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劈来的长剑,就这样突兀的停在沉莲的额前,余力吹开了沉漪额前碎发,几乎马上就要把他劈成两半一般——这一剑,若不是那句话,樽天行的确是抱着杀了他的意念,才会凌厉的挥出了这将沉莲置于死地的一剑。
沉莲得意的笑了笑,即使他们不曾师徒相称,但他这一身武功却有一半是传承自樽天行的。即使不明白樽天行的到底所为什么,却也大约了解些许,而他赌的,就是这一些许的了解——看他会不会在最后一瞬停手。
两人对峙的表情都有了明显的改变,樽天行高举的长剑微微的颤抖了起来,本一直都是淡薄无欲的脸庞上也浮出一层比一层更加的痛苦神色。他忽的后退几步,收回了佩剑静静的看着沉漪跑到沉莲的身边,紧张的询问沉莲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损伤,而自己则是因为硬生生的收回了那一剑的气力而轻伤了自己的内腑,散乱的内力在体内乱窜而痛的脸色惨白。
一口鲜血忍不住从嘴中喷出来,樽天行按住胸口紧皱着眉宇半跪在地上,看着沉漪听见他的闷哼声音再紧张的跑到他的身边扶起他几乎倒下的身子,蹙着眉头按住沉漪慌忙的抖个不停的双手:“笨……徒弟,你紧张些什么。为师……为师怎么……教你的?”
深吸了一口气,沉漪忍住心中的委屈沉静的回声道:“师父没有资格说沉漪!明明是你们两个自己惹得,虽然沉漪不懂武功……但是师父你那一剑的确是想杀了莲吧!即便是想为我讨回来,为什么要伤莲的性命!”扭头瞪着身后同样一脸苍白的沉莲,沉漪再道。“沉莲你也是!为什么师父还未进门就对师父下了杀手!难道这八年来你们之间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要得你们在今日、在我的面前互相残杀么!”
沉莲叹息了一声:“大哥,我同他的确有些事情,你先暂时不要管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你闭嘴!穆沉莲,我让你在这里呆着不是为我惹来这些事!”搀扶着樽天行站起来,沉漪回望着眼珠已然从淡紫变得鲜红的沉莲,湿着眼睛低吟道:“你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师父,你们两个人这般……让我夹在中间不阻止你们怎么可能!穆沉莲,你听着……你若想在我这里呆着,便安安分分的当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在江南、在西域呼风唤雨的穆大堡主!这里是湘合,不是你的穆风堡,我求求你学会一个普通人生活的正常方式,而不是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
“你以为我想么,你以为我想看见一个人就发狂想去杀了那个人吗!你以为——我愿意伤害另一个你看重的人吗!你什么都不了解,也不肯听我说!你从以前就这样,这一点我不曾改变,你更不曾改变半丝!你说你对我不会再逃,却还是从开始就把我拒之门外!穆沉漪,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为什么不肯站在我的身后相信我?为什么,为什么啊!!”右拳狠狠的捶在身后坚硬的青砖墙壁上,沉莲倏然收回打得鲜血淋淋的右手,瞳眸闪过一丝鲜红的暴戾,却狠狠的压抑在心中,脚下不过轻轻一点,便轻松的越过矮小的围墙消失在小小的院子之中,沉漪看的眼熟,正是穆家宝独有的风生九式中的其中之一,沉莲都已经使得十分熟稔了。
按着自己徒弟瘦小的肩膀,樽天行幽幽叹了一声:“沉漪,不去把他找回来么?”
“不去了……如果是莲的话,即使没有我也会好好的,正如同师父一样,身上承担着许多的责任,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事。”即使心中想要放纵,却始终还有一个声音在默默提醒着,那一份从开始便担在身上的责任。
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沉漪强迫自己对眼前的人笑着,小心翼翼的扶着樽天行似乎马上就要站不住的身体,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屋内走去:“师父怎么挑了这时候来?京中的情况……已经有所乐观了么?虽然我离着师父所在的地方稍远,京畿的动静也听到的不全面……但是湘合都已经有着士兵的走动,恐怕不能安生了吧。”
挽着樽天行相比起多年前更加消瘦的身体,沉漪担忧的看着樽天行脸庞上挥散不去的疲累和深深地黑眼圈。他知道樽天行从京畿特地赶来一定是不眠不休的换过一匹又一匹马,他早就已经作为一颗占据星位的棋子而左右着天下的局势,轻易离开京畿,只会让京中的情势更加动荡不安。
轻轻的咳了一声,樽天行低声回答道:“无妨,此行是皇上派我前来湘合,不多久之后巫二皇子、巫三皇子便会前来同我会和,由皇上在京畿把持总局不会乱的。”顿了顿,樽天行微微的看了一眼缩在门后的馥淳,蹙眉道。“湘合的确是不能安生了,大桤现在已经几乎是强弩之末,由初代的皇帝撑起的一个岌岌可危的帝国,已然抵抗不住各地的起义……此番,只是皇上为了让巫二皇子、巫三皇子前来湘合扫除起义的叛乱,立下几个战功,便于将来传位罢了。所以我顺道来看看你,让你在动乱开始之前,去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
“真正安生的地方……这个天下还有么?南方虽然有穆风堡坐镇不容小兵杂鱼胡乱欺负,但若是穆风堡不可抗拒的力量呢,若是连年的战乱使得民不聊生国库空虚,皇帝需要挪动穆风堡多年来继续的财产和粮食,甚至要求穆风堡参与这乱世的争端……又该怎么办呢?”沉漪咬了咬下唇,轻扯着自己的衣摆,忧心忡忡的迎上樽天行依旧没有半丝起伏的脸庞。“若是大桤消亡,新朝的君王势必要穆风堡消失那又该怎么办呢?即便我多年前处心积虑的开始布置,这些年来沉莲也按照我的路子走下去……我此刻却还是担心。大桤不安,西域各国同样不得安宁,这动乱的年代——”
“你不必担心这些。”樽天行低沉的打断沉漪的思考,轻然的一笑,伸手抬起沉漪的脸庞,深深地叹息。“你看,你现在已然张口闭口都是穆风堡会如何如何,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忘不掉你是穆风堡的穆沉漪,你依旧……是穆家的后代,依旧……没能忘记穆风堡。”
“……”
“罢了,我此行主要便是为了协同巫家两位皇子镇压叛乱之事,不能在你这里多呆,你自己的心理应当清楚你想要做的事情,而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你看,事到如今了你还是能接受穆沉莲当年对你所做的事情,平淡地接受他轻易地再次走进你的生活。”双手捧住沉漪不敢看着自己双眸的脸颊,樽天行笑着低下头去。“真个笨蛋徒弟……”
温柔的吻轻轻的落在沉漪的双唇上,微微带着一丝沁人的冰凉,也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温暖。
震惊的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如夏日的潭水一般清凉的双眸,沉只能呆呆的看着樽天行,不知所措的摇摆着自己的双手,不知该放到哪里。
而穆馥淳同样呆滞的忘记了继续躲在门后,就那样震惊的看着屋内紧贴的两人,发不出声音,也更加的动弹不得。
七十五 花落知多少
唇上的感觉冰凉而又柔软,随着眼前之人的轻柔的舔舐和细细麻麻的啃咬,沉漪的背后忽而泛起一股深入骨髓的排斥,感觉到眼前之人修长的双手扣住了自己的后背,沉漪没多想便扬起手猛地推开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人,捂着嘴巴羞红着脸颊踉踉跄跄的退后了许多步子。
衣衫和发丝全部凌乱得不像样子,从最初的轻颤到最后的抖动,沉漪拿着从殷红到苍白的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师父,抖着手指摸上自己有些红肿的双唇,瞪着樽天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你是笨徒弟,你莫非真的就要一直这般笨下去么。”长长地叹息着,樽天行向前走了几步,将沉漪的身体逼得紧贴在灰色的墙壁上,怔怔得仰着头看着他,温柔的轻抚上沉漪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距离,紧贴的彼此之间没有半丝空气。
幽幽的看着陷在自己怀中的瘦弱身子,樽天行继而轻笑一声:“我这般碰触你,你觉得浑身都在抗拒着吧,你会不会觉得若是此刻碰你的是另一个人,心中会好受些?”
沉漪浑身更强的一抖,一只手按住樽天行的肩头,尽力的缩着自己的身子,拼命的摇着头不肯面对着樽天行的表情,只能从口中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师父……不要这样……逼我……”“……笨徒弟冥顽不灵!我若不这样逼你,你恐怕一辈子都不肯正视你的心意。穆沉莲碰你吻你,同我碰你吻你,在你心中是否完全是一样的?是我的话你无法忍受,那么穆沉莲呢!”蹙着眉头将沉漪的脸掰过来,口气中带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凌厉和霸道。“穆沉漪,您宁愿缩在这里当个懦夫么,你这样还配做我樽天行的徒弟么!”
樽天行恨不得在这里便将眼前的人一巴掌打得醒过来,这个人的模样同几年前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却并不是此刻这般颓丧无助的模样。想起那个刚刚还在这里的人,两人的容貌一般,却从来没有人看错过。两人的性子差的太大,亦差的太远……他们的纠缠亦太深,若是这两个人的结局便是天定,那么他的命,亦是……天定。
沉漪痛苦的呻吟几声,双手夹着脑袋蜷缩得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想要什么!明明我已经,我已经要去面对,可是……师父,我求求你现在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把莲放在那个地方……我们明明是亲生的兄弟,还是双生子……这样……不行……不管有多么得喜欢,都……不行。”
他明明就是知道的,师父的亲近同沉漪的亲近对自己而言是完全不同的——自己将樽天行宛如长辈一般的看待,师父的亲吻冰凉而冷静,似乎是一盆将他浇醒的冷水;而莲的吻则是红莲般的灼热,不将他整个融化便不会轻易地放开,痛苦而甜蜜,是他欲求而不能得的热。
想起沉莲悲哀的瞳眸,他现在心痛的难以呼吸。
想起沉莲密室中疯狂,他现在心痛的几乎窒息。
想起那时沉莲的绝尘而去,他激动地几乎要追去,可是他最终还是死死地压下了。
他现在还是明白了,自己对沉莲的保护不仅仅是将他视作最亲密的亲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不是看亲人一般的看莲了?夜同息、日同作,人非草木,他对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点情都没有?他对他又怎么可能一点爱恋都没有?
他扪心自问,久久以来也只能得到一个答案——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已经将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心紧紧地扣在穆沉莲的身上而不自知。小时的悉心倾顾,半长成时的拼命倾护,朝夕相对的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自己的心中又怎么可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心如止水?.
“你若是真喜欢,就当不顾一切的去追……你将自己硬是束缚了这么久,便是你自己不累,为师也替你看得累了。”樽天行扶起沉漪站好,轻声笑着说道。“少年该当鲜衣怒马仗行天下,虽说不至于抛头颅洒热血,也该有为了什么自己不顾一切的时候。
沉漪,我们师徒情分这十几年来,为师从不说什么重话……如今这番说你,也只是想要你放开自己,能够过的幸福。往后我们相见的次数只会更少,你早日离开湘合这个是非之地,哪里会让你觉得安宁便去哪里吧,就算颠沛流离也总比丢了性命的好。”
拂去直直看着自己的沉漪脸颊上默默流下的一行清泪,樽天行叹息一声低身拂去化在手心中:“堂堂男子汉,有泪不轻弹。又不是为师现在死了再也见不到了,若是真等到哪日为师只留给你一樽排位,你再哭的这般伤心也不迟。”
“师父说笑,我若是真伤心就不是这样的哭法了,若师父真的哪日要沉漪那样哭法,沉漪绝不会原谅师父……就算是师父自己的期望,沉漪也从来不希望师父为了什么其他不重要的而死去。”走上前扒住樽天行一声玉清白洁的衣襟,沉漪走上前拉住了樽天行的手,轻轻的揽在自己双手的手心,珍爱的捧着,小心的似乎害怕只是轻轻的一个呼吸,眼前的人就会即刻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长叹,樽天行轻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把为师吵个天翻地覆都绝不怨你怪你……沉莲都已经走了许久了,笨徒弟现在还不快去追?”
沉莲听在耳中又是一阵恍惚的呆滞和脸红,怯怯的抬头看着樽天行淡淡的笑容和包涵,再看看自己身后同樽天行一样淡淡笑着的馥淳使劲儿点了点头,沉漪深深地凝望着对面似乎近在咫尺的院门,一步又一步、踏踏实实的走过去,颤抖着将双手摸上那扇古木色的门,过了许久才闭上眼睛猛地推开那扇半掩的门。
门外的喧嚣一瞬间全部涌入了沉漪的世界。迎面而来带着粥香的微风,逐渐醒来的城市,走在大街小巷叫卖的小贩,还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下的莲香……
深吸了一口气,沉漪还是不顾一切的拖着病残的双腿,带着一身衣袂的翻飞消失在门外,带着偶尔将目光放在他脸上的路人惊艳的神色,穿过一重重的街巷,焦急却又安心的寻找着那一抹桀骜不驯的身影,唯有瞳眸内那微微含着的雾气凝结不散,蒙上一层虚幻的水波。
“去吧,沉漪……去找他……”负手站立在小小的庭院内,樽天行微微的轻笑着,死死看着沉漪背影的双眸中满是释然的成全,不管不舍还是痛楚,全部融合在这短短的一笑之中,不过多会儿便掩藏在他清冷的表情中,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总是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总是看着那个人毫不留恋的离去,才是他从头到尾自己的注定,他一直以来的路,也是他唯一能接近那个人的方法,不是么
“师公舍不得我爹爹,为什么还要点开爹爹?”一直默不作声的馥淳皱着眉头向前走了几步与樽天行并肩而立,“我爹爹那般迟钝,就是这样放着或许更好不是么?”
樽天行听罢莞尔一笑,却只是久久的站着不应声,似乎就这样天荒了地老一样,才微微仰头看着浮云点缀的青空,才悠悠的说道:“曾经有这样的一束蒹葭被采下,轻轻的戴在了一个仙人的耳畔,或许的确是沾染了那仙人的仙气,即便它是没有性灵的东西,也开始模模糊糊的有了自己的意识,看到那个仙人的笑容和歉疚的表情。
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成型,更花费了许久的时间了解到自己是什么,也知道曾经看到仙人那愧疚的神情,是因为仙人为了另一个小仙而丢弃了尚未成形自己,那只蒹葭便努力地修行,期望那个让他有了灵性的仙人,哪怕看他一眼也可。
可惜那仙人即便看了修行大成的他,笑容却一直只留给另一个小仙,那束蒹葭明知修仙不可心怀嫉妒,却还是告诉了那个仙人的主子,那仙人的主子得知之后盛怒之下便要杀了那修炼不足的小仙,却害得那仙人为了救回那小仙而魂飞魄散。
蒹葭从未想过自己一言之下害的那两人落得那般下场,痛不欲生之后他才懂得并不是紧紧抓在自己手心中便是最幸福的,他最初只是想看着那人的笑容而已,即便那笑容是对着别人的,但那刻在自己心中的笑容,却是谁也夺不走的。
我不曾想夺走你爹爹的笑容,就如那仙人一般,我若是苦苦的寻求着,反倒错失了沉漪的开怀,失却了我最初喜欢着他的理由。我同你沉莲爹爹恰恰相反,需要强求的东西我并不稀罕,所以就这般守着你爹爹,我就觉得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