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炳章声音沉痛,“九国公约上苏联提出集体制裁日本,英美诸国却发表了一份不痛不痒的公告,委座当初一直是指望日本把美国和英国惹火,好让英美和日本打起来。可看来,目前指望英美调停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邵瑞泽扶了扶军帽,平静说:“师父,南京守住与否,不是我能妄议的,全看委座。”
吴炳章顿时沉默,良久之后艰难开口,“衍之,为师要你说实话,刚从前线撤下来,情况你最清楚,说,说实话!”
话音落下去,吴炳章听到身旁又是一身长长的叹息。
“我军在上海会战中损失很大,又经过了混乱的长途退却,已经没什么战斗力,非到远后方经过认真地补充整训,否则不能恢复战斗能力。而敌人一定会利用在上海会战争得的有利形势,以其优势的海陆空军及重装备,利用长江和沪宁,京杭国道等有利的水陆交通条件,直逼南京。浦京地处长江弯曲部,地形背水,敌人可以从江面上用海军封锁和炮击南京,在陆上可以从鞠湖截断我军后方交通线,然后以陆海空军协同攻击,使南京处于立体包围形势下……南京要死守,是守不住的……”
吴炳章却紧追不舍,“你看南京能守多久?”
漫长的沉默,邵瑞泽最终喃喃吐出三个字:“……天知道。”
最后一个字说完,吴炳章也骤然沉默。
“衍之,你想守南京吗?”过了许久,他这么问。
“师父,您想让我守吗。”邵瑞泽淡淡说,“若是您想,我无话可说。”
“不。”吴炳章断然摇头,看向车窗外,“我只是问问而已。”
“衍之,你太年轻资历原本就不够,而上海一战又打的惊天动地,打出威名,委座有意栽培你,不然也不会一下既是勋章又是晋升,委座对我言,他看你能力出众有意栽培你。但我待你如自家儿子,上海一战你已竭尽所能,差点以身殉国。就算委座有这个打算,我也不会让你去白白送死。”
邵瑞泽苦笑,“多谢师父。”
到了吴家公馆,吴夫人一眼瞧见他,当即就不可抑制的落泪。
吃饭时还一个劲问他如今南光在哪里,当听说已经去了内地,吴夫人这才安下心来。
夜幕升起来,邵瑞泽躺在了床上,仰望着天花板。
还记得,去年来南京为少帅奔走,他住的就是这间屋子,那时还有南光陪伴在身侧。不可否认,他现在非常思念南光,也不知道南光身在何处,现在是否也同样的想念他?
他拿起那个玉坠,放在嘴边轻轻一吻。
11月14日,日军第16师团主力从浒浦口一带登陆,当天第1师团攻占太仓。
11月15日,在日军第6师团的攻击下,昆山沦陷。
11月16日,吴江陷落。
11月18日晚,在日军第6师团、第9师团、第16师团的南、中、北三路合围下。苏州城内外约的四万多中国守军慌乱向无锡方向溃退。
确定了固守南京的方针后,国民政府决定于11月16日决定迁都重庆。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迁重庆,军事委员会则视战局发展由委员长蒋介石临时指定地点。11月20日,国民政府发表迁都宣言。
“迩者暴力,更肆贪黩,分兵西进,逼我首都,察其用意,无非欲挟其暴力,要我为城下之盟。殊不知我国自决定抗战自卫之日,即已深知此为最后关头,为国家生命计,为全国人格计,为国防信义与世界和平计,皆无屈服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以中华人民之众,土地之广,人人本必死之决心,以其热血与土地,凝结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离,外得国际之同情,内有民众之团结,继续抗战,必能达到维护国家民族生存之目的!”
与此同时,国民政府正式任命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接着,唐生智张贴布告,宣布戒严。从此,南京进入战时状态。12月1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率国民政府一部分官员正式在重庆办公。随着政府迁都,南京地区及沿海的包括采矿、电机、无线电、化学、罐头、陶瓷、玻璃、印刷文具、五金、纺织、皮革等各行各业的工矿企业纷纷内迁。一时间,南京城内人心惶惶,有办法的都千方百计内迁了,南京的火车票和轮船票一时爆涨,价格是原来的好几倍仍然难以买到。百万人口的都城一时间只剩下几十万人口。
与此同时,日军大本营下达新的华中方面军战斗序列命令,“攻占敌国首都南京!”
日军的飞机已经三次空袭南京,凄厉的警报声在初冬的寒风中震颤回荡,此起彼伏的炸弹使整个南京城战栗不止。
12月6日,南京郊外炮声隆隆,中日两军已在郊外接火。蒋介石携宋美龄飞离南京之前,最后一次去晋谒了中山陵。
“美龄号”专机在南京城上空盘旋一圈,被战斗机护航,穿过云层向西飞去。
吴炳章和吴夫人,还有一些才可撤退的官员,乘坐最后一班飞机前去武汉。天色阴蒙蒙的,机场上风异常的大,邵瑞泽在离城前去送别两人,吴夫人身裹貂皮大衣,双颊被冻得通红,像是母亲一般将他拥抱,语声哽咽道:“好孩子,可千万别出事,婶子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邵瑞泽苦笑,回答说:“衍之记住了。”
吴炳章站在一边,不住的摇头,痛心疾首道:“总理在天之灵得见今日,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我这做学生的,实在是有愧,有愧。”侍从赶紧上前搀扶,吴炳章用手擦着纵横的老泪,“衍之,你收拢完部队就速速赶来武汉,这守城不是你的责任,你不要出头!”
“是。”邵瑞泽又看向吴夫人,宽慰道:“婶子莫哭,没事没事。”
吴夫人擦着眼泪,又听他说:“我为国效命,就顾不上家了,将来若是在重庆见到南光,就麻烦两位多多照顾。”
吴夫人抽噎道:“放心,南光这孩子我很是喜欢,老吴也同意了。要是南光愿意,我们两口子收他做干儿子。”
邵瑞泽感激点头,目送他们上了飞机,微微笑了挥手致意。
黑色的小点消失在了阴蒙蒙的云层里。
一转身,他却在不远处看到了罗卓英。
罗卓英是陈诚的副手,陈诚已经西撤了,他却被留下来做南京卫戍副司令长官,留在卫戍司令唐生智身边,用意是不言而喻的。邵瑞泽却也懒得再去想那么多,径直走上前去,与他握手。
两个人在罗店一同坚守了三十八天,并肩而战,生死感情是有的。此等情况下再见,都不由得有些伤感。罗卓英给邵瑞泽递了一支烟,擦了洋火。风吹的火苗颤颤巍巍,邵瑞泽探过头去,两支烟头凑在一起,火光忽明忽暗,颤颤地终于燃着了。
“腿伤好了?”
“邵司令,你不是比我伤的更重吗,现在不也活蹦乱跳?”
苦笑对视一眼,罗卓英含着烟微微仰头,想说什么却最终一声长叹,“快走吧,晚了,你也得跟着遭殃。”
哈德门的烟草味,抽在嘴里却发苦,邵瑞泽唯有一句,“老兄,保重。”
11月25日,敌重藤支队截断江阴、无锡之间公路。敌第16、11师团及第9师团主力进攻无锡,无锡失陷。
11月26日,吴兴失陷。
11月27日,江阴要塞与敌激战5天,援绝陷落。敌上海派遣军主力分路经无锡、金坛、王天寺、丹阳、句容、江阴、镇江桥等地会攻南京。
12月7日,日军进抵南京远郊栖霞山。
12月8日,汤山失守,中路日军先后攻陷溧阳、溧水。
12月9日,日军攻克淳化镇、牛首山、当涂、浦口。
南京外围阵地于12月9日全部丢失,国军主阵地只剩下乌龙山炮台、紫金山和雨花台了。日军四面紧缩包围圈,共9个师团20多万人马,加上海空军的支援,把南京城围得铁桶一般。
12月10日,松井石根下达攻城命令。第9师团向光华门,第114师团、第6师团向中华门,第16师团向紫金山同时发起猛烈的进攻。
12月12日,从拂晓起,日军飞机大炮密集地向各城门集中轰炸,古老坚固的城墙被炸得乱石横飞,城墙四周房倒屋塌,城墙洞开,城里的守军都可以清楚地看见日军士兵晃动的钢盔。
战至中午12时,中华门、中山门等多处阵地被突破,雨花台被日军占领;紫金山第2峰也告陷落;第2军团被日军国崎支队逼到了乌龙山至吉祥庵的江边,已无路可退。
12日下午4时,南京城内已多处响起激烈的枪炮声,守城部队已与突入的日军展开激烈巷战。南京城内充满硝烟。唐生智心知大势已去,下达了撤退命令。
天黑了,紫金山满山都燃起大火,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火光冲天,亮如白昼,南京城里一片混乱。
滚滚长江成了最后的求生希望,成千上万毫无秩序的人们蜂拥向下关码头。由于下达了戒严令,宋希濂的36师负责控制着下关附近的码头,面对着疯狂涌来地黑压压的人流,力量单薄的宪兵不得不一次次鸣枪示警。对空鸣枪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但还是有人冲过警戒线,更多的人蜂拥过去,不顾一切的向着停在那里的舟船攀爬。人们践踏着、叫骂着,拥挤成一堆,不顾一切的爬上船去。士兵、平民,甚至有军官,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南京。
一些疯狂的士兵甚至用枪将那些已经爬上船的人打死,为的只是能够给自己在船上留个位置。宪兵们也开枪射击了,此起彼伏的枪声炸响成片,那些失去秩序控制的人都被无情的射杀在滩头水际里。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河水,一双双绝望的手至死都死死的攀着船舷。有人不顾冬季中的江水冰冷刺骨,趟着齐腰深地江水,疯狂地游向江北方向。
炮弹不断的轰然落下,接连在遥远地城南上炸起冲天而起的烟柱,隆隆的炮在告诉所有人。日军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日军已经逼近了中华门,城门前躺满了中国士兵的尸体。敌人猛烈的炮火下,城墙缺口越来越大,沙袋、石块已经堵不住了,一个个头戴着深绿色铁盔的日本士兵,冲着缺口扑了过来,与最后的中国士兵直接撞在了一起,发生了残酷的白刃战。
愤怒的吼叫已经渐渐消失了,响了一天的激烈的枪炮声渐渐稀落,光华门城墙内外的战壕里填满了中国守军的尸体,日军的坦克轰隆隆地从尸体上轧过去,冲进了光华门,冲过了午朝门……
军靴奔跑声沉重的回响着,踩过尸体,踏着血迹,日本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狂叫着冲过铁丝网和护城沟,争先恐后的冲进去。失去了抵抗力的中国守军,成了日军的俘虏。
今出川辉带着他的联队,攻进了南京十九座城门中最坚固的中华门。作为先锋队,他是第一个进入了南京城的日军指挥官,今出川辉的神经亢奋起来了,迫切的想要洗刷自己在罗店之战的耻辱,他挥舞着武士刀,鲜血飞溅在城墙上,已经放下枪的俘虏们一个又一个被捅下高高的城墙。
江北的阵地一团漆黑,静悄悄的,邵瑞泽站在阵地最高处,拿着望远镜的手几乎是控制不了的颤抖。
天空在燃烧,大地在燃烧,南京城里,已经是一片血海尸山。
撤退,江北也保不住了,马上撤退。
下达撤退命令,邵瑞泽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语声却仍旧不稳,在他的身后,是警卫们焚饶文件腾起的熊熊烈焰。
向着江北溃退下来的部队被组织起来,宪兵持枪强行维持着秩序撤退,邵瑞泽电话逐个对部队下发撤退命令,挂上112师师部的电话,他还是很不放心,干脆的把电话打进了667团的团部,命令他们马上脱离阵地。
“南京城已经破了!快撤!跟着八十三军一起向着牧龙镇方向撤退!”
话筒里声音嚣杂,炮声枪声密集的仿佛是热锅炒豆。
接电话的是团长许珩,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里,许珩看了一眼外面的战况,大口的喘着气,捏紧手中的钢枪。
“马上传达我命令,与八十三军一道,火速向着牧龙镇撤退!不得有误!”
没有得到回应,邵瑞泽几乎在是在咆哮:“许珩,你个混蛋!给我回答‘是’,快点!与八十三军一道,火速向着牧龙镇撤退!”
他听到电话里许珩在急促的呼吸,而枪声先是零零落落,猛地一下又大作起来,枪炮之声伴随着爆炸的巨响接连传来。
“司令。”许珩忽然出声,只说了两个字,呼吸声又快又粗。
邵瑞泽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本能的感觉到许珩受伤了,一定是受伤了。
“立即组织所有兵力突围。”他竭力平复下语气,“许珩,听话,听命令,你们把机枪集中在队前,向着牧龙镇方向突围,有人来接应你们!”
许珩向外望了一眼,远远地,日本人再次层层叠叠的压了上来,红日的旗子在狰狞的飘着。他陡然回头,抓紧了钢枪,捏住话筒,语速极快的说:“司令,你快走吧,我给你殿后,你快走,我这里要是先撤,你就走不了了!”
许珩的声音是嘶哑的,久经沙场的邵瑞泽当然知道,被浓烈硝烟熏呛过的喉咙,才会有这样破裂般的嘶哑。
邵瑞泽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刚想劈头盖脸的痛骂,电话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
“司令,保重,我们来生再见。”
错觉吗?幻觉吗?在那不停歇的炮声枪声里,他好像听到许珩嘶哑的笑了一声。
“许珩,许珩,你个混小子,你翅膀硬了是吧,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电话挂断了,“嘟嘟嘟”的忙音,再去接,却再也接不通了。
“许珩!混账!混账东西!”
邵瑞泽被两个副官拉扯着急匆匆撤退,他愤怒的吼着,对着远远地南京城内怒吼。
可以清楚地听见飞机炸弹爆炸和枪炮声,东面的紫金山上的火光映得半边天通红,在通天烈焰中,紫金山像一个受伤的巨人,在痛苦的颤抖,在凄厉的哀嚎。
南京民谚:紫金山焚,则金陵灭。
紫金焚则金陵灭。
金陵,灭!
番外:华清池
大年初七,天空一早就飘起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三辆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毫不引人注目。
车队驶出西安府城门,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向偏远城郊,一拐驶上通向临潼的公路。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东北军代司令。
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这等天气下,司机不敢开的太快,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瞧见后座的司令侧首看着车窗外,嘴角带一丝笑。他便不由得犯嘀咕,这么冷的鬼天气,司令却说要去临潼的华清池泡温泉。
那可是皇家胜地,四大美女之一的杨贵妃就喜欢在那里洗澡。司机一边握紧方向盘,一边感慨,真是大人物,想一出是一出的,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只有听命的份。男人,还是有权有势的好。
方振皓被汽车摇晃的有点昏昏欲睡,迷蒙间,头一歪就枕在了邵瑞泽肩上。邵瑞泽正侧头看飞掠过的风景,猛地一回身,见是南光靠了他睡着,也乐得借了他肩膀枕靠。他靠过去,手从腰后面伸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腰,让他完完全全倚着他。
南光的头发在他脸颊上蹭了一蹭,有点痒,邵瑞泽微微低下头,使劲的嗅了嗅。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很滑很细软,干净的,有着洗发水很清淡的气味,南光是个医生,爱干净的简直都快成了洁癖,晚上洗的干净了才能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