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霖被骂得一怔,曾一杭再不管这些,扶着金鞭,不顾脚滑,就要上前拉他,季霖没有动,他本来是魂魄,本体已变成
巨龙。曾一杭也是气头上,迈了两步,也想到不可能触到魂魄,却仍是伸出手去抓。这一抓,竟抓得实实在在,真真切
切。他惊讶之际,手上一使力,竟把季霖拉了过来。季霖脸上表情显然十分意外,曾一杭这一拉,马上紧紧抱住季霖,
怕他再随风雪而去,不顾寒冷,死死不放手,心里已不知悲喜,只嘴里喃喃道:“你真是我的龙!你真是我的龙!”
季霖被他抱住,仍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他漂泊太久,无所凭依,靠着自己仙力与学识,才逃过阵阵劫难,才得了这
新身子。离了本体,是如何虚无缥渺,不可摸,不可碰,不可知觉,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却被曾一杭实实抱搂住,又说
出这般话来,叫他不敢相信。苦撑几百年彷徨,自以为坚不可摧,今番竟有松一口气之感,站在龙头之上,知道身后海
潮蠢蠢欲动,却不觉得紧迫,只道:“你不是说不想再把命送在我手里!你不是背我上山,心里一个不甘愿!若不是无
处可去,你巴不得叫我一个人走上去!”
曾一杭傻眼了,他真没想到这种时候,季霖反而要同他计较,急道:“我没有一刻真心想走!前世那两百年修炼,我每
想起你,吐血不说,几番差点走火入魔而死!季霖,你害得我好苦!你若这么死了,你如何对得起我!”说到这里,几
百年的委屈化作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我的龙,你叫我弃了你,能走到哪里去!”
言罢,他几欲流泪,可泪刚要出眼眶,即刻冰冻。越过季霖肩膀,他看见万仞黑潮又袭来,顷刻便要涌至跟前。忙一手
抽出金鞭,再次挥出。这回,他用力太猛,脚下一滑,差点滑下龙头。奇了,这次,金鞭挥出去,不再打出短短丈余,
而是逼出一道金光,比先前更强更盛,竟在神龙身下,掀起一道水墙,与来潮相制,不相上下。曾一杭站立不稳,又护
季霖心切,趁势再挥出一记,这下,身下激起水墙万丈,向前急推,竟生生把妖浪压了下去。他再也站不住,刚推开季
霖,便直直滑了下去,借不出力再挥金鞭护体,另一只手也没抓到龙须,他想这次非掉到海里不可,海里群妖发出怪叫
,黑水中红光黄光点点,好像等一口把他吞吃了。
用金鞭还是再作打算?心里正千头万绪,千钧一发,腰被一道白练死死捆住,他在半空中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拉了上去
。曾一杭忙借力让金鞭捆住龙角,他惊魂未定,看着刚救过他的季霖的眼睛,忍住心脏狂跳,一把扣住他的手道:“你
说,我要怎么救你?”
第四十九章
曾一杭拉住季霖的手,刚好扣住他手腕,浑身突然一阵冰凉,虽周身早已有些冻僵,但这股寒冷,好像自季霖身上而来
,直流遍他周身经脉,吸走了血液里的暖意,又回流到季霖身上去。他想起那夜在榆塘,从胡沐家归来,也是这般救了
他。
他觉得自入海到现在,真是冷到不行,这下更是快冻死了,在西域再冷的雪山上经受过最厉害的寒冻也远不及此。何况
现在身上衣着单薄破烂!季霖同他说,这是因为他们仙根相联,真气这般回转,就会增强数倍。曾一杭觉得这般渡法,
真是不堪忍受,说道:“你直接附到我身上罢!我御龙那一套,你不也会么?”
季霖飞快地答道:“我唤龙,比你来得容易,和御龙使怎么能一样!不过我可以学着照做。但你是我御龙使,我附你不
像附其他那么简单,你有一点不愿意,我就附不上去。何况你仙力未回,若是把我弹出来,比现在还糟糕。”
“不会。我窝在里面睡觉就好。”曾一杭认真地说。他隐隐有些不甘心,甚至是不放心。
季霖听了,一时竟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很快皱着眉看着海面没说话。
曾一杭好容易才明白过来,急道:“我已经不叫仲书了,你还不信我?”
季霖看着他道:“你总归是因为前世的事怨我。”
“我不会!”曾一杭道,“就算我怨你,也决不会害你。”
季霖也没其他办法可用,很快作了决定,说:“你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我现在就进去,不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都只管看,听,全部都交由我就是。”
曾一杭照做了,一时间,冷暖全然不见,好像漫天巨浪从头把他深深淹没。等再睁开眼睛,他吓了一跳,自己正站在龙
头顶上,与刚才不同的是,金鞭不是缚在身上,而是抓在右手上。左手空无一物,也没扶住什么。海浪涛天,龙身可怕
地晃动,可自己脚步却十分轻盈,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龙头上。季霖用他的身体沉着地四处看着,好像从疾风大浪中看
出后面藏着的妖怪一般,而透过自己眼睛,曾一杭一片茫然。他心里有些微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或许是季霖第一次占据
师兄身体的感慨。他不敢乱想,只把整个身子交由季霖,随他去。
季霖半蹲在龙头上,观察着海面,任由狂风猛吹,自岿然不动。待他看够了,又轻轻巧巧地跳回两角之间,很快攀上一
只龙角。曾一杭自觉身手不错,却不曾觉得自己身体如此灵动。季霖爬上最高处,又着金鞭一圈圈缠住龙角。那金鞭竟
真的变长了,听话地直直缠至龙角末端与龙头相连处。
龙子见准备好了,嘴中开始念念有词。曾一杭再觉不出他心思活动,也听不懂他在念什么。龙身前黑潮涌涌,似退似进
,头上黑云翻滚。突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云层,季霖抬起头,那道闪电映在那双乌黑的眸子中,曾一杭才觉眼前明
晃晃一片,全身就被电流通过。
“他拿我的身子做什么!不会毁了罢!”曾一杭惊魂未定,那电流已流过他身体,源源透过金鞭向龙身流去,触到龙头
时,龙头用力仰了一下,曾一杭身体竟有明显感受。电流继续通遍龙体,曾一杭全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龙体有什
么感觉,通通与他相联。他想仰,龙头便仰,他想俯,龙头便俯。最后,整个那龙身在季霖的控制下,缓缓起伏,竟像
真有了精神,与刚才那浮躯模样大不相同。两只巨眼熠熠闪亮,在黑暗的天地中,颇具威严。
曾一杭觉得浑身绷得紧紧的,虽不见动作,却好像是作一场大法术,耗尽心力,再不容想其他。全龙与黑潮斗法之间,
海面倒平静了许多,像在酝酿一场大爆发,随时会再掀起万丈大浪。季霖此时已跳下龙角,盘腿坐在双角之间,一动不
动。他全身牵动着巨龙,不敢有丝毫分神。曾一杭的思绪,被季霖意念的强大力量逼到角落,竟再难想不了什么,看不
了什么,他索性让眼前一黑,真的睡起觉来。梦中又来到了那日夜里的南天门外,云海平静,银河生辉,与海上险恶形
成鲜明对比,一时间他都有些晕眩了。
“为何是我?”季霖转过身问他。
“因为,”曾一杭咬牙直视着季霖,“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又如何?”季霖冷冷道。
“因为曾经沧海,再难为水。”
“你再难为水,又与我何干?”季霖道,“曾大人,这是在天上,不是在地下。不论天上地下,昨日之日不可追,你可
知道?”
“我明白。我是我,大人是大人。大人与我不同,自水而生,自然到水里去。我是再不行了。”曾一杭答得语无伦次,
他发现自己仍旧分不清季霖是像过去那般气他,还是真心话。不过他也清楚,两人今时不同往日,也无可奢求,只是时
隔这么多年,苦心修炼到这般地步,怎么季霖的话听在耳里,还是这般让自己伤心。他觉得再难面对季霖,独自转身而
去。
过了些天,水司提督黄兴说同是华清出身,要找几个御龙使喝酒。到场之后,也未见其他人,三人对酌,你来我往。曾
一杭与仲书二人一开始有些紧张,后来慢慢也放开了。酒过三旬,曾一杭想起,仲书提过黄兴也是个御龙使,据说座下
也有条神龙,对驯龙,很有一套。可那条神龙,曾一杭从未见过。
黄兴问了他们在天龙司的景况,又说他们驯龙有方,对天庭用兵打仗极有助益,总之把二人大大夸奖一番。曾一杭都听
得有些惶恐,看了仲书一眼,仲书却佯作半醉,直说谢谢黄大人,还望黄大人提携云云。
“光我提携是不够的。”黄兴眯着眼睛说,好像早等仲书这么说,“还要靠自己。否则一辈子在天龙司驯龙,做得再好
,也就那样了。”
话说到这里,仲书只得请他指点。
黄兴也作微醺一般,半真半假地小声告诉他们,他在华清时,就知道与一个龙族弟子相关联。至于是哪族子弟,他并未
明说。只道天庭用龙,虽然知道他们擅长带兵作战,远近皆宜,可总是觉得他们占尽地界水界,心存忌讳。后来那龙族
弟子上天,也作了一员大将,黄兴便主动上报天庭两人关系,天庭大喜,也升了他官职,暗中与此龙相制衡。后来这龙
真的心生反意,在天界兴风作浪,被他拿住,用一座大山压在下界,为天庭立了大功……
曾一杭与仲书听了,各怀心事,竟连仲书也接不上话来。他座下并无神龙,也不知曾一杭和季霖的关系,自然应不了黄
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诺诺称赞黄大人英武。曾一杭更是扶着酒杯无言以对,好在眼神毕竟喝得有些浑了,装醉糊弄过
去,其实心里早已惊得乱七八糟,思绪乱作一团。
第五十章
当他再起头,黄大人正笑吟吟看着他,一边把手覆在他手上道:“朝中许多水司大臣,多是靠神龙助力。你们也可以的
。这样,对你们仕途大有好处,非但不会对神龙有什么损害,也可让天庭放心用他们,最多在廷上日日相对而已,不用
瞒他们什么。”
“不用瞒?”仲书不知真喝多还是假喝多,有些大舌头。
“今时不同往日,不用偷偷摸摸。御龙使站在那边,就是个威慑,大家各行其事,心知肚明,没什么不好。”黄大人双
手一摊,叹了口气,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御龙使若上不了朝堂,纵游得四海,终不得高位施展,难免郁郁。若有时机
,还是要好好把握。”
曾一杭仍是一声不吭。仲书若有所思。
出来后,他和仲书都不说话。仲书座下无龙,自然猜得到有龙的是曾一杭。不用多猜,也想得到季霖头上。
与仲书分手后,曾一杭独自坐在天龙池边醒酒。此时明月高悬,池中龙踊踊而动。曾一杭扔了颗洛城夜明珠下去,立刻
有两条龙跳出来接,双龙戏珠,何等美丽,更透着单纯的欢愉。曾一杭看着它们,有些出神,好像季霖小时第一次从华
清池露出半截身子来,若大的眸子望着自己,既不靠近,又不远离……
直到第二天两人下到榆塘办事,路上谈起昨天的事,仲书才开玩笑说:“若你做了朝官,再下界仪制就不一样了。到时
也带我玩玩!就是见了他,也是平起平坐了,不……”他顿了顿,“明里平起平坐,或是不如他,实际上他受制于你,
还低你一等。”
“他”自然指季霖。曾一杭昨天听黄兴的话就一肚子不舒服,知道没有其他神仙,这才恼道:“听那人的意思,好像除
了卖龙,就没有其他官做!什么终日郁郁,实在有够难听!好像他这样了,大家都要学他为人!把自己的龙压在山下,
很光彩么!”
“你小声点!”仲书拉住他,“天人没有生老病死,你若不借此上位,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提拔你?那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你若把季霖供出去,也省得黄大人再找我们麻烦。一而再,再而三,未必会那么客气。他要么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那也是迟早的事,要么是想让我劝你,总之你不说,我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曾一杭仍觉得别扭,虽季霖绝情也叫他生气,但叫他上廷与季霖相对,名为朝臣,实为更高级别的看龙人,更叫他难堪
。可仲书刚才的话还是对他起了效果,他边走边说:“我不知道和他平起平坐,有什么用。”
“他们龙族本是仙家,对这种事一定有所知晓。如果你那么做,也并非不可理解。虽不至高兴,也不会怪你。季霖性子
再傲,也明白的天规,到时只得老实接受,起码面上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何况我们出身同门,日后同进退,共荣辱,也
没什么不好的。”
说巧不巧,到了榆塘龙宫,季霖正与一个女子走出来。曾一杭认得是乌峡神女。那神女见了天官,自然是要行礼。只是
她年纪尚小,也不识礼数,行了礼,又立刻转身冲季霖一笑,扑在他怀中,顺手理了理他衣襟,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季霖并不高兴她这样,轻轻把她拉开,与仲书谈了几句。
仲书听说过季常同乌山多有往来,有时也会带弟弟去享乐一番。只心说乌山神女果然如同传言那般不识得庄重,不想计
较,只是看了曾一杭一眼。曾一杭冷着脸,再没什么表现,也不同季霖说话。他想起南天门的对话,想起黄大人的话,
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放弃一次大好时机,再看此情此景,说不定还要看千百年,突然觉得季霖真是自私,从
过去到现在,从要把自己据为己有到冷漠拒绝,他从来只想着自己好过。
这人……真不过是自私而已。
他第一次对季霖生出一丝厌恶来。也不说一声,就先进去了,仲书一会儿便跟了上来。
从湖里出来 ,两人都吃了一惊:季霖正一个人站在岸上等他们。季霖冲仲书点点头,让他先走,便把曾一杭拉到一边,
直截了当地问:“黄大人是不是找你喝酒了。”
西湖正值寒秋,瑟瑟秋风,在秋日中带来阵阵冷意。湖边游人稀少,两人并未隐去真身,就如两个少年公子闲玩信步,
却各有心事,脸上一点也不轻松。
“是。”曾一杭道。
季霖深深吸了口气:“说的是你我的事罢?”
“没有明说。不过大概是了。”
“你能不能先别卷进来?”季霖停了脚步,恳切地说,“昨日赵毓同我说,黄大人大概不大对劲。我虽觉得好笑,可回
来细想,总归要小心。”
“哪里不对劲?”同朝为官,赵毓这样说同僚,还是对季霖说,让曾一杭十分惊讶。他突然退了一步,沉声道,“他与
你明里同僚,实则两党,如何能对你说这些!”
黄兴手下的水司和赵毓他们素有党争,下面的小吏难免也有些影响。但季霖总觉得曾一杭还是那华清时代什么也不懂的
师兄,与别人不一样,这下听他说这样的话,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说:“他与我素有些私交。”
与我不相干,却同才认识几年的赵毓素有私交?还不是……
“明里平起平坐,或是不如他,实际上他受制于你,还低你一等。”
仲书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曾一杭惊觉自己是这么讨厌季霖,又这么想靠近他。让他好好看看自己,不要那么予取予求,
也不要这样把自己看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