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下——潘小纯

作者:潘小纯  录入:12-26

而形成的好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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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工们正在柜台内外把许多根生硬的电线头一个个拆掉,柜台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无毛的光板子牲口,一会儿上来,一会

儿下来,电工们的好几只脑袋在柜台内外七零八落不停跳动。我不用眼睛看医生,服务员同我一样,也不愿理睬医生。

医生心情苦恼一个人坐在皮椅上手提拐杖右手上的几根手指没事老往四周空间蹦弹着而且所用的力还不小,(像一位法

国绅士),说到法国人,还不如去想想那个美国乡巴佬呢,

“当时福克纳买了房子,居住在乡下……是不如说说这个乡村作家,当时他每天都要徒步来界石走一趟,伸手摸摸石中

的空心洞,我们真还不如来说说这个乡村作家,”医生反倒成了谈话的主角,由他来谈论福克纳说他是乡村作家真有点

不伦不类,

“也真有你的……像一位法国绅士,还说是乡村作家。”我对服务员冷笑,对医生冷语相讽。

“他不是写了本《麦田守望者》吗?”医生很气恼。

“福克纳写过《麦田守望者》?”我脑袋转向那伙电工,忽然高声问他们:“你们说,福克纳是否写过那本小说?”

这时在电工中正好有人骂道:“放你娘的屁。”也不知骂这话的人是不是专门针对福克纳有没有写过《麦田守望者》一

书这个问题而出言不逊的。

“泻在这儿会发臭的。”电工中又有人这样说,

“写了这类小说,就能把他算作是乡村作家了。”

我听见电工中一人正在解裤裆准备小便。老福写过《麦田守望者》?医生怎么能这么说?《我弥留之际》倒是老福先生

在大学烧锅炉时写下的。“他是司炉工?”我问医生。

“这人什么都能干一点,乡巴佬什么事不能干?乱干一气,歇下来便胡乱涂几笔,司炉工,按理说,司炉工只能烧烧炉

子, 不能写东西的,”

“那种大学里的锅炉不是说烧就能烧的,他一定要有司炉工派司,才能上岗,”

“他上什么岗?晚上六点烧到八点,八点钟以后封炉子,完事后,别人喝酒睡觉,他不,他就坐在木板上写东西,一直

写到明晨八点,而在白天他却睡觉。他负什么责任,就这个活儿,封炉子的活儿,确实也是他这个外来民工应该干的。

”“福克纳没在乡村买房子定居下来以前就已经是乡下人了?”“这你别管,反正他写了《麦田守望者》以后就可以把

他归类到乡村作家中去了。”医生说到这儿,挺起胸脯,他认为我和服务员会感激他,会过去向他致谢。“书里有麦田

,这大概不会错。”服务员没感激他,但总算向他靠拢了一步。

“那东西是什么?”“手里提着的那个?”“不,在脚下面的。”

“躲在下面敲地面的?”

“我多时问你了?”我瞪了服务员一眼。

“水泥,下面只有水泥。”“很硬的水泥。”我用脚一个劲地蹬地面。

“今天在这儿,是您说了算,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东西搁在我这儿都是要翻船的。搁您那儿得了,您掏钱,您说话,

我们都听您的。”

“就是么,”

“本来么。”服务员另有侧重点可以让医生站住脚。

“谁会想,谁就去想吧,反正我在落雪天来这儿也不都是为了看望你们。我一路走来,沿途看见一个人像我这样拐着腿

,但他还在大雪中努力奔跑。”

“你有车子。”又是服务员的声音。营业员在远处借着雪景请店里同事替她照了几张雪景照。最后一张是她靠在一只铺

满白雪的路边垃圾铁箱上照的,那只垃圾箱涂着绿漆,在雪的笼罩中露出角角落落来,在白色中带了一点墨绿色,说什

么这色彩也比在营业员柜台里摆放的钻石戒指的颜色要好看。替她照像的那人跪在街边雪地里他把像机反复举起放下使

挂在胸前的两条像机带子被完全绞合在了一起。

“你有汽车的,跟其他瘸子没法比,这不管下不下雪。”

“跑来也不容易,在雪中出屋都很困难。不过,我无所谓难不难的。”医生尽量不偏不倚。

“你付帐款待我们,又从很远处赶来,”

“我真的无所谓。”医生对我和服务员说。

“书中没有麦田。”

“怎么会这么巧,一点麦田都没写?”

“连麦子的影子也没有。”我说。

电工中那个解裤裆撒尿的人把一泡臭尿撒在柜台一角,阵阵热气从角落里冒起来,多余的电线被他们修剪得差不多干净

了,他们中有几个人开始左右摇晃身体,有几个人被旁人慢慢推出柜台,出来的人就站在楼梯口,嘴里还扑哧扑哧傻笑

,这种地方怎么会像老福呆的乡村一样呢?低头便见书桌,每张要进打字机打印的白纸都有人预先在打字机边给你铺好

,让你在书桌前坐下,铺纸的人站在书桌一旁,看你打字写小说,打好一张,马上替你铺好一张,福克纳只有离开乡村

,到城里呆上一段日子,才可能对生活有新的了解,比如他一辈子能碰见几个像模像样的城市电工,就像我眼前这伙人

,整整一两个月他们都蹲在展品柜周围做工,他们集体弯背曲膝干粗活重活,对于这,老福何曾见过?所以在他书中找

不到真正艰苦工作刻苦奋斗却只想去过普通生活的贫苦百姓的影子。电工们接通了第一批电线线路,接触了几处电源,

试着通电,打出几道彩灯,解尿的人去楼下走了一圈,现在又傻乎乎地站在楼梯口,往自己伙伴那儿打量着,他在等他

们招呼他回去,而他们却在等角落里的尿臭味散尽,要等尿臭味散尽了,才会到那里面去按动装置上的几个键钮,再依

据给出的指数安装其它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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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后不过几分钟,服务员已经往医生杯子里灌了两次饮料。

医生装出很能喝的样子,一口饮料刚刚下肚,嘴巴便黑乎乎地朝我和服务员张开,张得老大老深,牙齿上还沾着饮料颜

色,他说:

“我有许多好的习性,凡是不能适应我的那些做法,我都不会将它们保留太久时间。关于这,服务员和你(指我)都知

道。”

“有好习惯,还有好记性。”我主动对服务员承认说。

“你对他的看法不对头,里面有解释上的错误。”服务员不满地说。

“张口结舌。”“这就叫做张大了嘴巴,把舌头冰住。”我又进一步解释了我对医生的好习惯的看法。

“你这么说他,不怕他反咬你一口,医生最会咬人了。”

“他的牙齿就在嘴巴里面,这么近,数也数得清有几颗是利齿,有几颗是钝牙。”

“他对外太公开了,这倒真是个优点。”服务员自己认为,她这话算是对医生打了个正着。

“你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能跟我学一学,”我把手向左右两面抛起,正好两面都像一根指针对准了那些电工、匠人,

我说,“像我一样去注意他的生活,一点噜苏的事都不会有。”医生仍大大地张着嘴,他的下巴被托在大拇指与第二根

指头的开叉处,那副沉思的摸样直直地撞击着服务员的心坎,我刚才的话算是全部都没说,我在皮椅里挪滑来挪滑去,

屁股火辣辣痛。

“没麦田也没什么要紧。”医生说,他今天一身旧衣服,又因撑拐杖,把衣服弄得很皱,不像一个做医生大夫的人,

我同皇甫甫、医生一起走进门里,在窗台外面趴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他们一个脑袋压着一个脑袋……我们先在大厅里

转了转,这厅子四面不见一件家具,无依无靠,没有一点家居气氛,还是医生带头用拐杖踢开了厅子旁边一扇边门,那

门里的房间倒是像有人来过有人呆过的,在房间里满地撒着金黄色的稻草屑,沿墙底一线是黑色青砖,医生走进那屋,

出来后发现厅子里不见了我和皇甫甫,在外面窗台上趴着的村民也减少了几个,当时……当初这套宅院在乡村周边十几

里范围内是有名的富家巨宅,光看门的狗就养了十来条,雇用了七十多个男女来做各种粗细活,我带着皇甫甫进了后面

天井的小圆门,走过园内小径,以我对园子存有的朦胧记忆,有选择地穿过几个小圆门、扁弯门,最后来到种植了大片

海棠的北面院子中,当时记得,我们应该能在种着海棠树的院落里找到进最北面小阁楼的木扶梯,记得一上扶梯,脚下

的那些梯级就会吱咛吱咛响个没完,一直要到走入楼上正房,吱咛声才会消失,换成一种木壳子碰木壳子的沉闷声音,

在院子后面的弯墙阴地里,在正当中埋了一个特大的土坑,坑口封盖的板子是由五、六块包着铁皮钉满铁钉的厚实木板

拼装而成,等我人长高长大以后,有一次我约了朋友一起去大土坑边玩,我们几个人尽力将盖板中的一块掀起来,那时

我才知道在坑中贮藏的东西方是整个巨宅从下水道中排放出来的脏水脏物,只是当时我们几个人哐啷一声扔下厚重的封

盖板惊魂未定,前前后后没多想这事儿,我们只是在嘴上说脏东西没味就好没味就好,我带着皇甫甫走上阁楼,他第一

个登扶梯,又最先撩起阁楼上的门帘子,我对他说:

“这儿原先是长辈们的卧室,这是座老人楼。”

“当时这儿的房子都是木结构,整个宅子,大概除了正厅之中有几条石头大梁以外,其余房间都是木结构。”

“我一路走来也碰见不少砖砌的平房,只是在下面的海棠院子中没见着砖砌的房子。”

“那种平房有好几处呢,是佣人们住的,分内宅平房和外院平房。”

皇甫甫找到一条板凳(就是电工们在安装展览柜照明设施,排电线线路时使用的那类凳子),自己想坐又不忍心坐,想

让给我坐,又怕我会说应该让他坐,怕我顺便又提起他的那条瘸腿。

“医生先前还不信在院后有座老人楼,我让他在电脑中找找,详细回忆回忆,可他连按图索骥也不愿意,这根本就是非

常现成的事。”我说。

“我们现在上了楼,这不是很现成吗?”皇甫甫一边回答,一边用拐杖把凳子钩到一边。

我说:“你坐,我不坐,我也不提你应该坐的理由。我现在是提医生那档劳什子事,叫他在电脑中查查资料,”

“反正村庄我们是进来了,不去查村里某个宅子中的某个院子,某个院子里的某座木楼……我看关系不大。”

我看着他脑门子旁边那几根半黑半灰半长不短的头发,说:“他人到哪儿去了,狗日的会不会离开我们,跟村民跑了?

天井里挤满了村里的村民,我让医生退守到那副描绘旧时祠堂中后人拜祭祖先亡灵情景的壁画前,让他牵着两条猛犬,

手握警棍,站在壁画前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跟医生说,你都得死死守卫壁画,寸步不移。医生领了我的旨意(领

了我家工资)站着守在那儿他死死闭紧双眼警棍插在后面裤兜里牵狗的绳子被系在了棍子上很轻松地在壁画下等着村民

如潮水般涌来。我从村民手里夺过一根从楼上拆下来的杉木条子,我把木条子硬塞在井盖的横闩空缺口中,一边又在井

盖旁加了几条铁丝,还同村民中几个体魄强壮的领头青年敷衍着,我一会儿说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一会儿说花开了也

无香味,一会儿说今年院里的花儿就是特别难开,开了的花朵也是既无颜色,又无香气,铁锁锁在井盖上,我是一步都

不能往后退了,从宅子大门到海棠院子,里里外外来了上千人,几百人挤入边门进入天井,他们靠墙站立,沿天井边沿

围成一线,一只只种庄稼的粗糙手掌尽在涂白了的风火墙上磨着搓着蹭着,村民心里烦躁,表情却十分冷酷,这种冷酷

表情,我和医生见了,一不小心还会把它理解为是村民心境中固有的冷静和沉着,是他们内心世界历史沧桑感的表现,

但村民本身大概也是美和力量的化身,可我和医生都是细心人,对于村民的急躁情绪是吃得再透也没有了,凡事吃透了

就好办。医生紧闭眼睛,心里在盘算那些在老人楼上住着的长辈会怎样评估这次村里的抢水风波,医生认为,像我这一

家子,人口再多也多不过村里的全体村民,一家子在这缺水季节守着一口大水井,而在外面成百上千带家拖口的农民连

半滴水都尝不到,这世道也太不公平太容易激发人胡思乱想了。医生当时并不曾驾驶汽车来这儿,要是他一个人开了一

辆大汽车来巨宅看我,又撞上那些穷村民,那医生真要被人撕碎了身子才罢休,全村上下从来没人见过一人能拥有这么

大一辆汽车,他们连汽车是什么模样,医生是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光你医生一个人,又拥有一部汽车,又拥有一个他们

从未知道的医生职业,你不被恨死才怪呢。我退到前楼底,缩在两个佣人之间,撕破嗓子朝村民喊话,村民们听了半天

,觉得在我说的话里面并没有他们急需的饮用水,便一窝蜂跑到井圈四周,在井边他们突然遇上了十来条张着血红大嘴

狺狺狂吠的猛犬,于是只得停止脚步,村民们一边听着狗群吠叫,一边又费力地听着远处的我在喊话,觉得还是在我嘶

哑的叫喊声中有一点自己所需要的水分,于是他们再次蜂拥着跑到我这边来。村民们先用石块砸破医生汽车驾驶室的几

块玻璃,逼医生从驾驶室里丢了拐杖爬出来。医生一手扶住汽车前灯,央求村民把车座上的拐杖帮他拣来送给他,村民

见人下了车,便一起抡起石头木棒铁棒敲砸汽车,全车上下顿时伤痕累累,在条条破裂的伤痕里露出了崭新的铁皮,但

他们暂时还无法把车子轮胎弄瘪,有人用棍子敲击轮子,结果反被轮子弹回来,棍子落在自己手臂上,医生拄着拐杖一

瘸一瘸跑到巨宅来,现在在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今后许多年里,他再也不会来这儿测量界石周围的村庄遗迹了,

如果我硬逼着他来,他出于无奈,会随便找个地方来测量,反正他认为,一个人在几百年前的祖先,他们的生活足迹可

能会遍布世界各地,随便找一个地方,或者就在自己脚趾头下面,(就在那下面),就可能有自己的祖先被埋着,何苦

非要到巨宅里面来找、来测量呢?况且要是一个人只想在某个被指定的地点寻找某批假设存在的祖先亡灵,要是事儿一

定得被那样规定的话,那么做起来真是比登天还难,医生说凡事都得随着心意的展开而发生变化,因为寻找泥地里的东

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狗群饱食了一顿我抛给它们的羊肉,这会儿这批畜生正在井边用舌头卷着一片片水喝,

医生身边的两条狗吃了羊肉和冷水,却不肯尽责尽心呆在壁画下,跟医生一起保卫壁画,我提了一桶水往村民堆里送去

,医生孤身一人跟在我身后,他对我说着那两条狗的坏话,还不断用拐杖猛击周围不肯让路的村民,一桶水放在村民们

面前,可村民们张开干裂的嘴唇,围着水桶,并不立即动手分水,他们似乎要在天井里商量个分水的方案出来,之后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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