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汤水喂到嘴边,白面和瘦肉的香气在鼻子前打转,令人不由得感觉到笃实温暖。
邵瑞泽很听话的张口,吞进嘴里,细细咀嚼。
方振皓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又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勺子搁在碗沿,等着他把那口吞下去。
邵瑞泽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得那么香过,依然没有声音,但是极快。接连狼吞虎咽吃了很一会儿,碗里的碎面条快见底了,他才抬起头来,嘴里鼓鼓地,含糊不清地说:“你做的?好吃,真好吃。”
他说着又摇头晃脑起来,“我家媳妇,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嘴边沾了汤水,方振皓搁下勺子,用手巾给他擦掉了,没好气说:“想得倒美。我可不会做饭,是李太送过来的。”
邵瑞泽正好又含住了一口饭,有点惊奇,眼睛盯住他看。
“你的事迹被记者们广为传播,李太当然看到了,第二天就慌忙不迭跑了好几家医院,找到我说,医院里饭菜难吃得很,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自家做的饭好吃又补身体,还说流了那么多血,她要熬汤给你喝了补血。”
他说着笑笑,“我一想也是,现在医院里其实都是伤兵,饭菜质量真是一般,再说乱哄哄的,你也吃不好,就答应了。”
“是吗。”邵瑞泽咽下那口饭,静了一会儿说:“我听小孙说,现在市区里,其实粮食很匮乏,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是。”方振皓不瞒他,“难民们要吃饭,前线军队要吃饭,市民害怕仗打得太长,一窝蜂的抢粮囤积,街上不时就有人或大或小的抢劫,情况的确不是很好。”
“那……”
他的话被最后一勺面条堵在嘴里,方振皓放下碗,语气很轻快,对他顽皮一笑,“放心,反正饿不到罗店的抗日大英雄。”
“政府虽然忙着抗战,但是还有人顾着你,打了包票说要什么都有。再说了,光是市民和你那些同僚们自发前来探望拿的东西,也饿不着你。不过,我都请他们拿回去了,现在这情况,普通人家能有吃的都不容易。”
他说着又拿出一碗什么,揭开扣得紧紧的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蔓延出来。
方振皓照例还是自己先尝一尝,确定没事。
“猪肝汤,补血用的,全喝了。”
邵瑞泽眨眨眼,不说话了,很安静的,一勺接着一勺,喝着他喂过来的的汤水。
热乎乎的,温度正好,喝下去舒服极了,然后在心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就跟那汤水的温度一样,缓缓在身体各处化开。
汤碗见了底,卫生间里水流哗哗的,邵瑞泽咬着最后一块猪肝,咀嚼着,含糊不清的大声问:“那你呢,你吃什么。”
方振皓的声音伴随着哗哗水声,从独立的卫生间里传出来,“不用管我,有饭吃。”
“你不是说,医院的饭不好吗?为什么不让李太顺便也给你做饭?”
“别了吧,其实她也挺辛苦的,现在这么乱,要给你照顾那栋房子,给你做饭煲汤。再说同事都能看见,搞特殊也不好,他们也是在医院吃饭的。”
方振皓洗干净了碗筷,关上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干了,然后走出门去。
衍之还是盖了被子倚在软枕上,病号服的扣子解开了,袒露着略显单薄但实际上还是颇为结实的胸膛,他保持着很安静的神态,眼睛向上看着天花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的模样。脸庞因为几日来的修养已经颇为红润,而且神采也恢复了不少,但身体还是看得出是虚弱的,毕竟是伤了元气。
他走到床前,一颗一颗给他扣上扣子,然后俯下身去,用自己的额头蹭蹭他的额头。
热热的呼吸扑在面上,彼此都笑起来,方振皓刚想说,我下去吃饭,马上就回来,门却被笃笃敲响了。
方振皓被惊了一下,这层楼是清空的,不允许闲杂人等来打扰,都已经入暮,会是谁。
邵瑞泽抿着嘴,捏了捏他的手,目光一路追着他到门前。
门开了,却是小谢护士站执岗的士兵身前,双手拿着个饭盒。
方振皓有点疑惑,走出来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眼前的女子。
小谢护士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见到他出来,笑着拢一拢帽下的鬓发,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小谢,有事吗?”方振皓看不出她想做什么,有点迟疑的问。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却鼓起勇气落落大方说:“我今天值夜班,刚刚来,一直知道方医生您是吃住都在医院的,医院里的饭不太好……今晚我家饭做得多了,于是就想着,给您带过来一些。”
她说着将饭盒递到他手边,还很细心的,用东西裹着怕半路凉了。
方振皓没料到这一出,接也不是避也不是,顿时有点窘迫。
小谢护士略显羞涩的笑笑,又垂目轻声说:“方医生平时也挺照顾我的……您就收着吧,自家做的,也不知道我做的菜,合不合您的口味。”
听到这里方振皓才会过意来,觉得既然都这样说了,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再说这个时间点儿也真的没饭了,他刚才还打算出去吃的,既然这样……以后再找个机会把人情还回去吧。
想到这里他坦然了,对了她温和笑笑,拿过饭盒。饭盒还有着温度,沉甸甸的。
指尖触到了,小谢护士却蓦地羞怯起来,听到身前医生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于是她再度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眼睛,红唇轻启,“方医生,通宵达旦照顾病人其实挺累的,您好好照顾自己。要是累的话,我可以替您的,我今晚值班,您有事就叫我。”
方振皓怔了怔,随后温柔笑,“好的,多谢了。”
方振皓捧了饭盒,回身关上门,一抬眼就看到邵瑞泽倚在床边,斜睨过来,笑得很不怀好意。
“媳妇,你竟然趁着我出事的当口,背着我勾三搭四。”
估摸着大概是听到了些什么,方振皓也不理他,面对他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无动于衷,径自坐下打开饭盒,深深吸了一口菜肴的香气。饭盒里米饭和炒菜满满的,弥散着家常菜诱人的气味,他的确是饿了,用勺子狠狠舀了,吃了两口饭。
他咀嚼着自言自语,“小谢做的菜挺香挺好吃,蕙质兰心。我估计,嫁人该没问题了。”
邵瑞泽躺在床上,没人理他,左挪挪右挪挪,不是一般的无聊。刚才隐隐约约听见那女孩子和南光的对话,现在南光还称赞蕙质兰心……于是侧过脸去,眯起一双秀狭的眼,“南光,人姑娘不错吧。”
方振皓狼吞虎咽,扔出一句话:“心思缜密,手艺挺巧,待人和气,长的也好看。不错。”
邵瑞泽眼珠一转,笑的越发咬牙切齿,“喜欢吧。”
方振皓继续努力扒饭,头不抬眼不睁,扔出两个字:“喜欢。”
邵瑞泽眼角抽了抽,一边笑一边磨牙,“娶了吧。”
方振皓挑眉,眼神斜过去,在那张脸上转了一圈,索性干脆的丢过去两个字,“好啊。”
沉默。
过了很一会儿,邵瑞泽微微直起身,对了他咆哮,“你敢!”
方振皓依旧无动于衷,他的嘴边沾了饭粒,于是垂着眼,用食指轻轻地抹掉,然后又吃了一大口饭,咀嚼着咽下去,平静说:“出尔反尔,真莫名其妙。”
邵瑞泽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发作不得,再度开口,带上几分酸溜溜的语气,“好姑娘是吧,好啊,我手底下好多兄弟可还没媳妇儿呢,做梦都想抱个媳妇回家……医院里小姑娘这么多,南光,你可记得给上点心啊?”
方振皓低头扒饭,模模糊糊嗯了声,又反驳说:“我估计医院的小姑娘,不喜欢大老粗的爷们。找媳妇,你看我,我看你,总要两个人对的上眼才好啊。”
“哎,这可不行。你得是要上心。”邵瑞泽冷不丁说,“好歹你也是他们司令太太,这当嫂子的,也要关心兄弟们的终身大事,对不对。”
方振皓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邵瑞泽挪了挪身体,嘿嘿嘿笑的无辜:“没啥,没啥,媳妇儿啊,我伤口疼,你给摸摸。”
他只得到了一个白眼,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方振皓吃完了饭,打了个饱嗝,满足的摸摸肚子,然后去洗碗。
等他出来的时候,发现床上的人不知怎么搞的钻进被子里去,蜷缩成一团,怎么叫也不肯探头出来。方振皓坐在床沿,推了推,又推了推,无奈说:“衍之,你干什么,小心碰到刀口,又要吃苦头了。”
被子里那人的声音传出来,委委屈屈的,“媳妇不要我了。”
方振皓嘴角抽了抽,伸手去拉扯被子,却不敢用劲,唯恐怕碰上他的刀口,嘴上却说:“是啊,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我要来做什么用。”
被子里一阵抖动,又往旁边挪去,声音更是哀怨,“人家受伤了,半死不活的,你还跟漂亮小姑娘打情骂俏,没良心。”
方振皓简直是哭笑不得,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都三十了,还能做的出来……嘴上却仍旧说:“你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丢不丢人?”
被子里没声响了,却开始抖动,方振皓的心提起来,莫不是自己真的把他弄得难受了吧,病人一向很是脆弱……他一把掀开被子,却瞧见邵瑞泽蜷缩起来,身体磨蹭来磨蹭去,眼睛一眨,嘴一扁,做出一个伤心欲绝的表情。
方振皓嘴角一撇,板起脸,“难不难看。”
邵瑞泽伏在床上,闷声闷气说:“你是我媳妇,不许跟她勾勾搭搭。敢跟她勾三搭四,我就放兔子咬你。”
方振皓心里切了一声,心想到,就算你想放兔子咬我,兔子也未必会咬。
“好,好,好。不勾搭,不勾搭,我保证,我跟她只是同事关系。”他抚上他脸颊,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我是你媳妇,现在是,将来也是。”
“媳妇,亲一下。”邵瑞泽扭了扭,开始撒娇。
方振皓先开始还板着脸,最后却忍不住了,一下子笑出声,然后低头重重亲了他一口。
“没出息。”他用嘴唇磨蹭他的脸颊,又亲了一下,然后两个人相互抵着额头,开始无声的笑。
天已经黑透了,方振皓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然后关上灯准备睡觉。
他坐在床沿,看着他躺下,盖好被子,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脸颊。
邵瑞泽在黑暗里睁着眼,拉了他的手,扣住他的手指。
他用右手拍一拍床,说:“南光,床挺大的,你别睡沙发了……跟我一起睡。”
方振皓摩挲着他手指,轻轻说:“这样你休息不好,沙发上也挺舒服的,没事。”
不料邵瑞泽却固执的抓了他手,不许他走开,然后牵着他的手。引到了自己嘴边,吻了吻掌心。于是方振皓不再拒绝,站在床边伸手解开自己的衣服,然后上了床,小心翼翼躺在床边。
邵瑞泽却揽住他的腰,拉到自己身边。
特护病房的床很大,睡两个人其实并不成问题,方振皓给他掖好被子,然后轻缓的拍拍后背,小心搂了。邵瑞泽的手隔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身体,滑过他的肩背。
方振皓凑近,给了邵瑞泽一个晚安吻,轻轻说:“睡吧。”
邵瑞泽很听话的点头,说:“好。”
夜,静静地,整个上海都陷入睡梦了,只有东面的方向,传来模糊却持续不断的枪炮声。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太天天来医院,每回都带着炖得热气腾腾的汤,从来不重复,今天是排骨汤,明天是血糯红枣粥,后天是桂圆莲子汤,大后天是鲤鱼汤……一个礼拜竟能换出七种不同的花样。
被方振皓疑惑问起来,战时怎么还能弄得到这些紧俏的东西,穿着横格棉布旗袍的李太眼珠一转,露出精干与爽利,说道:“有那些胆大壮实的乡下人,提着篮子进来卖吃的,鸡蛋啊,活鱼啊,还有那什么菱角的,鲜活鲜活,给先生补身体正好!”
方振皓点点头,接过食盒,又叮嘱她说:“医院的工人经常说有人没钱买东西,拦路在道上抢吃的。现在租界也乱,难民到处都是,李太,你一个妇人家,出去可千万要小心。”
李太嘻嘻笑,满不在乎说:“没事啦没事啦,我出门老秦就操着棍子跟在身后,哪个小瘪三不长眼敢惹姑奶奶。”
方振皓不由得放下心来,微微掀开食盒,顿时闻到一股饭菜香气。
“好闻不好闻?今天我做了一大锅的蛋炒饭,就除了没虾仁,香喷喷。快趁热吃。” 李太嘴上唠叨,满眼都是慈爱,将他只当自家后辈一样喜欢:“瞧瞧你这黑眼圈,伺候病人从来都是累人的活,也亏你不要人帮忙一个人。”
“没事儿。”方振皓抿嘴笑,“我也就是尽自己的本分,他在罗店受了伤,精心照顾那是应该的。”
“就是就是。”李太立即接上话,“先生把小鬼子打得屁滚尿流,报纸上都登了,真是让人痛快。就该这样,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侮了去。还有那隔壁老西家的花匠女仆,西太太,专门跑过来,一脸崇敬跟我们说,我们家先生,是这个!”
她说着举起大拇指,夸张的晃,“先生抗日,我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有脸面。”
方振皓只是笑,眼里透出一点显而易见的得意。
李太却忽然问:“先生的伤好了没有。”
“刀口快愈合的好了,但估计还得再吃一两个星期的药。他原本身体底子就好,恢复的情况很不错,每天傍晚还去医院后面的院子里练习走路,满头大汗的,胃口也大起来了。”方振皓拍拍食盒,“这不,都快三人份的饭了。”
李太听的很认真,不时点点头,又问说:“那……先生知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还有,咱们能把小日本赶跑不?”
方振皓闻言一滞,会不会赢?这个问题,他并没有去问衍之,因为在罗店的前线,衍之很早就对他说过了。
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最高统帅部的战略服务。
我不瞒你,政府一方面抗战,一方面也做好了内迁的准备。
我们在这每多打一天,政府就多赢得了一天时间,政府每多赢得一天时间,未来我们的胜算就大了一成。
真的不知道,也没把握去预料。谁能在这样的乱世里去预料下一步的变化?
“这回我们的军队很强,我们都要有信心。”他只能这样说。
李太把上一次的碗筷收拾好,在病房里简短的留了会儿,说是不打搅先生养病,就匆匆下了三层。
“哎呦呦,那么多伤兵,吓人。”她一边挎着篮子,一边赶紧快步走过,仓皇地把里面隐隐约约的惨叫声甩在身后。下到一层拐了个弯,就看见被老秦陪着,坐在了长椅上的方先生和方太太。
两个人正坐了,低声交谈什么,一见她,赶紧站起凑过来。
这方太太啊,那天拿着个报纸,脸色苍白的来找她,说是弟弟受伤住院,大太阳底下,拉了她一家医院一家医院的找过去。一路上坐着黄包车,手不停的抹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也劝不住。
又非要跟她一道每天的煮饭做汤,叫她送来医院,那认真负责的模样,没的说。还有方先生吧,看起来死硬着就是不问小方医生的情况,但谁若是谈到了,马上就竖起耳朵偷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