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瑞泽又端起慢慢地杯子喝一口,眼睛落在方振皓的脸上,端详过来端详过去,再也移不开似的。
他眯起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只看见他面部柔和起伏轮廓和修剪整齐的鬓角。他暗暗捏住了高脚杯,眼底有怅然亦有不舍。
沪上失陷,翻天巨变,都不会令他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但他心里有牵挂和不舍,那就是南光。
他的南光,是他珍之惜之爱之,愿意捧在掌心的爱人;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幸福的爱人。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他不愿意他异常狼狈,受尽波折,心力交瘁,直面战火与死亡的威胁。
他要把他远远地送走,送到一个可以避祸的地方,平平安安的,等他把这场仗打完,再与他团聚。
南光,是他勇气的来源,他有家国,有南光,南光是他太多眷恋与守护。
邵瑞泽一时静默,不愿再想下去,亲手盛好汤递给他。
“多吃点,吃饱。”
“嗯。”
方振皓答应,抬眼遇上他幽深的目光。
看着衍之对他露出微笑,眼睛里温柔眷恋的神情,方振皓却心头一酸,指尖心上怵怵的痛。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忍住眼睛里的酸涩。
为了衍之可以放心,他一定要坚强,坚强起来。
刚吃罢晚饭,便又有电话打进公馆,自然是找邵瑞泽的。
趁了邵瑞泽去接电话的时间,方振皓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出发所需要的行李。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见识过罗店的激战,见识过四行仓库的坚守,也知道政府要放弃上海,日军的进攻决不会停下脚步。方振皓知道,这一去的路程自然是异常艰苦,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上必要的行李,华而不实拖累人的东西,统统不要。
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书本纸笔。还有的,就是他们的合照,银戒,他向来随身的日记本。
他翻开日记本,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从他们认识至今,所有的暮暮朝朝。
那时的忧愁、快乐、烦恼,期望,不过是这些,简简单单。
银戒下是那张合照,两个人还在微笑,像是从来不会预料到有如此的突变。
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堪堪遇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刻,颠沛流离。
但却还好,他有爱和爱他的人,那样的深情,即便下一刻就要分离,只要想到他,就会觉得充满了勇气。
方振皓恍惚而笑,眉间郁然。
一开始,他并不想先行撤离,只想与他一起,不管怎样大的风浪。
衍之拒绝了他的要求,冷着脸,要他跟着红十字会,乘坐明早的第一班船,离开上海前去武汉。
他没有点头,只是坚持自己的选择。
衍之摔了家中的一个花瓶,砸的满地都是碎片,对了他愤怒责斥。
他震惊立在他面前,根本没有料到他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衍之眼睛里是压抑的怒气,大声责问他,“方振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不知道,迟一天走,就要多冒一分危险!”
他并不肯退缩,冷冷答:“我当然知道!可我不害怕!你能做的,我照样能做到!”
衍之变了脸色,目光转寒,“我身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之所以留到现在,是为了赶去会合掩护大部队撤离,遵照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坚守到最后一刻!是为了顶住日本人的进攻,掩护所有人安全离开,这是我的责任!”
他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我知道!可我,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自己先逃走。现在局势这么混乱,就算留在军队里,可军队的撤离哪里有半点的秩序,你也说了,几乎就是狼狈不堪的溃退,你现在是好了,可伤口并没有痊愈,让我怎么能心安理得丢下你一个人?”
“够了!”衍之冷冷打断他,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到这关头了,你犯什么糊涂!方振皓,我告诉你,不走也得走!我不会再跟你废话!搭上红十字会的客轮!远远离开上海!”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深秋初冬,那个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那双凤眼里幽幽的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
衍之面含怒气,陡一扬手,似乎想要动手。
但下一刻,他看到衍之的眼中浮起泪水,肩膀开始剧烈的颤抖。
“南光,我求你了……走吧,走吧,我求你……求你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南光,我求你了……走吧,走吧,我求你……求你了……”
“南光,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情,我也不愿意强迫你。就算是万般不悦,我也会依你,绝不勉强你做任何不乐意的事。只是,这一次,实在是非常时期。我只求,你答应我,现在,远远离开上海,离开这里。”
“中日混战,战事蔓延甚广。现在国军尚可坚守城郊,但我们都明白,日本人从华北抽调来六个师团,重兵压境,上海沦陷只是时间问题,而苏浙即将同样不保,我甚至还知道委座极有可能要放弃南京……这么危急的关头,我怎么敢让你留着与我一道撤离?”
“不管上海是不是守得住,我们要考虑的,都是怎么尽全力来支持我们的国家,让这场战争胜利。我们要想办法救国,但不是只能去拼命。南光,我是军人,就要去保家卫国,这是责任更是义务!而你……你是医生,你的责任在于百姓,安慰他们守护他们。中国人需要顶起来的脊梁,更需要延续下去的血脉!我来保护你们,你,去保护他们!”
“南光,南光,我生平,也只低声下气求过三个人。第一个是委员长,第二个是夫人,第三个是吴老,你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也瞧出我在害怕么……你知道我怕什么?南光,我爱你,我很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南光,你是我的珍宝,为国为家,生死我已经不以为然,可我不敢拿你的性命去冒险,我几乎快要失去一切了,再也找不到可以失去的了,所以,我不要你有任何不测……你是,是……是我决心相伴一辈子的人啊!”
“南光,你为什么非要死倔!南光,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为我担惊受怕,我知道你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可我们还会再见的,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你说,还有很多事没有跟你一起去做。我早已经许诺,有你的地方,不管走到多远,我总是要活着回来的啊!”
“南光,别做傻事,算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不行么?”
“求求你,南光,求求你!”
他想反驳,但刚刚张开嘴,衍之已经两手紧紧按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抱着他,恨不能把他的身体揉进他自己的血肉里去。
“南光,南光,南光……”衍之的气息喷在他的耳朵上,一叠声地说:“求求你,南光,求求你!”
“南光!”
这名字从唇间唤出,似一声声的叹息,流露无尽酸楚。
一次次从他口中听过他的声音,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有过酸楚,只这一次,却是罕见的孱弱无力。
他浑身软了下去,心头酸涩,再不能言。
有模糊钝痛自心底泅开,眼睛突然一片雾气升腾。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
“我不能让你留下……”衍之抱着他,蹲跪在面前,“不能,不能,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对不起,但是说什么都好,我就是要你,好好的活着,活的平平安安……求你了,南光,为了我,为了我可以放开手脚跟日本人一搏,掩护你们撤退,走吧,离开吧,不要管我了,走得远远的,去安全的地方,去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会守着我们的誓约,你等着!”衍之伸手慢慢擦掉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蔓延开来的泪水,举起他的手轻轻放到嘴边轻吻,“我绝对不会死的,无论有多难,我一定会为了你而努力的活,你等着我,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会回来,我回来陪你。我们去一切想去地方,就我们两个,牵了彼此的手,生生世世走下去……”
声音哽咽起来,衍之还是慢慢地说,慢慢地说:“南光,真的,为了我,为了我,走吧,离开吧,不要管我了,走得远远的,去安全的地方,去安全的地方……”
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恳求,谁又能忍心拒绝。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头缓缓的垂下去,搂着他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肩窝。
他没法再拒绝了,他点了点头。
点头的刹那,他抓紧了他的衣服,死死的抓住,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他听见衍之安抚的拍着他的脊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来,用下巴磨蹭着他的脸颊,轻轻的说:“对不起。”
方振皓自思绪中回神,对着刚刚收拾好的行李,不可抑制的,剧烈的一个抽噎。
卧室门被敲响了。
“南光?”
方振皓赶紧擦了擦眼睛,吸吸鼻子。
邵瑞泽走近那门前,抬手将房门轻轻推开。
里面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灯光柔和,照着那瘦削身影。
行李箱打开在床上,听见门开的声响,南光回头,睁大眼睛看过来。
不意外的,邵瑞泽看到了那泛红的眼圈,早已出卖了南光心中的难受。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坐在床沿,轻声问:“都收拾好了?”
南光清秀的面孔,在一片昏暗中如粹玉一般的,墨黑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邵瑞泽对了他露出温暖笑容,眼里的苦涩都被隐藏在笑容之下,说:“我来看看,你带了什么。”
他一件一件检视过去,不时点点头。最后看到那个铁盒,愣住了。方振皓慢慢打开,看里面的银戒和相片,说:“用不怕水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哪怕遇上空袭,都烧没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邵瑞泽握了他的手,看他半阖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微笑着,眼角边仍然有一点晶莹。
方振皓怔怔的,心中空茫,竟不觉察自己眼角有泪。
邵瑞泽看着他将银戒与合照放入铁盒子,放入行李箱的夹层,将日记本轻轻放入箱子,最后扣上行李箱的锁扣。他忽然说:“南光……印鉴和存折,你带上了没有?”
“什么?”方振皓一愣,这才记起,从西安来他是一直随身带着,直到去罗店前线,他才把那些东西放在了邵瑞泽的书房。邵瑞泽赶紧去取了,一起放进铁盒子里,反手拍拍方振皓的额头,口气带上一点埋怨,“这些都敢不带?你傻了,这可是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攒下来的家当。”
方振皓抬眼问:“有多少?”
“呃。”邵瑞泽略一迟疑,也不是很确定,“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反正就算不当这个官了,靠着它也够用到下辈子。”
“那好,我带着,替你保管得好好的。”
“别只替我保管啊,媳妇儿,你拿去尽管用,要吃饱穿暖过得舒心,别省着,绝对够你花。”邵瑞泽凑近了对他笑,在他脸颊上吻了吻:“反正钱就是用来花的,花了再赚嘛,况且给媳妇花那是天经地义,你男人有的是赚钱的本事。”
方振皓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头一歪过去吻住他的嘴唇,却一仿佛是害羞一般,最后一掠而过。
邵瑞泽舔舔嘴唇,浮上一点笑容。
检查一遍没有遗漏了,方振皓这才郑重合上行李箱。
两个人洗漱完毕,一起上床。
静夜无声,在黑暗中倚靠在一起,相拥着,久久不语不动。
邵瑞泽的目光久久凝固在身侧人脸上,他的目光同样紧紧的凝在他身上,那样看着他,仿佛看不够。
他目不转睛地看,目光变幻远近。眼睛里都是南光的影子……分离之痛,别离之伤,尽化作失落迷惘。
蓦然间,他握住他的肩,将他紧紧拥入怀抱,搂在自己怀里,用被子裹紧。
方振皓无声笑笑,往他怀里缩一缩,只贪恋他身体的温存。
他能感到,邵瑞泽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脊背,他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耳边,暖暖的,熟悉的带着衍之独有的气息,就在他耳边。下一刻,能感到他绵密的吻,从自己的额角,眉际,一直漫延到下颏颈间。
他倚在衍之怀中,缩起来靠着,把自己全部靠进那个怀抱,衍之的身体是行军打仗练出来的结实,身体的线条却极好,有着很挺拔的腰线,挺直的脊背,修长的腿,他喜欢听他悠悠地说话,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关怀。
那熟悉的温暖,为他驱散深秋的湿冷。
方振皓伸手,修长的手指不自禁地划过他的脸颊,手就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再也不舍得离开那充满吸引力的肌肤。
邵瑞泽眨眨眼,黑暗中,眼神如闪动猫一般的光。
发觉方振皓一双手凉冰冰的,邵瑞泽便抓起来拢在自己掌心。方振皓也不拒绝,头枕在枕上,只静静的倚着他肩膀,无声叹息。
“南光。”
“嗯?”
“受伤这端时间,总算有时间静下心来想些事情。”
“想到什么?”
“想到我们了,很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见到你,第一次被你用书砸中,第一次与你出去吃饭,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吵架,你第一次在我跟前落泪,第一次的亲热……想一想,时间过得真是快,现在十一月份了?在一起。一年都多了……”
邵瑞泽顿了顿,手上揽紧了他,笑着说:“想来真是奇妙,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在二十九岁那年结束单身生活,对我而言,世界大得很,可以玩的地方多得是,真要结婚的话,可供选择的名门小姐也多得很。我原本以为,从鬼门关里一次次闯过来,这辈子就是一个人了,可是偏偏没想到,不偏不倚地,就遇上你……我就看上一个傻里傻气的小子,然后稀里糊涂的再也看不上别人,一心只想对他好。”
方振皓眨眼,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背上,把头靠在他的脖颈边,衍之的身上,尽是阳光的干燥的气息,蓬勃而温暖。他亲吻着圆润的肩膀,在他的颈上流连着,浅吻他鬓角。
邵瑞泽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很温柔,很缓慢。
方振皓凝神望着他侧脸出了一会神,一下子闷闷笑起来,神情无辜的像个孩子。
邵瑞泽蓦地自遐思里回过神,看过去,捏了他腰身一把,“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
方振皓指尖抚上他赤裸的胸前,停顿在心脏的位置,吻在他脸颊,飞快地低声说:“真正好,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嗯。”邵瑞泽用鼻尖蹭他的脸颊,“这辈子,不离不弃。”
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他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战争,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决不能失去他的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