你了。」沈沧海因疼痛而血色全无的脸上终于扬起丝感激的微笑。

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向无双公子致谢辞行后,沈日暖将大哥扶进了雍夜王赠与他两人的马车,随后踏上车驾,避开人群,向着东方出发。

沈沧海甚至没有去和离风道别,只因知道那热心的少年一旦得知他要离去,必不舍得他走。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他伤心。

没想到,自己竟会像个懦夫般,偷偷逃离。

「呵……」他趴在褥子上,自嘲地笑。身下的车轮猛然颠簸了一下,震到伤处,他不禁发出声呻吟。

声音虽低,沈日暖仍旧听见了,忙勒停马车,掀起布帘子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没、没事。」沈沧海努力想露出个笑容,但满头冷汗早已将他出卖。

沈日暖心疼地为他擦了汗,重新赶着车上路。车轮在半人高的碧草间平稳滚动。

背部的伤口,尽管涂着那无双公子特制的药膏,依旧火辣辣地生痛,连带两侧太阳穴都在隐隐发胀。沈沧海数度想逼自己入睡,忘却疼痛,却根本睡不着。

昏沈之间,沈日暖低沉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他耳中。「大哥,你和那个永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如果不说,弟弟肯定会追问个不停,于是叹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来到雍夜族后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弟弟。

沈日暖越听越是心惊,自家兄长所爱之人是西域王者,已令他吃惊不小,那人居然还生就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实是匪夷所思。

摊上那么一个情人,只怕任谁都难以消受,也难怪大哥要落荒而逃了。他忧心忡忡地道:「大哥,照你这么说来,那永昌王阴险毒辣,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我才要逃。」沈沧海怅然笑:「他还不知道我家住何方,雍夜王也答应了我不向他泄露我的行踪。中原那么大,即使他想找我,也未必能找到。况且他对我,只是心存戏弄,时日一久,兴致也就淡了,自然会把我抛诸脑后。」

「但愿如此。」丝缕说不出来的不安在沈日暖胸口翻涌着,总觉得事情并不会像大哥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不想给大哥添烦恼,便忍了忍,没再多说什么。

大不了,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立刻带大哥离开姑苏,再找别的地方落脚,总之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再受任何委屈。

冰海之去江南,本就路途遥远。沈日暖又因大哥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特意放缓了行程,将近青龙关,已是暑气敛尽,秋意萧条。

戍守关隘的,仍是射月国的将士,因之前接了射月王的命令,撤兵在即,对出入关卡的人员不再细加盘查。沈沧海又带着当初矢牙所赠的令符,将士略微审验后,便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其后数座关隘,亦都畅行无阻。

秋浓时分,马车终于踏上了中原疆域。

沈日暖这天为大哥后背换药包扎时,发现已差不多生齐了新皮,薄薄一层,似半透明的纸,覆盖了大半个背部,与旧肌肤的颜色格格不入,瞧着非常突兀。他心酸地移开了目光。

沈沧海听完弟弟的描述,却平静地微笑道:「无双公子给我的伤药确实灵验,这伤处愈合的速度,比我原先预料的快多了。照这情形,到家前,这伤就能痊愈。日暖,你也不用再替我担心。」

沈日暖这么多天与大哥朝夕相处下来,哪会不知道大哥每时每刻都在受背上伤痛折磨,甚至夜不能寐,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大圈,容色憔悴异常。

情之一物,果真害人不浅。他无言以对,唯有苦笑。

夜阑人静,永昌皇宫最深处那座巍峨宫宇依然灯火通明。

华丽空旷的寝宫内,无数奇珍异宝在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交织出璀璨迷离的珠光宝气。一条颀长人影笔直地站立在一面巨大铜镜前,凝视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

这个姿势,自从男人扯下裹脸的那堆纱布后,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人一言不发的沉默更令侍立在他身旁的商吟鹤心头惴惴不安,偷眼打量着他,强自笑了笑,安慰道:「皇兄,那个中原大夫的医术还算不错。皇兄你的脸现在看着虽然还不太自然,不过依雍夜王所言,用那中原大夫留给你的药物持续涂上数月,脸上肤色最终会融合接近,不至于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商夕绝冷哼一声,终是从镜前转过了身。

他脸上那大片紫红色胎记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朗面目显露无疑。然而细看,就能发现他面部中间自上而下有条疤痕,而且左边半张脸显得更为白净细腻。

这也是商夕绝不满的原因。在冰海源头被沈沧海偷袭昏厥后,清醒时,他惊愕地发觉自己竟已在归国途中,整张脸还被包得无比严实,目不能视,药味和脸上的蛰痛感都在告诉他,他的脸受了伤。

他第一反应就想掀下纱布看个究竟,被同在车厢内的商吟鹤及时阻拦。「皇兄,现在千万别乱碰。雍夜王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是须得再等上两个月,才可将纱布拆掉。」

他不明就里,细问之下,方知在他昏迷期间,雍夜王请那曾医治过他的中原人替他剥除了脸上胎记,换上一块从刚死之人身上剥下的皮肤。

「谁要雍夜王他多管闲事?」他震怒。喜欢收集那些美丽的死物,并不代表他愿意将死人的皮肤缝到自己脸上。接下去,想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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