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夕绝(出书版)BY 千觞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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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莫非是看不起我,还是嫌我们的酒水不好?」乌术纳只道他文人高傲,瞧不起他们这些武人,故意推搪,不禁面露不快。

「王子误会了,沧海确实是不善饮酒。」沈沧海倒还是头一遭被人强行劝酒,一时无措,求助地望向身边的雍夜王。

「乌术纳,沈先生他的确不会喝酒,这碗酒我来替他喝。」雍夜王接过了酒碗。

他可是深知西域习气,拒绝了他人敬酒,比辱骂那人更失礼。尤其现在还当着乌术纳诸多手下的面,不喝这酒,乌术纳下不了台,势必恼羞成怒。他们还有几天路途要同行,他可不想跟人结怨惹风波。

雍夜王端起碗,正要一饮而尽,突然一条人影逼近,夺走了酒碗。

竟是原本坐在角落里的商夕绝,他垂眸看了眼沈沧海。说是沈沧海的错觉也好,他居然觉得商夕绝眼神里隐隐弥漫着怒气,还有令他心悸的刺骨寒意……

然而没等他深思,商夕绝就转开视线,微掀开裹脸的毛毡,一口气喝干碗中酒,将空碗往乌术纳身前一丢,根本无视众人的怒意,头也不回地走回帐篷。

自始自终,他都一言不发,全身上下却都散逸着不容人亲近的疏离气息。

雍夜王叹口气,不得不向脸色发青的乌术纳解释道:「我这族人天生脾气怪,喜欢独来独往,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倒叫你见笑了。」

乌术纳本来窝了满腹火气,听雍夜王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发怒,顺势哈哈一笑道:「既是怪人,就不必去管他了。来,我们继续喝酒!」

沈沧海惦念着商夕绝,告了个罪,转动轮椅回到帐篷里。

商夕绝就坐在帐篷中央的小火堆边,他已取下了蒙脸的毛毡,低头看着火堆里枝条劈啪轻爆,听见有人入内,也不抬眼。

感受到男人形之于外的冷漠,沈沧海强自抛开心头酸涩,倒了杯清水,推着轮椅把自己送到商夕绝身边,柔声道:「你喝了一大碗酒,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走开!」商夕绝终于抬头,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沈沧海从未见过的嫌恶之色,声音更冷酷得叫他的心都凉了半截。

「别靠近我。」商夕绝背转身,竟似不想再看见沈沧海。

「夕绝,你究竟怎么了?」震惊过后,沈沧海又是伤心又是不解,一场旧病复发,居然使得商夕绝对他的热情一落千丈,令他完全无所适从。

「我真的没有怪你那天发病时那样对我。你也是身不由己,又不是故意想杀我。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还记着耿耿于怀呢?」

他从背后抱住了商夕绝笔挺孤寂的身躯,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怕自己病发会再伤到我,才刻意疏远我,可你如今这样子,我看着实在不好受。夕绝,你只是病了,别泄气,我们一起想法子,总能让你的怪病彻底消失的,夕绝,夕绝……」

商夕绝的呼吸逐渐变沉,双手蓦地抓住了沈沧海的手掌,似乎想摆脱他的环抱,然而在沈沧海接连的温柔轻唤声中,他十指慢慢收紧,继而又缓缓松开,扭转头,直视沈沧海眼中柔情,半晌,才倏忽一笑,道:「倘若我这病一辈子也好不了呢?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死在我手里?」

「那我也还是会陪你一辈子。」

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没想过放弃眼前这男人。听到商夕绝近乎自暴自弃的言语,他更觉心疼,忍不住怜惜地轻吻商夕绝的薄唇。「夕绝,我不会让你再觉得孤单的……啊!」

商夕绝猛一甩肩,竟将沈沧海连人带椅都摔倒在地。

杯子落地破碎,人也紧跟着倒下,双腿正跪在那些碎瓷片上,沈沧海霎时痛白了脸。

商夕绝并未留意,只是冷然道:「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沈沧海,你就这么喜欢向男人投怀送抱么?一见面就招惹上那个乌术纳,让他对你大献殷勤。呵,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真是不错。」

虽然亲耳听见,沈沧海仍不敢相信商夕绝嘴里竟会吐出如此尖刻的嘲讽,他性子再如何的恬淡随和,也觉难堪委屈,声音不禁有些颤抖起来:「你说什么?」

商夕绝冷笑两声,转过脸,不再理睬他。

这时帐篷外脚步响起,雍夜王掀帘而入。他在外面坐了片刻,终究担心沈沧海两人,便向乌术纳告个罪,返回帐篷。

见沈沧海倒在地上,轮椅也翻倒了,他雪白的脸顿时浮起层寒气,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积郁数日的愠意,不悦地道:「商夕绝,沧海说什么也还是我请来的上宾,你再这么拿沧海出气,就请你自便,莫再与我俩同行。」

他话音未落,商夕绝已逸出声冷哼,充满敌意的目光从雍夜王移到沈沧海,讥笑道:「原来我倒成了碍眼的外人了,哈哈!难怪你喝不了酒不来求我帮忙,却要雍夜王替你喝。」

沈沧海听着刺耳,又觉难受,忙向雍夜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你误会夕绝了。」

雍夜王绝顶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沈沧海是有心替商夕绝掩饰,却也不忍去拆穿他,轻叹口气,俯身去抱沈沧海。「我看你今晚还是睡我帐篷里去吧,免得他发起狂来,又伤到你。」

他手指尚未碰到沈沧海的衣服,商夕绝高大的身形已挡在了他面前。

「不许碰他!」

男人褐色眼眸里,全是赤裸裸的恼火和嫉妒。

雍夜王怔了怔,这几天来商夕绝都对沈沧海不闻不问,照顾沈沧海漱洗更衣的担子便全落在了他身上,也没听商夕绝吐出半个「不」字,不想此刻商夕绝竟吃起味来。

不过,知道吃醋,也足见商夕绝心里仍对沈沧海看得极重。雍夜王心念及此,反而微微笑了,道:「那你可别再晾着他不理不睬,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些歇息吧。」

商夕绝既没反驳也未答应,阴沉着脸将帐篷毡帘一掀,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待雍夜王走后,他才回头,朝依旧坐在地上的沈沧海冷冷道:「人都走了,你还坐着,打算等谁来看你这副可怜样子?」

沈沧海无声苦笑,一再告诉自己,如今商夕绝有疾在身,受不得刺激,但凡有什么冷嘲热讽,自己权当耳边风就是。

他扶起轮椅,双手撑着地面,努力地想把自己挪到椅中。

他爬得辛苦,商夕绝却袖手旁观,唯独唇角噙着丝轻蔑的笑容。倏然望见沈沧海膝盖以下的衣裳透出几处血迹,地上有数片杯子碎片也沾了血,他眼神微黯,蓦地走上前,将沈沧海拦腰一揽,放进了轮椅里。

沈沧海甚是意外,还以为商夕绝对他正在气头上,不会来帮他呢!想道谢,商夕绝已走向一边的毛毡褥子,倒头就睡,连眼角馀光也没再向沈沧海这边扫上一眼。

「夕绝……」沈沧海唤了几声,都没回应,他终也放弃了与商夕绝继续攀谈的念头,望着火塘里跳耀的火苗发愣,黯然神伤。

呆坐到半夜,耳听外面谈笑劝酒声均已归于静寂,沈沧海愁肠依然百结难解,又觉口渴,拿起水囊才喝了一小口,便没了水。他看了看背对着他毫无动静的商夕绝,心知不用指望商夕绝会替他打水,抛开满腔愁绪,推着轮椅慢慢出了帐篷。

众人都已在各自帐篷入睡,中间空地那巨大的篝火堆也已熄灭,仅馀灰烟袅绕。

前方不远处,一条狭窄的溪流弯曲如绸带,躺在草地上。沈沧海来到溪流边,灌满水囊解了渴,又卷起裤管。

小腿上被碎瓷划开了不少细小伤口,还有些极细碎的瓷片嵌进了皮肉里,他藉着头顶皎洁如银盘的月光,小心地挑着碎瓷。

「咦,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没睡?」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沈沧海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旋即听出是那乌术纳。他回头,就闻到一股浓烈酒气,更见乌术纳满脸通红,步履也略有不稳,显然喝多了。

他出于礼节,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口渴,出来打些水。」

乌术纳也是渴急了来饮水,趴在溪边狂饮一通才抬头,正看见一双比月色还要洁白柔滑三分的小腿。

别说西域男子大多皮肤粗糙,体毛浓密,即便女子,也不见得有这般白嫩的肌肤。乌术纳又是个粗豪人,想也没多想便脱口赞道:「沈先生,你这双腿可比我家里几个婆娘都漂亮多了。」

沈沧海窘迫之极,碍于对方喝得醉醺醺,他也不好跟个醉酒之人多计较,推转轮椅就想走,谁知足踝一紧,竟被乌术纳粗大的手掌抓住。

「你的腿怎么受伤了?我来替你看看。」乌术纳并无邪念,只是见这么双玉瓷般的腿上沾着血迹,日后伤愈,说不定也会留下疤痕,直叫可惜,趁着酒意就自告奋勇要为沈沧海检视伤口。

沈沧海却忆起了当初那个对他欲行不轨的射月国兵士,虽在盛夏夜晚,他脊背仍冒出无数冷汗,强作镇定道:「这点小伤沧海自己会处理,不敢有劳王子,请放手。」

乌术纳暗笑这中原文人真是迂腐,看个伤还要推三阻四的,他喷着酒气取笑道:「我又不会弄疼你,沈先生你怕什么?」

他也不管沈沧海的羞恼与推拒,迳自摸上了伤口,却陡然间后颈衣领被人一把抓住——

「滚!」一声叱喝,冷似冰刃,划过他耳际。

乌术纳整个粗壮的身躯被抛了出去,「扑通」落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大咳起来。

商夕绝站在沈沧海面前,他背对着月光,脸上落了一片浓重阴影,然而眼里蕴含的怒气,沈沧海便想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不知道商夕绝是什么时候来的。男人之前就气他招惹了乌术纳,要是再误以为他和乌术纳有所暧昧,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沈沧海苦笑着,正试图解释,身体一轻,已被商夕绝腾空抱起。

男人另一只手拎着轮椅,充耳不闻乌术纳在他背后大声叫骂,只管大步往回走,进了帐篷,将沈沧海重重扔到毛毡褥子上。

沈沧海眼前一阵晕眩,片刻才缓过劲来,看见商夕绝颀长身影朝他俯低,竟生出丝怯意,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下一瞬低声痛呼。

商夕绝扣住了他适才被乌术纳握过的脚踝,将他拖近,力量之大,令沈沧海错觉男人想将他的腿骨捏碎。

但商夕绝并没有继续用力,而是冷厉地瞥了眼沈沧海发白的面庞,蹲下身,替沈沧海挑出陷在腿肉里的微小碎瓷片。

他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甚至堪称粗鲁,脸上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挑完碎瓷后,便径直转身,从水囊中倒水清洗起双手,彷佛手上沾染了不洁之物。

沈沧海看着自己脚腕上被捏出来的青紫指印,心头五味纷杂,呆了半晌,嗫嚅道:「夕绝,那人非要替我看伤口,我又躲不开——」

他正斟酌着该如何措辞才能向商夕绝解释清楚,不至于越描越黑。

商夕绝却出乎他意料地回过头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出了帐篷,我就跟着你了。」

他脸色倏忽阴郁下来,冷笑:「你明知道不该再去惹乌术纳,为什么还要冲他有说有笑的?」

原来夕绝一直尾随着他,倒省得他再去解释,但听到商夕绝满怀妒意的指责,沈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气。

夕绝这次旧疾复发后,非但脾气变得乖戾阴沉,心眼也变小了。若非确实看见商夕绝左胸那道伤及心口的刀疤,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站着的是永昌王。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沈沧海脑海里转了一下,自然不会说出来刺激商夕绝。他柔声解释道:「夕绝,他好端端地与我说话,我总不能对他恶语相向吧?」

商夕绝的表情反而越发地阴森,更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气恼。「原来只要有人和你好说好话,你对谁都可以笑脸相迎,是不是?」

跟个钻了牛角尖的人争执,只怕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沈沧海苦笑着闭起嘴。

商夕绝朝他瞪视许久,终于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么?那好,我今后不想再看到你亲近其他人,你若做不到,就别再来纠缠我。我商夕绝也不稀罕你来喜欢。」

沈沧海一阵气苦,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商夕绝已提起条毡子,睡到帐篷另一头,不多时已传出悠长平稳的鼻息。

沈沧海脑中乱得便似有杂草疯长,哪里睡得着,怔怔盯着商夕绝的背影,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他难耐地转开脸,在幽暗的火光里睁大双眼,不让眼中的水气凝结滚落。

那个人,曾经为了救他,不惜举刀自戕,也令他决意要与之厮守终生。可如今商夕绝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让沈沧海惶惑不已,隐隐觉得原先那个总是对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的商夕绝,已离他越来越遥远模糊。

倘若那个夕绝再也回不来了……沈沧海猛打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翌日大清早,骏马嘶鸣,众人忙着拔营起程,极是喧闹。

雍夜王起得早,跑来沈沧海的帐篷内一看,就见沈沧海坐在毡毯上,眼圈略带青黑,双目还隐约有些红肿,显然流过眼泪。

他面色微沉,心想多半又是受了商夕绝的气,也懒得再去质问商夕绝,拉过轮椅,就要带沈沧海出去漱口洗脸,还得解决某些必须的生理问题。

沈沧海看了看商夕绝嘴角那抹淡淡冷笑,不想再惹他不快,便低声回绝了雍夜王:「不用了,夕绝会帮我。」

雍夜王懂他心思,不由暗叹,点头道:「他若不愿,你再叫我吧。早知道,我该带上离风,也好有人照顾你的起居。」

离风要是跟来了,看到商夕绝现在对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还不早扑上去拼命了?沈沧海苦笑不语,目送雍夜王离去。他也没奢望商夕绝会伺候他漱洗,便取了青盐、手巾,自行推着轮椅往外走。

乌术纳那些随从已收拾起器具,正忙着装车上路。

沈沧海仍来到昨晚那条溪流边,洗漱妥当后游目四顾,想找处隐蔽地方解手,却见商夕绝脸上裹着薄毛毡,朝他走来。

「为什么不叫我推你出来?」商夕绝的声音隔着毛毡,有点沉闷,也不待沈沧海答话,推他去到马车车厢背后,扶着他解手。

沈沧海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的注视下处理生理需要,但面对这个迥异于往日的商夕绝,他只觉尴尬万分,低垂着头,不敢与商夕绝目光接触。好不容易解决完,他脸孔已涨得绯红。

商夕绝褐色的眼眸也变得比平素更深,缓缓地从沈沧海两条纤长白皙的腿上移到他因羞赧而透出粉色的耳朵。

如果沈沧海这时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眼神十分危险复杂,带着几分探究、几分讥诮、几分戏弄,更闪动着猛兽捕获猎物时特有的嗜血光芒。可惜他只顾着低头整理衣物,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着他。

第三章

红日洒遍千里碧野,亦照耀着行进在长草间的大队人马。

这两天来,雍夜王一行又陆续碰上几拨前往冰海赴会的贵族,队伍越发地浩荡热闹起来。

那乌术纳王子倒确是个爽快人,那晚虽然被商夕绝丢进溪里喝了半肚皮的凉水,酒醒后自知理亏,反而特意来向沈沧海赔了不是。

不过他在商夕绝手里吃了苦头,对这冷漠古怪的男子终是有所忌惮,此后行程都约束手下骑士离雍夜王三人远远的。

这日午后,沈沧海坐在车内,渐闻外面人声鼎沸,还夹杂着欢腾的鼓乐歌舞声。他掀开布帘,一大片明艳惊人的澄净蓝色立时呈现眼前。

那水色倒映着湛蓝天穹,蓝得似块毫无瑕疵的巨大宝玉,静静横卧于天地怀抱之中。远处几个山头上犹积着银白冰雪,在艳阳下折射出濯濯炫目的雪光。

湖边碧草地上,错落散布着大大小小数百个毡房,色彩斑斓,不时有矫健骑士策马在草地间来回奔逐赛跑,扬起尘土。

雍夜王勒慢了马匹,风尘仆仆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漠笑意,回头对沈沧海道:「明天便是盛会大典之日,我们还算赶上了。」

沈沧海在西域也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是初次见到这等盛况。凝眸细看,不少宽敞华丽的毡房前均竖着根旗杆,各色彩旗迎风猎猎飘舞,旗帜图案尽不相同,应当是各邦族的徽识。

射月国的旗帜,并不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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