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要留在这里,只是不和你回穆风堡。”顿了顿,沉漪带着紫镯的左手扶上沉莲的肩头,目光坚毅的看着自己弟弟的。“你有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主张,如果我还是穆沉漪的时候对你依然有着深深地依赖和离不开,那么离开了你们的保护,现在的我依然可以过得很好。”
沉莲看着沉漪,无奈的松口道:“你的主张又是什么?总不能继续在天涯阁这样的地方弹琴吧,如果你在碰到那天非要看你容貌的少年你怎么办?你想要仅凭简单的易容遮掩住所有人,你先要掩盖住你身上异于常人的秀雅气息。”
沉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我想要弹琴……更想要继续这样弹下去,不是在天涯阁,我倒是想去另一个地方……就算我的能力或许还不足以进不去那里,但我想就算在那个地方的附近住下来也是不错的一件事。莲,你知道及东山脉依海而建拥有千年历史的海舟书院,师父曾对我说过那个地方的学子热情而正直,我想带去看看。”
那里几乎隔世而立,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虽然位于大桤境内,却平等的对待将来四方的学子,不与国籍。过去多少年间多少新君问鼎中原与废帝逃避,却隐隐的遵循着一条规则,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海舟书院拉到俗世之中,除非海舟书院的学子,自愿涉世。
.想当然也,如今各个国家的朝廷重臣中,多多少少都有于海舟书院出身之人。
“在天下平定下来之前,我们决不可自乱阵脚。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刻,不要让我们两人多年的经营付诸东流,穆堡主,这是你的责任。”轻笑着拍拍沉莲的肩头,沉漪深深地看着眼前人同样深邃的双眸,伸出双手细细的为仅着一件中衣的沉莲整齐衣襟,拂手捋平他褶皱的襟,半蹲在地上忽而苦笑道。“我当初继承穆风堡也还是有争议的吧……堡内不少元老认为你更精于计算会带来更多的利益,但也有一派认为立长为好,我的假死,让他们重归一束——因为穆风堡只剩下你一个穆家人了不是?”
“哼,那些老家伙们如今再想掀起什么流言蜚语来,我定然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你不必担心家里面的事情,我都会一一处理妥当,我任性了够久了,总是你来包容我。”执起沉漪的手,沉莲先是嗤之以鼻的哼笑了一声,接着温和的对着沉漪笑道。“现在——该你任性,由我来包容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只不过我也同你一起去,你不必担心穆风堡的事情,我此刻能出来找你,正是我的计划,堡内有人守着,那些不老实的家伙不敢乱来的。”
“可、可是——”
“诶,你不必管那么多,都已经把那些都抛下许久还去想什么,既然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惹人烦厌的湘合?我看大哥呐,现在我们就回去收拾行李吧,嗯?”指尖勾住沉漪的一缕长发缠弄着,沉莲靠在沉漪的脖颈之边轻轻的呼吸着,上挑的凤眸居高临下的与沉漪的近在咫尺,似乎再往前一毫厘,他的眼睛同他长长地睫毛便会触碰到一起。
“你休想,湘合内还有我许多未完成的事情,如果不将这些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你休想我离开湘合,若你想跟着来就听我的安排,若你胡乱发脾气,我就偷偷的带着馥淳先走。”一把推开轻佻的伏在自己身上闷笑不已的沉莲,沉漪颇为惆怅的推开木门走到廊道上,高高的俯瞰着楼下人来人往的热闹模样。
今夜,他将在这里奏起最后一次琴。
从此往后也许难以再回来了,但若很多年后还能再来一趟,他却真心的希望着这座天涯阁仍然还存在着,即使战火遍布了这个宁静的城市,也不要将这个高高的楼阁抹灭。他有五年的记忆在这里,这五年虽然很短,但却是他最难以忘怀,生命中最清晰凌厉的记忆。
而他和沉莲,十年悲苦恨意,便而脆付之一笑,再成牵手,也是在这个楼阁之中
“莲,你的身上带着笛么?”沉漪轻问。
沉莲一愣,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笛来,递到沉漪的手中,笑道:“想要吹笛了么,不同于你的琴适合深夜之中独自弹奏欣赏的雅兴,这根玉笛倒是不错,你想吹什么?”
沉漪笑而不答,将玉笛凑到唇边试了试笛音,十指接着便灵活的在笛身上跳动起来,幽幽而萦长,悲伤却不颓废,正是很多年前同樽天行告别的时候一曲《送别》。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穆沉漪同湘合、同天涯阁的缘分,终究是散了。
“终是要走啊……”女阁主软泥般的靠在贵妃椅中,耳侧听着清脆的笛声,媚笑着端起身侧小桌上的酒盅,遥遥比天笑道:“哈哈……敬我天涯阁最好的琴师穆珈珩——不仅琴艺精湛,这一手令人回味无穷的的幽雅笛声也让人为之赞叹,真是真主的恩惠。你说是不是,三皇子殿下?”
“我挑的人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最好的。看你如此神伤,莫不是舍不得那个小白脸?”纪霜仰头哈哈轻笑了几声,滑腻的从贵妃椅上站起,一步三晃的走向那个在床边喝茶的人,娇媚的伏在他的身边勾住他的肩头:“三皇子殿下怎能如此轻慢奴家,殿下明明同那个孩子说过几句,怎能说我天涯阁的人是靠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呢?穆珈珩行之端正,也只有京畿那一位跟他差不多。”
三皇子笑着将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我记得曾经提醒你不得将无用之人招入,你五年前为他破例了,还在今日喝的醉醺醺,啧啧……真是没有当年那女煞星的样子。”
“纪霜不做无用之事,而喝酒只是今日心情不好,殿下多虑了。”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刮蹭着三皇子的胸口,纪霜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厉光芒,却在抬起头只是稍纵即逝。“而当年之事,殿下还是少说的好。穆珈珩之不普通,殿下的眼睛自然看得见,不用纪霜提醒。”
“那是自然,若不是湘合一行,若不是在天涯阁再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我有些事情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有把握了。”三皇子柔柔一笑,口中声音温雅,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机。“我今日同你定下,总有一日会让穆沉漪再次重归湘合与我所用,成为我最重要的棋子,那个男人……不该有此死穴存在这个世界上。穆家两兄弟……不愧是当年引我大哥落得一个昏君骂名的人,我有幸见到,在另一层次来说,是否不枉此生呢?”
“你要算计穆沉漪,千万别忘记了牵制穆沉莲,若我的消息没错,穆风堡近年来声势大涨,肯定在身后有什么神出鬼没的家伙,在暗地之中支撑着,三皇子殿下务必小心。”
三皇子放下手中的杯盏,轻声一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樽大丞相在我幼时偶然教导我念书之时,说的最为清楚地一句话。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个道理的确不错,他樽天行怎么对的大桤巫家,我便十倍之回他。”
窗外的曦光温暖而灿烂,室内的宽阔屋子却阴冷而压抑,窗外站在瓦片之上抱剑而立、闭幕休憩的少年一动不动的靠着天涯阁金色刷漆的墙壁,漠然的直视着此地来来往往的人群,唇角微勾:“呵,开始动了呐……”
七十八 逐风与长生
今夜湘合依旧浮光华影,依旧熙熙攘攘的喧嚣中藏着白日里的安逸宁静,亦然遮掩着不安的气息。只是在那战争前夕,谁都不能打乱那一片灯火阑珊之下令人的安心的温暖。
两个人随着人流徐徐的前行着,宽长的衣袖遮掩了他们紧紧相握的手,昏黄的灯光遮掩了两人相似的面容,身着玄黑的常服,步履轻盈而稳健,从背后远远的看去,宛如一双逍遥世外的游侠不经意闯入了红世之中,令人流连不已,不禁驻足。
遥遥的望着天涯阁高高伫立的建筑,沉漪微微的吐了一口气,迎上带着面具遮掩容貌的沉莲:“今晚是我最后一次在天涯阁奏琴,我亦答应玉儿他们由真容面对,你真的要守在我身后么,嗯?穆大堡主。”
“哼,我若不在你的身后守着你,万一碰上上次那样的事情,天涯阁内的人怎么摆得平护得住你!”手中的力量大了大,咬牙切齿捏紧沉漪的手掌,看着自家兄长略微吃痛的表情,沉莲摸了摸脸上银色的面具哼了一声。“我苦练武艺这么多年,最初只是为了护你,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初衷依旧没有改变。若是当年我曾好好的同爹学习武艺,你的腿……也不会变得这样。”
看着沉漪的容颜,沉莲心中一紧,不禁暗嘲自己那时怎会鬼迷心窍的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怎么舍得给自己最爱的人那样深的伤害,怎么舍得让他骄傲的兄长变得这样的模样?他亲手抹去了他们出生以来最美好的记忆,横摸一摸浓重的乌黑,纵然以后怎么弥补,却比鬼狐所给与的更深更痛。
反手握紧满手厚茧的沉莲,沉漪轻笑着将身体靠在沉莲的臂膀上前行:“你又在想些什么,用一双腿换来一条命已经很好了……何况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轮椅代步,不是自己走着么。”“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允许你说你没打算活下去!”焦急的低吼一声,沉莲伸手拉住粹不及防的沉漪死死地拥入怀中,“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我……”沉莲哽咽一声,整个头颅都深深的埋进了沉漪乌黑的长发之中。
叹息着回抱住沉莲,沉漪淡笑着将自己的头颅靠在沉莲的颈窝上,轻蹭着彼此的脸颊:“啊,我知道。要活一起活,要走一起走,不会把你一个人放下,也绝不会我一个人独活。”从生至死,对心相伴,韶华白首,不离不弃。竟然真的会有一个人,这样伴着自己;竟然真的会有一个人,这样令自己不惜摒弃世俗的目光。
信步迈进天涯阁,沉漪始终未曾放开紧握着沉莲温厚的手掌,昂头抬首的走上高高的楼台,淡淡疏离的微笑恰好的迎上四方投来的眼神,轻笑着对着一个个熟识的惊喜脸庞徐徐的点头,领着那人一步一步的前行着,绝不犹豫,决不退缩。
乌丝轻扬,翦瞳盈盈,步下走虹,玄衣微晃,拂开那垂挂了五年的黑纱,沉漪眯着眼睛迎上阁内刺目的浮华璀璨,悠然的转身轻抚着细细的琴弦嗡嗡的响声,净手焚香,小心的挪开宽厚的袖摆,才将双手轻轻按弦,微笑着望着阁内的鸦雀无声,一声清灵的响动再次划破这难得的寂静。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吧。” 拨弄着杯盏中鲜红的液体,纪霜遥遥的看着那两个旁若无人般视线暖暖交汇的男子,低声呵呵的靠在扶栏上,轻摇着柔媚的身姿伏下。“走吧,都走吧……等着在回来,可就不是今日这般欢乐的时光了,这世上,最伤人的就是时间,不是么?总会有人让你知道,总会有人强迫你去体会呀,穆沉漪……”冷然的看着两人,纪霜将手中干尽的酒杯肆意的扔到地上,轻笑道:“再看,几年后是否还会是如此光景,你是否还是依旧保持着你的颜色,无论什么,绝不改变。”
一曲终终了,弦音未散尽。
沉漪轻叹着从琴弦上挪开双手,端坐的身体徐徐从琴后站起,眼睛微湿的看着天涯阁内熟悉的景色,从左至右一丝不苟的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许久,沉漪才笑着向身后的沉莲伸出手:“我们走吧。”
沉莲颔首,抢步走上前去揽住沉漪的身体,两人的身子飞快的掠过半人高的扶栏直直的坠落到地面上,旁人还来不及惊呼一声,便见蒙面的男子脚下仅是微微的轻点一下,两人已然直冲着正门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身影。
在沉莲的怀中扭头回去看着天涯阁的漆金牌子,沉漪缩了缩在冷风中略微有些凉意的身子,低喃了几声,不过多会儿竟在沉莲的怀中沉沉的安眠。
沉莲微微勾了勾嘴角,疼惜的轻抚着沉漪细腻白皙的脸颊,沉声说道:“安心睡吧,我一直守着呢……哥,沉漪……吾爱。”指尖轻轻的点在沉漪的额心,沉莲轻叹一声,只顾低着头看着怀中的人,前行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他很久很久曾经有一个梦境,他在那个梦中总是看着一个人。
那个人同樽天行很像,自己却知道他不是,即使本同源,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息。
那人曾在自己初初成形的时候呼唤自己为小莲子,那人曾在自己成长之时细心地引导养育自己,那人曾在自己修行之后陪伴了自己众多的时间,那人亦曾与千万年来不曾忤逆的主子相峙,仅仅为了他——不要了一切。
千年前,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光景,才会让他们抛弃所有,轮回人世呢……
一身火红的衣衫在这七彩水晶的雕兰玉柱和片片翠叶粉荷之中亦然刺目的多人,少女扎着高高的发髻,静止般扶着彩桥之上的玉栏,轻蹙着眉头遥遥的看着远方,对正在附近茫然的不知该去何处的青年说道:“你不必四处去看,此刻还没有你该看见的东西。”
少女冷傲的转过头去,抬手指着惊讶的指着自己的沉漪,不耐烦的说道:“说的就是你,不必惊讶。今日葭蘅同莲子有事不能在这等你,便吩咐我来接你了。”
“为何要……接我?”
少女叹息了一声,不顾沉漪躲闪的表情便伸手硬是拉着沉漪的手臂往另一处走去:“因为有些东西需要你亲眼去看,你忘记的东西,需要一步一步的回想起来,这是葭蘅所托,我不得马虎。”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刺入沉漪的耳中,不需要少女的指点,沉漪便面色苍白的看见眼前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木之下,并立的三个人,黑衣的男子高高的扬起自己的手掌,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愤恨和暴戾,他曾经见过数次的葭蘅捂着脸颊瘫坐在地上,却倔强的抬头看着那个黑衣的男子,护着身后的那个人,不让一步。
“你竟然同这种低等的灵魂在一起厮混,疏影阁司魂司阁主葭蘅,你还把不把我放在眼中!”男人倏然拔出了腰际那柄鲜红的长剑,抵在了白衣人的喉咙之上。
沉漪脚下一软,忽然瘫坐在地上,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颅…… 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沉漪眼前一黑,耳边只能模模糊糊的听见那少女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便陷入了整个黑暗。
血剑灼眼,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搅乱了他的全部神智……
——第三卷·前尘应念但惜错·完——
七十九 红尘任逍遥
青山细流水,翠瓦应秋树
一架徐徐前行的小马车,两匹雪白的白马小小的打着响鼻
驾车的人满头细长的乌发高高的在脑后扎起,熟练地甩弄着马鞭拉扯着缰绳,笑着歪头含住身旁青年递去早就剥好的晶莹葡萄,趁着那手中还抓着一串葡萄珠串的青年不注意偷偷亲了他脸颊一口,额角精致的粉莲妖冶艳丽的让人不忍挪开目光
若是仔细的看那剥葡萄的青年,决不难发现这两个风情截然相反青年的样貌一样。
沉漪瞪了瞪了偷香的沉莲一眼,脸上却微微泛红着倚上沉莲的肩头,散开的头发同他捏在手心中的树枝一般在风中肆意的飘扬,身姿也不如从前那般一定坐的板板整整,则是懒散散的半躺着坐在车前,怀中放着各样的瓜果,也不知道沉莲到底从何处弄到的。
稳稳的坐在车前晃荡着自己的双腿,沉漪嘴角始终含着淡淡的微笑,迎着秋日的冷清和高高的日光,尽情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着眼前不知伸延到何方的古道小路,心窝里面暖洋洋的:“莲,还有多久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