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礼一眨眼就不见了。朱云翼正要追出去,太后道:“让他去吧,叫人跟紧点就是,别拦着,也惹着他了。”朱云翼
看了太后一眼,没有再说话,径直出去调派人手。
朱云礼对康王府熟得就像自己家,直奔马厩牵了匹马,骑上纵马狂奔而去。朱云翼让侍卫们跟在后面,自己送太后出去
了以后也追了上去。偏偏就耽误了那么一小会儿,朱云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朱云翼骑着马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跑了一阵
,忽然听到路边的百姓在交头接耳议论什么。他勒住马过去问:“请问——大家可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从这里
过去?”
朱云礼是穿着睡袍光着脚出来的,头发还披散着,应该相当的好认。
他们愣了一阵,然后有个人往大街的另一头一指。
朱云翼拱手道谢,打马奔去。
他刚一走远,后面街上就沸腾了。
“我的娘咧,刚才那个人莫不是康王爷?!”指路那人一手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红薯,另一手揉着眼睛说。
“绝对是他!三国赛马那天我亲眼瞧见的——”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康王爷不是在宫里陪皇上么?啊——老头你干嘛踩我的脚?”说话的老太太被旁边的老头子狠狠踩了一脚,痛得跳脚
大骂。
老头子怒道:“这种传言能信么?!你看康王爷,多威风,多体面,多有英雄气概,怎么可能给死胖——咳咳——”他
说着压低了声音,“那个皇上……那个……”
老太太甩衣袖扇风:“那卫皇后还不是威风凛凛英雄气概……我就是有点可惜,康王爷又忠心又能干,要是真跟了皇上
啊,那叫啥,一朵鲜花插在‘那个’上……”
旁边有个人说:“别别别,听说啊,皇上现在瘦了,样子比先帝还威风!人家还要奋发图强哪——”
一队巡逻的骑兵呼啸而过,说话的人全体噤声。
民间关于朱爽和朱云翼的关系流言四起,但是也就是流言而已,因为朱云翼再也没有回皇宫里去,倒是三天两头往城外
的慈恩寺跑。不少百姓在去慈恩寺上香的时候远远瞧见他和一位僧人喝茶下棋。于是又说,康王爷辛劳了多年,总算肯
歇下来享享清福了。看来这是国运亨通之兆。
果然这年秋天天下丰收。街头的小贩吆喝起来都比往常带劲。他们看到康王府的马车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反
正跟在后面的管家总会散些点心给街上的孩子们,大家皆大欢喜。
马车驶出闹市,车外喧嚣声渐渐退去了。车轮下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他撩起车帘,才发觉路上已经铺满了落叶。
溽暑褪去,他坐在马车里也一阵一阵的凉。慈恩寺在宜阳城边上的一座小山腰上。马车停在山下,朱云翼带着管家从青
石砌的石板路上拾级而上。路颇长,朱云翼走到上面便出了一层汗。他没有走香客络绎不绝的正门,而是悄悄地从侧门
进去了。藏经阁前的小院内,有一穿褐色僧衣的僧人举着扫帚在扫落叶。
他扫得很用心,一粒灰尘都不放过,所以也扫得极慢。
朱云翼也不打搅他,就站在院门静静等着。直等到他把最后一片落叶也扫到了树根下,才上前一步:“无恨。”
那被叫做“无恨”的僧人抬起头,冲他微笑:“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朱云翼说着从管家手中拿过带来的木盒,“天凉了,我给你带了几件厚些的换洗的衣服。”他看无恨脸上
闪过一丝犹豫,又说:“不是新做的,是你的旧衣服,都是穿在里面的。”
无恨这才双手捧过去,认认真真地说:“多谢。”
朱云翼又说:“上次我看你的被褥有些薄——”
无恨笑说:“这个不用担心。贫僧每天修行,身体很好,不怕冷的。请进来坐吧。”
朱云翼欲言又止,默默随他走到了最后一排僧房。无恨和许多新进来的僧人住在一间大房内,每个人都只有一张窄窄的
小床和一只柜子。无恨取出那几件旧衣放在柜里,又把木盒还给朱云翼:“这个还请施主带回去吧。这里放不下,扔了
又太可惜了。”
朱云翼道:“好。”
无恨放好了东西以后,他们照例出去走走。寺后有条小路直通山顶,山顶上有个小小的石台,在台上可以把宜阳的风景
尽收眼底。此时整座山已经一片通红,两人并肩站着,远远眺望远处那片占地极大的宫舍。宫内的树也都红的红黄的黄
,衬得那片红墙黑瓦分外好看。
两人静静站了半天,朱云翼忽然说:“听说你最近时常一个人到这里来打坐?”
“是啊,师傅说此地清静无人,最适合静坐修行。”
朱云翼免不了担心:“一个人的时候别太出神,自己当心些。”
无恨笑说:“其实静坐一段时间之后,耳目反而比平时要灵敏。”
朱云翼早年在疆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反而对这些佛门的东西将信将疑。见他这么说就由着他了,又问:“你在这里静
坐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
“开始的时候,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好像浪头一样打上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师傅教了修行的法门,渐渐地心里头杂念就少了。我开始回想过去,才发觉自己虽然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认真
想过自己究竟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我为何是我而不是别人?我
又为什么会在世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以前总觉得自己聪敏过人,现在想想,
当真愚蠢得很。”
朱云翼苦笑着安慰他:“这些又有几人能想清楚?想想就好,别钻牛角尖。”
“好。”
两人沿着山路下来,朱云翼望着山下波涛滚滚的雍河,说:“我明天要出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日子不能
常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我就行了,其实不必时常见面的。”
朱云翼带着管家离开,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天黑时分,朱爽出现在康王府,身后跟着一溜小太监,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精致的纸盒。朱云翼迎出来,吓了一跳:
“皇上,这是——”
朱爽撇撇嘴:“还不是母后——她自己给奚国的皇后妃子们都备了一份礼物,也要劳烦你带过去。”
朱云翼笑说:“还是太后想得周到。要是那边的后妃们能替我们说两句好话,胜过我同奚国皇帝说上一百句。还好臣的
船够大,多少礼物都装得下。”
朱爽开玩笑说:“三叔先别急着夸海口,万一他们回赠些像上次那样大的翡翠屏风什么的,我还真怕你带不回来。”
说着就想起当时自己因为头疼拿不出回礼给奚国太子,就把那东西转手推给了朱云礼。想起朱云礼哭丧着脸带回家去的
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朱云翼不解:“皇上笑什么呢?”
朱爽回过神来,笑容黯然隐去。
别人都只知道这些日子康王爷没进宫去,却不知朱爽每晚都会到康王府呆上两三个时辰。他现在处理朝务已经很上手了
,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再要朱云翼指点他。他只是觉得在朱云翼身边的时候特别舒服,做决定的时候也多些底气。
朱爽渐渐接受了。无论是他还没有亲政的时候,还是现在,他都离不开朱云翼。他乐得赖上他。
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朱云承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连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朱爽就是想对付也对付不过来。他知道朱云翼
还是念着往日的一点兄弟之情,也不明说,只是暗地里叫人去找朱云承的踪迹。命他们若是瞧见了,就尽可能活捉回来
。
出去搜寻的人找了几个月,连朱云承的一根头发都没找着。朱爽颇有些气馁。想到朱云承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
手,他就睡不好觉。
“听说你今天去慈恩寺了?他怎么样?”
“瘦了些,精神还不错。”
“那时我听说他在慈恩寺门口坐了很久,还担心得很……没想到……唉。”
朱云翼安慰道:“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位得道高僧曾经说他有慧根,与佛门有缘,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也许
这就是天意呢。我们家祖上杀孽太重,倘若能出一位得道高僧也是福分。”
朱云翼说完一声叹息,两人一起陷入沉默中。
朱爽照例赖在书房里看折子。朱云翼便陪着他,一直到他看完了起身告辞。
朱爽淡淡道:“三叔明天一早就走,朕就不去给三叔送行了。三叔路上多保重。奚国皇帝那里,他要是不答应就不要勉
强。他不答应正好,咱们可以有借口推掉卫修仪的计划。他要是肯跟我们合作就更好,条件开得优厚些,不要让他们觉
得咱们是在占他们的便宜。”
“臣领旨。”
此时无恨正坐在山顶的石台上静坐冥思。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生长的那片宫殿。他见惯了那些宫室楼台,并不觉得它们
有多漂亮。等到他远远地离开了,居高临下地看下去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它美得动人心魄。一轮明月下,重重的飞檐翘
角间投射出一缕缕温暖的光。淡淡雾在楼阁间缭绕,仿佛天上的仙境。这景象,是身在宫里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
无恨觉得这很像人生。
有朵花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拿着那朵花凝望了片刻,把它放到树根下,起身回半山的僧房。
有只黑色的大鸟静静地站在他的床正对着的窗台上。僧房建在山林中,时常有些小动物出入,他的师兄弟们多见不怪。
他挠挠头走过去:“咦?怎么有只鸟……瞧它这样子一动不动的别是受伤了吧?”说着走去假装看那只鸟有没有受伤,
用身体挡着众人的视线,伸手迅速把它脚上绑的小圆筒取了下来。
那里面果然是给他的信。
“原来没有受伤了,是不是飞累了想在这里歇一夜?”
那只鸟瞪着他,扇了扇翅膀,仿佛是催促他快点写回信。他在它脑门上敲了一下,然后把信收在衣袖里,洗漱,睡觉。
他一直都睡不着,有什么念头一直在脑海中翻滚。无论他怎么重复师傅教的静心的法门,那些念头硬是挥之不去。
睁开眼,那只大鸟还是站在那里,固执地等他回信。
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躲不过。他爬起来提笔写了封回信,重新放回小筒中让大鸟带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朱云翼的船就驶出了宜阳的码头。朝臣们只当他早已失势,所以送行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门生故旧。朱爽
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到了河边却不敢露面,就上了河畔的一座茶楼上挑起帘子偷看。看到朱云翼落寞地在船头超送行
的人拱手致意,忽然心酸之至,蹬蹬蹬奔下楼去。谁知等他跑到了码头上,船已经开出去百丈远了。
船头没有人,朱云翼想必已经回到了船舱中。
码头上送行的官员还没散去,见了他,都吓得赶紧行礼。朱爽怏怏地问:“康王爷临行有说什么吗?”
这群人里头官最大的那个道:“禀皇上,王爷命臣等勤勉国事,为皇上效力。”
“还有呢?”
“王爷……王爷还说,皇上胸怀宽广,能容人言,诸位臣工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上必能体谅大家为国为民的忠心
。”
朱爽怔在那里,完全没想到朱云翼会说这样的话。官员们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到他了,都吓得两股战战。朱爽怔了片
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心里胀得难受,想发泄又找不到出口,其闷无比。
回宫的路上经过花街,此时正是花街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不知哪家的小歌女在练嗓子,把一
句歌来来回回不停地唱。朱爽听出来,她唱的是: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朱爽悲从中来。仿佛着了魔一般,这句歌一直在他耳边不去,缠得他要窒息。闷闷不乐地坐到中午,太后身边一个小太
监端了个食盒过来说:“禀皇上,太后说怕皇上看折子忘了时候,命奴婢送些点心过来。”朱爽挥手叫他过来。小太监
把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四样小小的糕点。朱爽看也不看,抓过久吃。连吃了几个都觉得味同嚼蜡,顿时觉得了无生趣
。怔怔呆了片刻,他忽地站起来:“备马!”
刘鹤知道朱云翼已经不在京城,于是问:“皇上可是要去慈恩寺?还是叫他们备轿罢,寺前那山道可不短——”
朱爽吼道:“朕要马!”
刘鹤只得叫人去了。朱爽带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宫门,不往北,却往西边去了。走了片刻,朱爽勒马停住:“有人
知道往曲州怎么走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
朱云翼的船沿着雍河逆流而上,下午时在曲州码头停了下来。
曲州太守是他的门生,少不得要上船请安。后来听说朱云翼在船上吃得清淡,说什么都要请朱云翼上岸去喝一喝曲州特
酿。朱云翼满腹心事,再和曲州太守谈起当年旧人往事,感慨万千,不知不觉地喝多了。回到船上的时候有些脚步虚浮
,头也昏昏沉沉的。所以看到大剌剌坐在船头的那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时,竟然忘了打招呼行礼。
旁边有随从小声提醒他:“王爷,王爷,皇上来了。”
朱云翼揉揉眼睛:“呃……皇上……”这才明白过来,歪歪斜斜地行礼:“臣……参见……吾皇万岁……”
朦胧中那个明黄影子走了过来,有只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三叔喝酒了?”
说话的人似乎很生气。
朱云翼抬头,“是,是……臣失礼了……皇上怎么来了?”
“三叔,你好像答应过朕一件事,怎么你现在忘了么?”
朱云翼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脱口就问:“什么事?臣……当真,不记得了。”
朱爽火冒三丈。
他骑了大半天的快马追过来,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本以为朱云翼见到自己会很高兴,谁知看到的却是他这副醉醺
醺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三叔你答应过朕,以后不准擅自喝酒,要喝,只能陪朕喝!”
朱云翼一听这话,清醒了几分,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有答应过这么一件事,顿时出了一身汗。
“皇……皇上,臣知错了。”
朱爽半扶半抱拉他起来,向身后的何桥道:“去牵朕的马来,再给康王爷备匹马,朕带他去散散步醒酒。”
朱云翼给人扶上了马,跟在朱爽后面摇摇晃晃地往前去,船上的众人都捏了一把汗。朱爽憋了一口气,打马沿着河边的
小路向前,越跑越快。朱云翼勉强跟上,两人渐渐离开了码头,跑到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前面山穷水尽,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