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龙池旁边，曾一杭着实被那新龙吓了一跳，其气势凶狠，真不像先前所见的天龙。黄大人竟命他下池，他也不好说什么

，池水不深，没膝而已，却掺了奇怪的物什一般，咕咕冒泡。他低头一看，要不是仙力撑着，衣服早已为池水所化！再

回头时，池外墙门已关上，黄大人早就出去了。竟是要自己独自应付的意思？

曾一杭很快明白的过来，这是条毒龙！那龙腾跃到半空，就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闻到一阵恶臭，晕眩得很，只得

用金鞭去驯。只是那龙下手凶狠，招招照他天灵盖来，是要致命。他知黄大人有心为难，这龙再怎么毒也算是天庭的龙

，只能处处手下留情。那条毒龙见御龙使闪避，以为他不敌，大尾一甩，把他死死绕住，顿时曾一杭身边毒雾迷漫，直

叫他四肢麻痹。他不敢睁眼，怕被毒瞎，凭着感觉，挥了出去，那金鞭便牢牢扼住龙咽喉处。毒龙被扼住，疯狂挣扎，

毒雾乱喷，卷得更紧，让曾一杭喘不过气。他越到要命处，自然越用力。一神一龙相峙不到半个时辰，曾一杭突然觉得

呼吸顺畅许多，那龙卷得也松了，他睁开眼，跳出来一看，那毒龙竟垂着头，翻着白眼，被自己勒死了！

驯死了黄大人座下天龙，黄大人脸上自然不会好看。就派了个人管他。曾一杭本想来便来，怕你怎么，最好把我发配下

界！哪知日子没这么好过，他一抬头，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冯秋！

第五十三章

曾一杭万万没想到会见到冯秋，浑身都僵硬，差点连招呼也打不出来。心思转了十八转，也不知黄大人肚里卖了什么药

。他想告诉季霖，可季霖前一日就奉命到西域率军打仗了。想来最近西头战事频繁，魔军屡屡来犯，却从不恋战，打了

就跑，早让人觉得蹊跷。季氏兄弟奉命率军深入敌域，意图全歼敌军。曾一杭不免担心起来。

当堂里只有他们两人时，冯秋走过来，完全不见当年在东海上时怯懦的模样，也没有讥笑之色，神色淡然，低头掀衣袖

给曾一杭看，只见一条小赤龙在他长袖中滚来滚去，再细看去，那龙身上为一道金光缠绕，宛若金丝，把龙缚于袖中。

通常太阳车出宫后，皇城便一片金碧辉煌，而这几日，不知为什么，云层渐厚，显得阴沉沉的。 堂上四面门窗大开，风

似乎隐隐传来瑶池那里鼓乐之声，曾一杭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冯秋如今已着天廷官服，气度俨然，开口道：“不是只有你有龙。季霖是你的龙，你纵了他，便是害了他，也害了你自

己。”

曾一杭听了这话，浑身一激灵，发起冷来。接下来几日，他夜夜做恶梦，梦见漫天大雨里走出一人来，却是浑身血污的

季霖，摇摇晃晃来寻自己。他知自己与那龙子身心相联，这不是无缘之梦，可是这时公务突然繁忙，冯秋死死看着他，

让他完全脱不开身去寻。

战报连连，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甚至最近一封说，他们已深入魔军腹地，胜利在望。

终有一日夜里，曾一杭好容易脱了冯秋，溜出南天门，孤身一人，往西飞去。离开之前，他回身望了一眼日日所呆的皇

城，大吃一惊：笼罩皇城的五色神光已然不见，只有一片乌烟瘴气。

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寻到季霖，一定要把他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原先走往西的云路，都是天廷属地，一片清明。而这次却显得分外冷清，十分萧索，许多小神怪都闻风而避，绝不是太

平盛世该有的景象，连月光也阴惨惨的，照不清路。他越走越心里发凉，已然是这个样子，天廷却好似没人察觉出异样

，任日日歌舞升平！

过了一阵，西部边界就在眼前。他拿出官符，打算答应守将，好放自己过去。这里是神魔交界，通常戒备森严，过路神

怪都要盘查一番，后来平定魔族之后，才放松许多，但这是后话。现在，曾一杭已要过城了，可西界城门上的兵士并未

叫住他。他心里奇怪，只好主动上前问：“我是天庭水司的曾一杭，敢问季将军回来没有？”

兵士抬起头来，眼神就有些恍惚，向西一指：“一个月前过去，除了送战报的，再没人回来过。”

大雾迷蒙，隐隐散出来瘴气。曾一杭心里一抽，似乎有些痛楚，有种预感，季霖就在那里，凶多吉少。

他想起出出征前，季霖也来过一次，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没有开口，但从神色看来，是要一道离开天廷的意思。但他没

明说，曾一杭也不能肯定他就是这意思，毕竟季氏圣眷正隆，叫季霖走，他未必愿意。

等了几百年，终有一度春宵，纵有隔阂，也可以满足一阵了。曾一杭可不想这一别就成永诀！

他定了定神，独自一人向大雾深处去了。边城守将失神地看着他背影，也不阻拦。

出了天庭边界，就是一片大漠。这片大漠一看就是中了魔道，那流沙乱行，所到之处，行人、动物、村庄皆被吞噬，沿

途一片白骨。曾一杭行了一阵，就觉得有什么鬼怪在一路盯着自己，他拿捏着对方的斤两，回忆着战报上的路线，小心

翼翼地往大漠腹地寻去。

越走越不对，连下面的流沙也开始跟踪自己起来。风声开始有似狞笑，有时似呜咽。曾一杭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这沙

底下，是龙魂。他暗暗握紧金鞭，以防不测。

果然，狂风大作，扬沙到了空中，却不掉下来，将曾一杭团团围住，让他看不清前路。他用力睁开眼睛，面前被卷起的

不只有沙，还有魔军和天兵的残旗，上面的“季”字让他心惊不已。他端坐空中，离地三尺有余，默念困龙诀，那龙沙

很快拧成一团，就要往地里钻，曾一杭哪里肯放，扔出捆龙索，那索有碗口粗，直直狠钻到地底，拉出四五条近似透明

的龙魂来。那龙一看便是死于壮年，十分粗大活跃，戾气很重。只是被捆龙索穿了鼻子，摇头晃脑十分痛苦，连连哀求

曾一杭放了他们。

“这位神使，我们虽居魔界，但没有与魔军为伍，不要错抓了我们！季大人他也是知道的！”

曾一杭喝道：“那季大人呢？”

“往西去一月有余了，再没有回来。那里魔军十分强大，我们也不敢轻易去的。全家女眷也都躲在昆山，什么也不知道

！”为首的大龙魂道。

“带我去！”曾一杭跳上那龙魂背上，厉声道，“若不带路，我让你们连魂魄也没得做！”

他认得这龙与季霖是一族，多少有些关联，故认得自己厉害，才会出言威胁。果然，那龙嘤嘤挣扎两下，就大吼一声，

算是答应了。

这是魔界，那龙魂不敢走大漠之上，只遁地而行，随流沙而动。曾一杭时上时下，怕错过了，总留半个身子在沙面上。

越往西走，妖气越重，那笼罩大漠的雾气，也掺进了一层紫色。他眯起眼睛，看见前面有树木，是个绿洲，旌旗隐约可

见。

曾一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认得是天兵，可整个阵营伏在紫光里，很是不对劲。他拉了下龙魂，让它放慢速度，

不作一声，悄悄靠近。只见那军营整齐，火光通明，人马走动，除了紫光，无其他可疑之处。

不对。很不对。

曾一杭正要再看，突然，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他猛地回过头去，只见季霖满身是血，站在自己身后。

“季……”

“快走！”季霖沉声说道，看着镇静，其实已心力交瘁，话音刚落，就倒在曾一杭怀里。

第五十四章

曾一杭抱住季霖，大漠夜晚天寒，他的额上却出了一层细汗。

四面一片沙海，危机四伏，再行夜路返回太过冒险，何况带着季霖，更不敢轻举妄动。他确认了一下躲藏处足够隐蔽，

然后赶快检查季霖的伤势。一看就十分心疼，季霖身中数剑，伤势入肉不浅，鲜血直流。

那剑非同寻常，刃上带毒，让季霖受伤之时恢复不能，且血已发黑，是中毒之兆。可是天色黑暗，曾一杭也是借着营地

火光，并不敢肯定。可以肯定的是，季霖是主帅，现在一定有敌军在找他，情急之下，曾一杭问龙魂：“附近还有什么

躲避之处没有？”

“昆山就在附近。那片有我家龙骨镇住，魔军不敢轻易上去。你们可以去找我妹妹……”

曾一杭听见魔军上不去，便道：“你送我去就好，我不会去打扰你家女眷。”

龙魂听了，便一阵飞奔，虽然只是顷刻，曾一杭提心吊胆怕有魔来追，仿佛过了千年，脚踏上昆山才松了口气。龙魂道

：“我们做了错事，愧对祖先，上不了昆山，只能送到这里。大人保重！”

曾一杭与他们告别，很快在山上找一个山洞躲进去，为季霖疗伤。他不是不想上去向银龙女眷求助，只是他听闻她们性

情孤僻，季常与银龙女子关系更是暧昧不清，据说迟迟不肯婚娶，还惹恼了对方，他实在难以相信她们会肯帮忙，搞不

好还要耽误季霖的伤情。

这个山洞还算干燥，他轻轻把季霖放下，寻树枝点了几把火，再细细查看他的伤口。那血确实发黑。季霖昏迷中似乎十

分痛苦，嘴边还有白沫。曾一杭帮他擦去白沫，小心挤出黑血，然后用轻轻用手摩挲着金鞭，直到金鞭尾梢发出青色的

光。

“季霖。”他抚着季霖的头发，“你且忍一下。”

季霖睫毛动了动，用力想睁开眼睛，终没有成功，只顺势轻轻抓着曾一杭的衣服。

曾一杭深吸口气，把金鞭末梢摁到伤口上，那青光一见血，立刻咝咝作响，季霖痛得一下子睁开眼睛，咬紧牙关，仍是

浑身发抖，不停流汗。

曾一杭怕他晕过去，忙道：“魔军上不了山，你若想叫，别忍着。”

季霖挣扎着摇了摇头，手空抓着，曾一杭忙把他手放在自己手臂：“你若痛，就……”

正说着，青光似乎又遇上毒液，竟迸出火星来，季霖拼命忍住，还是“啊”了一声，手没抓牢，头向后仰去，曾一杭赶

紧扔了金鞭，抱起季霖，看他面色死灰，两眼上翻，一动不动。

“季霖！季霖！”曾一杭瞬时觉得浑身发冷，眼前一黑，狠敲了自己几下才又恢复神智。他把季霖搂在怀里，不住哆嗦

着喊他的名字。季霖身上比过去更凉，刚才还撑得一口气，现在似乎连气也没有了，浑身渐渐软下去。曾一杭连忙摇晃

他，对嘴送真气给他，可真气用去大半，季霖仍毫无反应。

曾一杭精疲力竭，想不出别的办法，突然念头一闪，运气吐仙元出来。那仙元像个白色小球，由真气所结，刚出曾一杭

之口，山洞就要摇晃，曾一杭忙用手护住光芒，扶住季霖，送到他嘴边。季霖这时哪张得开嘴，曾一杭只好把仙元含在

嘴里，吃力地掰开他口，嘴对嘴，就要把仙元送到季霖体内。谁知那仙元到了季霖嘴边，季霖身躯一震，竟用力别过头

去。曾一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一边。

曾一杭被他一推，仙元又被吞到肚里，可他一时却爬不起来，只躺在地上，睁大眼睛，怔怔看着季霖吃力地一挣一挣地

从地上支起身来。季霖脸色很差，光挣起身就让他直喘气，他狠狠瞪着地上的曾一杭，气喘吁吁地骂道：“呆子，作死

么！”

曾一杭眼珠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季霖，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突然喉咙一酸，连忙转过

脸去。

季霖知道他在哭，叹了口气，可毕竟力量不足，又伏了下去。曾一杭拼命收住眼泪，回到他身边，重新把他抱到自己身

上。季霖俯在他怀里，叹了口气，吃力道：“仙元是仙家根本，以后莫再拿出来。这次，你不该来。”

嘴上说，却轻轻扯住曾一杭的袖子。他实在有些穷途末路，才由得自己显出这般流恋来。

“若你死在这里，我连尸也收不了。若你死了，你叫我……”曾一杭说不下去了。

季霖脸色凝住，良久才安慰道：“有你在，我便死不了。”

说罢，又指着在一旁的金鞭道：“再为我疗毒罢。”

曾一杭犹豫了，季霖道：“我手下兵将全在外面，生死未明，我不可耽搁太久，把他们全扔在大漠里。总得出去看看，

再找办法。”

曾一杭终究拿着金鞭在手，却对着伤口，犹疑不定。季霖运足气，趁曾一杭不备，伸手夺过金鞭，摁在自己伤口上。

结果他自然痛得死去活来，却再不像刚才那样昏死过去，咬着牙，努力与曾一杭说话，不让自己失去意识：“我带兵到

大漠，一路直追，直攻到他们城下，本来可以胜利在望。哪知那城七天攻之不下，我军疲乏，魔军却越战越勇。后来我

找到缺口，下令全力攻城，好容易攻破城南。可城破之时，一道紫光直冲而出，我才知不妙。打算撤退，哪知背后冲出

一支骑兵，直逼我而来。这还不是最糟，我本全力迎敌，三名副将突然叛变，这些小人，暗捅了我几剑，我好不容易…

…”他见曾一杭表情很差，便强笑道：“等我逃出来，身负重伤，也走不了多远，只好晚上才挪几步，眼睁睁看全军覆

于那帮魔军手下，心想自己也撑不了多少天了，不想遇上了你……”

“那是你命不该绝。”曾一杭道。

季霖想冷笑，却因为疼痛竟整个表情都变了形：“你怎么知道我命不该绝。你今天救了我，我未必就能活着出去。”他

看了曾一杭一眼，脸上淌下汗来，“这些年，我一面怪你，一面又怕你怪我，今日能见到你为我这样，我……”

他还没说完，拿着金鞭手便不断颤抖，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五十五章

曾一杭也被喷了一脸血，没想上擦，先使法替他顺气，哪防得季霖竟止不住，又吐了好几口。洞口山风大作，他咀嚼着

季霖刚才的话，又想起，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来，不由得心也跟着凉了起来，怕季霖就这么去了，赶紧

装出不把那话放在心上的样子来：

“你快别多话，若死了，说什么也不济了。”

季霖一慢内外皆痛，哪答得他话；二也自觉该说的也说了，加之看自己这样，也十分心灰意冷，便不再动，静静躺着。

曾一杭抱着他，默默坐了良久，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边回响季霖刚才说的话，觉得他真记挂自己，却是现在这副半死

不活的模样，就不可抑制地难受起来；一边又回忆着少时在华清山种种，又想起那日在崖上生生分离……

自从在山门抱他，他就对我渐渐依恋。我是御龙使，他也不过天生本能寻我庇荫，只是互相都不知这层关系，才闹得这

么难看。若从始便知，本本分分，分清你我，纵使相识，也不用扯出这么一段孽缘来。就算今天这劫他过不去，也是命

数，自己也不用落得这般心境。

我无父无母，他当年予我这么多情分，令我识得人间冷暖，后来受分离煎熬之苦，莫不是我还他的？若是这般，今天他

如死了，是不是也就还尽了，到头了？

也好……

想到这里，曾一杭长长舒了口气，低头看季霖，龙子此时那知他心中所想，气游若丝，怕是没有命再想。一阵风吹过，

随着曾一杭心思渐冷，墙上的火把也慢慢灭了下去。

虽天兵驻地，已乌云漫天，可昆山所处，天上却仍是深蓝澄澈，止有孤星闪耀。曾一杭觉得龙子身躯越发冰凉，怕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