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夕绝(出书版)BY 千觞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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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

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

矢牙却认出了男子的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么?」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后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于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不会开战。」他涩然笑了。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干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月国退兵。」

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后,保不定会妒火中烧,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于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着返回,随后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着跟在马车后踏出王帐的那个高大身影。

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着马车远去,一如往昔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轮椅里的人。

「……你……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沉声道:「我中箭苏醒后,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

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我干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数忘了,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么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沉默一阵后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的病情着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的救命之恩。」

他话音未落,身后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着,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着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

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以一瞥后,推着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篷中,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沈沧海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挑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于直起身,放开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着气,心仍在狂跳,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握着轮椅扶手,彷佛不如此,他整个人都会瘫软在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着那么深沉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他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着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艳如雨后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股近乎干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着什么,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颔,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么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缓慢消退,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着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着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么大的火。」沈沧海苦笑着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声音遽然哽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着什么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后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蹍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像着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第四章

难怪男人近来的言行处处流露着乖张戾气,对他更是冷嘲热讽接连不断。其实他早该想到,自从那无双公子为男人针灸施救,治好了男人受损的左侧心脏,苏醒过来的,就已是永昌王,不再是那个待他温柔赤诚的夕绝。

可笑他当局者迷,竟一直以为男人只是因旧疾复发才变得脾气古怪,始终未去深究……

想到适才男人充满侵夺意味的深吻,沈沧海只觉脊背上窜起股寒气,如同有条纤细的毒蛇在慢慢往上爬,指尖也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商夕绝回过头来,审视着沈沧海,倏地一笑:「你在害怕什么?」

他此时的神情相当温和,然而瞧在沈沧海眼里,远比鬼怪更可怕。

沈沧海几乎竭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如今的处境凶险堪忧,也许只有继续装作不知情,方为上策。他勉力挤出个笑容,可声音终究有了丝轻颤。「夕绝,我听你的,不会再去见伏王的。」

「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商夕绝微笑着伸手,摸过沈沧海嘴唇上两处小小的伤口,那是先前被他含怒咬破的。感觉到落手处的肌肤发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舒服,想早些休息。」沈沧海抢在商夕绝先开了口。这变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只想找个借口避开商夕绝。

男人淡然扫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火堆里树枝燃烧着,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

沈沧海和衣躺在褥子上,听着商夕绝一直在他边上缓步来回走动,他闭紧了眼帘,身上的寒意不断地加深。

以永昌王昔日对他的憎恶,无论使出什么手段来折磨他,沈沧海都不会觉得奇怪。那一吻,无疑也是出于恶意戏侮。

或许等翌日,他得尽快将此事告知雍夜王,可是,纵使雍夜王得知真相,又如何?难道像当初那样,向永昌王那颗心脏刺上一刀,逼其再度沉睡体内?那毕竟是商夕绝的身体,从确定了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绝不想再看到商夕绝受任何伤害。

生离死别,一次已然足够。

一阵脚步声接近帐篷,打断了沈沧海烦乱的思绪。听到进来那人开口说话声,他微微一惊——竟是商吟鹤。

「你之前去我营中留了话,要我来见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商吟鹤在黄金面具后皱着眉。面前站的,虽是他的同胞兄长,然而从小到大,商吟鹤只对这哥哥强大的一面服膺。

皇族子弟信奉的,从来都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实力。

至于那个大半时候都藏匿在商夕绝体内的软弱影子,商吟鹤根本就不屑一顾,硬要说有什么感觉,那也只有仇视——那没用的家伙,居然为了个外族人,害死了他最倾慕的兄长。倘若不是不忍加害兄长的躯体,他早已将之千刀万剐。

以为把人丢到了雍夜族,从此便能眼不见为净,不料这家伙竟随着雍夜王来赴会,还敢邀他晤面。

「夕绝,你现在傍上雍夜王这个靠山,胆子可算变大了。」他不无讥讽地抱起了双臂。

沈沧海听在耳中,知道这鹤王爷势必有苦头吃了,果然他念头刚转完,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商吟鹤戴着的黄金面具已被夺走,脸颊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他呆了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指着唇噙冷笑的商夕绝,气到极点,声音都发了抖:「你别以为你待在皇兄身体里,我就不敢对你动手,我——」

「谁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嗯?」商夕绝轻飘飘一句,商吟鹤却全身颤栗起来,满脸的震惊,旋即狂喜流露。「皇、皇兄,你真的醒了?」

「不然我何必找你?」男人缓缓戴上了那个本属于他的金面具,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瞬间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商吟鹤熟知皇兄的说话语气,听到这里再无半点怀疑,顿时将那一巴掌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万分地道:「皇兄你能回来主持大局就太好了。我一直对朝野宣称皇兄你卧病在床,由我暂且摄政。可皇兄你也知道,我入赘射月国多年,与朝中重臣大都疏远,有些事,难以服众。就像这结盟用兵之事——」

商夕绝了然而笑:「这事关乎永昌国运,确实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我才急着见你。」

「是,皇兄有何示下?」商吟鹤浅灰色的眸子里忧色浓重,叹道:「我先前不在营中,便是被雍夜王邀了出去,他劝我永昌莫凑这份热闹,按兵不动以自守,方为上策。皇兄,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已经与射月国结仇,犯不着损兵折将,为射月国出兵,不如就让盟军与贺兰皇朝斗个两败俱伤。」

「哦?我倒不知道,雍夜王那么冷漠的人,居然对永昌国如此上心。」商夕绝的兴趣明显被勾起来了,对商吟鹤略一打量,倏忽笑道:「我看他八成是对你上心了吧?」

商吟鹤俊脸顿时通红,窘迫之极,讪讪道:「皇兄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你知道,我从来只喜欢女子的。」

商夕绝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忽转凝重:「我要你明日就与射月及诸国结盟。」

这个决定完全出乎了商吟鹤的预料,他不禁愕然。

「雍夜王是好心,可惜他只知道置身事外,做什么,只会守。」可他不同,商夕绝在面具之后笑得冷酷:「吟鹤,你以为伏羿和其他盟国会容忍我永昌国独善其身么?永昌若不与他们联手,今后在西域说话的份量,也将给射月国比下去了。你盼着他们双方两败俱伤,但如果盟军赢了呢?」

商吟鹤不蠢,被皇兄一点拨,即刻醒悟,虽在火塘边也不觉惊出身冷汗。以射月国为首的盟军若得胜,诸国开疆辟土国力大增自然不在话下,对永昌这个「胆小鬼」必将轻视。以伏羿那时的人望,若开口要攻打永昌,想必盟国都会欣然追随。

而盟军倘若落败,更少不了把一口怨气发泄在袖手旁观的西域邦国身上。雍夜族和另外几个小邦人丁单薄,本身参不参战都左右不了局势,不至于招来非议,永昌国却是西域最富庶的大国,必遭人诟病。

想来想去,无论盟军胜负,永昌国都将处于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上。

「可是皇兄,我们帮射月国攻打贺兰皇朝,若是战败,也没什么好说了,就算得胜,也不见得有多少好处。」他仍在犹豫。

商夕绝一字一句冷冷道:「谁说我是在帮伏羿?这次用兵,是为了永昌国从此统一西域,进而占取中原。伏羿要结盟,我们就跟他结,不过那盟主之位,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好命当下去了。」

「我懂了。」商吟鹤终于面露笑容,战场之上风云莫测,只要找个机会除掉伏羿,盟军群龙无首,届时还不得听从唯一的强国永昌的号令。

「好,我明天就与他们结盟。」他点头,陡然后知后觉地奇道:「皇兄你既然来了,为何不亲自去订盟约?」

商夕绝没回答他,只是摘下面具,抛回到商吟鹤手里,目光落在角落里沈沧海安静的背影上。

那瞬息,商吟鹤突然觉得皇兄眼内刀锋般锐利迫人的戾气似乎有所消退,整个人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起来。

就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想再瞧个清楚时,皇兄已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照我的话去做。带他回永昌之前,我还不想让雍夜王和伏羿知道我已经苏醒,免得他们从中作梗。」

「皇兄,那个瘸子害得你差点再也醒不过来了,你为何还要留着他?」商吟鹤对沈沧海这个祸害衔恨已久,碍于雍夜王的情面不好动手,此刻人在眼前,恨意横生,蓦地阴恻恻一笑:「皇兄你不是说过看中他肤色白净,脸也生得秀美,想做成藏品吗?不如就趁现在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去冰湖源头拿些坚冰保存着,带回永昌,岂不省事?反正这里聚集着数千人,随便找个替死鬼出来当凶手,没人会怀疑你。」

那「瘸子」两字入耳时,商夕绝已觉刺耳,越听到后面,他脸色越阴沉,森然望了商吟鹤一眼。「不用你来教我。」

商吟鹤正说得高兴,在皇兄寒意刺骨的凌厉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打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目送商吟鹤离开帐篷后,商夕绝缓步走到褥子旁坐了下来,手掌沿着沈沧海的脸慢慢地往下抚摸,最后停留在沈沧海颈项上。

血管隔着柔嫩的皮肤,就在他掌心时快时慢跳动着。

他低头端详着沈沧海轻颤的眼睫,慢悠悠地笑了:「你还想装睡到什么时候?」

沈沧海身体微微起了战栗。从头到尾,他都清醒着,一直尽力保持着平稳呼吸,以免引起商夕绝兄弟两人的怀疑。但永昌王此刻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不得不侧过身来,面对永昌王。

男人唇角,挂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扼住沈沧海脖子的那只手,却逐渐加重了力道。「吟鹤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该庆幸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沈沧海,你是聪明人,最好也别做蠢事,别逼我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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