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对视,不约而同想说些叮嘱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四目相对,谁也不曾多言。
能说的想说的,俱付与此刻无声。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出。
那便不用说了,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方振皓嘴角抿起,眼里欲语还休,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邵瑞泽望住他,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
他顿了顿,良久哑声说:“现在梅花快开了,南光……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方振皓怔住,眼睛眨了一眨,再眨一眨,黑白分明。
“好么?”
邵瑞泽将他搂得紧紧的,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他将下巴抵在他耳鬓,脸埋在他光裸的肩窝里。
一想起分别,心中同样的酸涩难忍,邵瑞泽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他颈间,呓语般低问:“南光,你好好地,一定好好地等我回来,我们手牵手去看春天的桃花,一年年都去看,好不好?”
方振皓呼吸陡然急促,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衍之,好,我……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回来……一起看桃花……”
这一夜,方振皓久久不能入睡,不时从朦胧里惊醒,总觉心神不定。每次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寻邵瑞泽还在不在身边,幸而他宽大手掌总是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拥在自己怀里,即便睡梦中也不曾放开。
这个姿势,在这一刻,在凝固他的记忆里。
始终半撑着的胳膊,始终搂抱着的动作,那一种全身心呵护的姿势。
如此的清晰,那是他生命里一个被爱的标记,是衍之在他身上的烙印。
他总会记得的,就如同他总会等着他回来,回来团聚。
身侧的呼吸声平稳悠长,一起一伏,衍之面容隐入黑暗,只能看到那隐隐的轮廓。
方振皓却觉得异常的安心,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闭眼,渐渐坠入梦境。
清晨一大早就起了雾,那灰蒙蒙的云团里夹着雨丝。
天边有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潮乎乎阴沉沉的天色气令人倍感压抑。
挟裹潮意的海风越来越急,海面腥气与湿气混合,疾风吹的人衣角飞扬。
前面已是码头,黄浦江的水异常浑浊的,低低的汽笛声中,几艘冒着浓烟、悬挂着外国国旗的轮船停在岸边。
岸上人潮混杂,身边人群早已经变得拥挤,都是一大早赶着乘船离沪的人,如涨潮的黄浦江,奔腾呐喊着寻找出路。人人都在大声喊叫,嘈杂吵闹,手中捏着船票,拖儿带女,拼命向着客轮的方向挤去,唯恐登不上这活命的希望。
汽笛声震耳欲聋,轮船烟囱喷出股股浓烟,与海上雾霭一同涌动,将天空染上一层阴晦的灰。
雨急浪翻的海面连绵起伏,远远的,有军舰来回游弋,红日的标记异常刺眼。
混乱里,行色匆匆的人们携着行李箱笼从眼前鱼贯而过,开往武汉的轮船又鸣响第二遍汽笛。笛响三遍船就开了,入闸口的船员不住催促旅客搬运行李,排在后头的人开始焦急挤向前去。
“小孙,船快开了。”小昭提了皮箱,忍不住低声催促。
小孙一手替他撑了伞,眼神望闸口那边瞟了瞟。
最后一批旅客也已登船,入闸口拥挤的全部是没有票却不甘心离去的人,在那里无望徘徊。船员与巡捕守在闸口,往外推搡拥挤的人群,嘴里高声骂,叫他们快滚,烦躁的只等第三声汽笛响过,便可锁闸开船,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
“好歹要等话别完啊。”小孙打了个喷嚏,抬眼看向另一边。
“身上的钱够吗?”
“够。”
“吃的带了一些,饿了就吃点。”
“好。”
“枪带身上,装好了,防身用。”
“嗯,记得。”
“等到那边安顿好了,就给我个信,也好叫我放心。”
邵瑞泽说,目不转睛看他,伸手替他拢好大衣领子,挡住潮湿阴冷的海风。
方振皓看他军大衣的肩头已经被雨水打湿,又垂目下去,看他手指给自己扣上大衣扣子,却有丝丝冷雨沾上脸颊。
他又抬起头,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不曾顾忌他人目光,邵瑞泽抬手覆上他手背,捏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方振皓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地,抚摸。
四目相对之间,什么话都是多余。
邵瑞泽一下子揽住他的腰,然后紧紧地搂住。
方振皓搂住他脖颈,脸靠在他的肩上,脸上温情弥漫,却又带上显而易见的酸涩迷茫。
“衍之,我,我真想告诉别人,告诉许多许多人,所有的人。我有多么地爱你,多么爱,多么爱。”
他嘴唇贴了他耳畔,声音低的只有彼此能听见。
“我知道,我知道。南光,我也爱你。我们俩个,都要好好的,等到再见的那一天。”
方振皓闭上眼睛,剧烈的抽气,声音低微却清晰,“好,一定,一定。”
“呜——”
汽笛已经鸣了三遍,各色衣着的人们都如潮水般涌向客轮,他们却仍旧挤不上去,绝望的哭喊着,老弱妇孺被聚推挤的跌坐在地上。
方振皓微微仰起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目光已经变得坚强,“我走了。”
“好,走吧,一路保重。”邵瑞泽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最后一次抚摸。
小昭挤上来,说船快开了,还是请表少爷快点上船。
“那好,我走了。”方振皓从小昭手里接了皮箱,撑起伞一笑转身,说走便是走,没有半分拖沓留恋。
邵瑞泽也没有再出声,只是含笑,立在原地,任斜雨纷飞钻入伞下,打湿他肩头。
他只一动不动地看,看他孑然一身走进风雨里去。
在拥挤人群里,忽然的,那个身影站定,转过身来。
两个人身量都高,所以就算隔着人群,也很容易从那么多的人里面看见彼此……他看得见,他的嘴在动,依稀像是在说着什么。
嘴唇一张一合。
他看清楚了。
南光在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于是他笑起来,同样张了嘴,无声夸张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然后他看见南光笑了,那么明净的笑容,仿佛是最温暖的阳光。
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是的,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他会等着他,他会去找他,不管走得多远,不管相隔多长,总会再度团聚在一起。
不离,不弃。
南光转过身体,头也不回,一步步过了闸口,登上舷梯,踏上那悬挂着星条旗和红十字会旗的轮船……那一袭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雾,就此行得远了。
远了,终于远了。
邵瑞泽努力睁大眼睛,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却只是越来越远……他不愿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那身影。
就这么分别。这样也好,不要回头,南光,不要让我看见你沮丧的脸,最后一刻的记忆里,只是你那温暖的笑颜。
雨意大了起来,雨丝飘上脸颊,沾湿眉睫。
灰色的修削身影混入人群,眼前一切终于模糊,再也看不见了。
第三声汽笛响起,轮船徐徐离岸。
船身驶离码头,剧烈的颠簸的一下。仿佛是一直悬着的剪刀最终落下去,咔嚓一声,终于剪断心底最后一丝幻念,将最后一分冷静支撑的力量压断。
方振皓站在栏边,沐在淋漓雨里,仰起头,望着烟雨迷离的天空,任由细碎的雨丝打湿面颊。
是雨是泪,他也不知。
终于,走了,自己要先走一步了。
码头空旷,雾雨迷离,海面起伏。他看见,那熟悉的绿色身影,依旧伫立在雨中。
来时的黑色轿车驶近了,撑伞的副官站在他身边上前,似在极力劝说什么。
衍之转身走到车前,却又回头,定定望向这里。
“衍之。”方振皓张口,唤出这个名字,却只喃喃徘徊在唇齿间,几近无声。
汽笛猛的响起来,震耳欲聋。
轮船破浪急驶,越行越远,将岸上景致渐渐抛在后头。
长江水道波浪起伏,眼前视野渐宽、渐远、渐淡……终于模糊了雾雨缠绵,模糊了他的身影,再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他知道,衍之一定是微笑着的,静静看他离去。
就如同初见时,他微笑着,静静看他到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日本统帅部急于在上海方面取得预期战果,遂于10月26日决定,从华北抽调第6、第18、第114师团、国崎支队、独立山炮第2联队、野战重炮兵第6旅团和第1、第2后备步兵团,组成第10军,在杭州湾北部登陆,以协助上海派遣军作战。
10月30日,日军统帅部又令第16师团加入上海派遣军战斗序列。
这样,参加上海方面作战之日本兵力达两个军近10个师团,比整个华北战场日军的全部兵力还多两个师团。此外,日本海军也加强了华东方面的作战力量。
10月20日,日海军以第3舰队为骨干力量,抽出部分舰艇,编成第4舰队,以“足柄”号为旗舰,包括原第9战队的“妙高”、“多摩”,第14战队的“足柄”、“天龙”、“龙田”、“夕张”及第4、第5水雷战队。而由第3、第4舰队组成“中国方面舰队”,长谷川清中将任司令官并仍兼第3舰队司令官。
上海已成了中国的主战场,日军稀里糊涂地被吸引到了华东。
此时日军淞沪战场上投放飞机三千余架,黄浦江上陈列着日军四艘航空母舰,一百多条战舰,中国军队已经丧失了制海权与制空权。
上海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防守的天然屏障。
这时的日军拥有飞机三千余架,黄浦江上陈列着日军四艘航空母舰,一百多条战舰,士兵完全是日本人海陆空军的活靶子。
这仗已经不能用惨烈两个字来形容,中国军队的士兵们,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血肉之躯抵挡日军的钢铁机器。
从全国各地仓促赶来的中国军队,无面对多上海郊区水网河沟纵横的地形,几乎连像样地工事都无法修筑。面对日军的炮击和轰炸,全凭血肉之躯抵挡还击。几轮进攻下来,常常整连整营战死,而后继部队的士气却从未有任何的消退,依然一往无前,去牺牲,去抵抗,去殉国……
国民革命军第八师参战将近三星期,作战人员从参战时的八千余人减员至七百人,几乎全军覆没。
蕴藻浜战场的战斗最为激烈,日军意图从这里强行渡河,第七十八师四六七团迎击,战斗最为惨烈的时候,十分钟内一个连一百余人全部阵亡。
有的师军官大量阵亡,除了师长以外就剩下旅长,旅长带领着两个团,六个营,连师长都要到前面督战,顽强回击,后来也都壮烈殉国。
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重大代价,这对其速战速决战略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战至十一月初,上海已被硝烟和血火染透。
一寸河山,一寸血!
七十五万中国军队鏖战上海,中央军、东北军、滇军、桂军、皖军、川军、陕军、湘军……在此之前,这些部队派系林立,互相敌视,恨不能一口吃掉对方。
但在凇沪这块战场上,无论中央还是地方部队,全无派系争斗中的推诿,将士不管来自何方,全都抱一死报国的决死精神。
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投入战场,有的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了一半,有的支持五个小时死了三分之二,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一般,填进去就熔化了。
“我简直难以相信,中国人民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是那样齐心协力。就我在中国将近十年的观察,我从未见过中国人像今天这样团结,为共同的事业奋斗。”
罗斯福总统特使,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尉埃文思卡尔逊,1937年9月5日。
开战之初,没有哪个国家认为中国人可以抵抗日本的武力。
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之后,一位西方的历史学家甚至得出结论:“贫困、凌辱和夭亡,是中国人仅有的前途。”
中国军队却用自己的浴血奋战,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
但这样的尊重,又是在怎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各地而来的军队前仆后继,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成千上万的士兵阵亡,成队成队的士兵殉国。
人若不自强,若是自己无能去做强者,谁也帮不了他!
一寸河山一寸血!
三个月灭亡中国,这是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之前的口号。
但现在,他们也同样损失惨重。速战速决的企图被彻底粉碎,主力被淞沪会战从日本国内、华北、青岛、台湾吸引到了上海在上海,他们遇到了最顽强的抵抗;在上海,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寸步难进;在上海,他们已经损失了八万余士兵。
日本人还将面临最顽强的抵抗。
然而,都是用无数中国官兵的鲜血,无数中国士兵的躯体,用他们的生命换来的!
久攻不下,反而损伤惨重,日军大本营愤怒的叫喊着。
“支那可恨之师!”
面对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顽强抵抗,英国驻上海军部队司令斯摩兰准将的感慨。
“从来没有看见过比中国军队最后保卫闸北更壮烈的事了!”
11月3日,谢晋元率部退出坚守了4昼夜的四行仓库,趁着夜色掩护进入租界,随即被英军收缴武器,限制自由。
四行仓库的放弃,意味着苏州河北岸已经全部落到了日军手里,华界彻底沦陷。
第三战区司令部已经撤离上海转移南京,邵瑞泽接到他最后的命令,与尚坚守在城郊的部队一起,最大限度掩护主力撤退。
邵瑞泽从已经搬空的第三战区司令部出来,在台阶上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天空。
两侧卫兵持枪敬礼,大声道:“邵司令长官!”
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他有点出神地看,仿佛是自言自语。
街上空空荡荡的,异常的沉寂,仅有的行人也使行色匆匆,街边的纸屑被风呼地卷起,更显颓唐。
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台阶下,小昭抢先一步打开车门。邵瑞泽走下坐进去,有点疲惫的拿下军帽,抚了抚头发,又戴上去。
等汽车驶离第三战区司令部门口,小昭提醒上峰,由于日本人已经占领华界,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有什么琐事,上峰还是马上处理妥善没什么遗漏才好。瞧见上峰转头凝视窗外,不言不语,小孙察辨着他的脸色,又问道:“司令,现在去和部队会合吗?”
邵瑞泽语声淡然地问,“时间还够吗?”
“还够。”小孙看着手表回答。
邵瑞泽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缄默良久,他终于淡淡开口,“那么,先不必出租界。”
司机听到上峰报了一个地址,连忙转向,向了公共租界驶去。
风轻轻拂动窗帘,送进一阵浓郁的茶花香。
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气息润人脾肺。
祁白璐背朝门口,抱着双臂,静静立在窗前。
米色透明蕾丝窗纱在她身旁微微飘拂,暮光从落地长窗照进来,给那婀娜身影蒙上微弱的金色光晕。窗帘随风飘荡,流苏穗子有一下无一下掠过她丝缎旗袍,沙沙作响。
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静静陷在一片雾里。
最后一点光芒就要消失的时候,身后的门却被敲响,女仆推门而入,“小姐,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