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时辰后,宾与怜看见屋里烛影摇晃了两下,一个影子扩大再大,最后变成个疲惫的人走了出来。
宾与怜连忙迎上去,感觉到并不沉重的分量在他怀里停留一会儿,又再度消失。
颜离熙轻声道:「今晚陛下会住在这里,就委屈你去睡我的房间。」
宾与怜急忙追问:「那你呢?」
颜离熙已疲惫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行动来解释。他低头跪回地上,慕容刑对他的惩罚并没有结束。
「解之!」
宾与怜心中一阵纠结,但那沉默的背影,让他明白劝解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后半夜下起了淅沥的雨,一粒粒击打在庭院中颜离熙挺直的脊梁上,同时也敲打在另一个夜不能寐的人心头。
好不容易又是一个黎明。
天未亮时慕容刑离开了古华轩,一直难以成眠的宾与怜随即奔向院中。
就在龙衮拂过的青石路上,他见到了那个已颓然倾在冷雨中的人。
「解之!」
在波动的情感与凌乱的呼唤间,颜离熙睁开眼,找不到焦点似的呆了好一阵子,才自言自语道:「……陛下已经移驾了
么?」
宾与怜连忙点头。
颜离熙这才努力着想要起身,但麻木的双腿使不上力道,幸有宾与怜从旁扶持,才不至于跌回地上。
「皇上已走了,解之你快起来……」
伸手去搀扶,宾与怜发现颜离熙的衣袍已被雨水浸透,轻轻一捏就能滴出水来,冰冷的雨水缠绕在发烫的皮肤上,不好
的预兆让他愈发担心。
「你受了风寒,我们快进屋去。」
二人搀扶着慢慢走回屋内,遣走正准备整理寝具的小太监,宾与怜除去颜离熙湿透的外衣,然后小心地扶他到榻上躺下
,接着小心询问道:
「伤得严不严重,还有跪了一整夜,有没有觉得什么……什么不舒服的?」
「我有准备的,与怜不必担心。」
颜离熙笑了笑,从膝上取下了绑着的两团布帛。
这就是他所说的「准备」,在浸饱了雨水后简直与一张薄纸没有区别。倒让宾与怜更着急了,按住颜离熙的肩膀略微用
力地摁在了床上。
「你是想拿性命开玩笑?」他严肃地问。
被「逼」上床榻,颜离熙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没这么容易就死得了的。」
随口的反驳立刻得到一记凌厉的目光作为回应,宾与怜红着脸解开他贴身的亵衣。颜离熙察觉到了气氛的暧昧,于是乖
觉躺下,却依旧不忘留一句赞赏宾与怜:
「你昨天做得不错。」
得了夸赞的宾与怜脸红得愈发彻底,他手忙脚乱地替颜离熙掖上薄被,又取来布巾替他将头发擦干,最后有些扭捏地问
:「你可知道,昨天陛下与我独处的时候,我想了些什么?」
颜离熙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宾与怜红了脸道:「其实我在想……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解之的话会对陛下说什么,而陛下又会对解之……」
颜离熙眼神一抖,随即掐了话题道:「……我累了。」
惊觉自己涉及了敏感的内容,宾与怜赶忙刹住话头转而呆坐在床边出神,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发现身边的人已逃避般
地沉沉睡去。
温和的目光在颜离熙的脸上逡巡了一会,继而转到床榻上,有什么突兀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是一块玉佩。
这是块普通的玉佩,普通到出现在这皇宫大内里,反倒显得希奇。
整块玉石约半掌大小,种微偏冰、不甚糯,翠色是有,但更多地方是奇特的褐黄。
在玉佩正面,宾与怜看见了个篆体的「颜」字。
既然是个颜字,那想必就是解之的吧。
可宾与怜又转念一想,除了亵衣,颜离熙的衣服方才在床下就已解除干净,哪里还会带上这么大的玉佩?
那么这物件又会是谁的?昨天夜里睡过这张床的人,难不成是……
心中兀自腾起一片硕大疑云,宾与怜攥紧了玉石,却不忍心惊醒刚获得平静的人,于是便痴傻地坐在床沿等候。
颜离熙一直睡到午后,先前还有些湿的长发已全干了,金色的阳光照亮了美玉般的面颊。他轻咳一声,惺忪起身,就像
刚刚经历了羽化的蝴蝶。
「醒了?」
两三步走到面前,宾与怜一手托着颜离熙的后背,一手递上新熬好的药汁,满脸忧色在见到褐色药汁被慢慢饮尽之后才
略有缓和。
「我说过我不会有事的……」
读懂了宾与怜的神情,颜离熙将碗放下,漾一个浅浅的笑涡。
宾与怜似乎是被这个蜜甜的笑黏住了,恍惚半天,这才想起午前的困惑,忙将玉佩取了出来。
「这是刚才在床上找到的。我看上面有个『颜』字,是不是你的……」
「嗯?这,这是……」
颜离熙顺着宾与怜的手望过去,立刻敛了笑容,目光也寸寸地黯淡下去。
「这……不是我的……不是……也许是陛下落下的……」
他的指尖在玉面上划过,随即迅速逃开,像被针刺到,神思即而恍惚。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见这玉,五年?十年?
「解之?」
发觉自己已完全被遗忘,宾与怜不得不小力地晃动颜离熙的手臂,而回过神来的颜离熙则抱歉地摇头。
「不好意思,想起了一些往事。」
「解之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么?」_
有些好奇又小心翼翼,宾与怜不愿再制造早晨那般尴尬的状况。
而这一次,颜离熙也没有再次选择回避。
「有些事,身在这朝廷中迟早都会听说。不如现在告诉你,免得日后经他人之口、造谣中伤。」
说到这里,颜离熙路微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
他问宾与怜:「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岛踏浪行。愿君共扫红尘去,阅尽江湖万古情。——你可曾听这这首诗?」
「这不是颜和之的《少年行》么?我怎会不知。」宾与怜连连点头道,「早年和之的诗文可谓风流一时……可惜他英年
早逝,不然我等同朝共事,岂不快意?」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眉飞色舞,而一旁的颜离熙却丝毫没有被这种活跃所感染,微抿菱唇,似乎每刻的回想都让他心力
憔悴。
「和之,是我双生的弟弟……也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他是为了帮助陛下登基大宝而牺牲于宫廷动乱中,这块玉随
着他的遗体一起葬身火海,上面的黄痕就是那时留下。」
对于五年前的那场动乱,宾与怜大约也有些印象。虽身在远离皇城的寒州,但至尊更迭、重臣问斩、兵马征讨,只要立
足于这皇土之上,就断然不会不去在意。
对于颜和之的死,宾与怜自然也有所耳闻,当时还好生唏嘘了一阵。然而如今知道了送命的缘由、手法,再看着极可能
是血迹的斑痕,心里倒只剩下了满满的惊悚,跟着手上忽然一滑。
幸好颜离熙留神,稳稳接住那块玉放在桌上。
「皇上对舍弟用情极深,得知舍弟的死讯后哀痛欲绝,此后一直在他人身上寻找舍弟的影子,但是近日皇上的确有想要
忘却前尘的意向,所以与怜你……」
意识到颜离熙下一句将是什么,宾与怜慌忙打断了话头道:「解之不必多言,与怜并非龙阳断袖中人。」
「哦……」
听见宾与怜的回答,颜离熙只轻轻地回应了声,但是宾与怜却仿佛看见他的眼底流过一丝寞落,于是情不出口禁地改口
道:「我的意思、意思是与怜对陛下仅有忠心,而没有任何非份、呃,非份之想。」
知道这种提法很有些不妥,但宾与怜也顾不上许多,通红的脸更显得他少不更事。而颜离熙也无心去促狭他,只叹气道
:
「我也不是想勉强你,听到你能够忠心为国,我就已经很欣慰……唉,不说这些了,与怜,我看这几天陛下就会放你回
去,若你还想在朝中坚持作为,就应该借这几天好好思考一下。」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
宾与怜忽然发现,伴随着颜离熙的温暖的微笑,始终是极为不协调的轻声叹息。
那之后没多久谈话就中断了,一半是因为颜离熙身体情况不佳,另一半则是因为宾与怜陷入了异常纠结的思考之中。
思考什么,为什么思考?宾与怜自己也想不清楚。
解之说得没错,自己毕竟还是新晋学士,日后总需要在朝廷中面对同僚,到时候他们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自己?而自己
,还能坚定昔日的目标么?
仅用荒诞已不能概括,宾与怜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一个泥潭。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才是直走的朝廷天下,同时自我安慰:
至少在自己还没有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有颜离熙会在一旁帮助。
虽不清楚为何会演变出这样的情况,宾与怜也尽量不去想为何颜离熙会这样无条件地维护自己。
颜离熙身上同样有着太多的谜团,让人不禁对他与慕容帝的过去产生了种种的猜测。
如是慕容刑那么宠爱和之,那为何又将和之的兄长解之处以阉割的大刑?解之是何时成为中人之身?又为何甘心情愿留
在宫中忍辱负重?这里一定还有很深的因由,只是宾与怜还不知道。
那块和之的遗物,慕容刑一直都没有派人来取回,宾与怜猜想慕容刑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丢掉的,又或许,
他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弄丢了它。
然而颜离熙知道,这就是慕容刑尝试遗忘的第一个步骤——
抛弃过去。
第三章
似乎是风浪后的短暂平静,颜离熙静养了两天。他可能是宫里存在感最弱的人,除了慕容刑的刁难之外,几乎再没有人
记得起他。这几天里没人差他外务,也没人对他的伤势予以关怀。宾与怜的饭食每天都有专人定点送来,而颜离熙则必
须亲自出门,到相隔甚远的伙房去领。久而久之,古华轩就象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没有悲喜、亦没有风浪。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空虚,颜离熙倒是颇懂得善待自己,一些在旁人眼中不上台面的东西都能被他巧妙地利用起来。
宾与怜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被他收藏在陶罐中的陈皮,经过前个冬天的风制,加上蜂蜜慢慢熬煮。带着淡淡清香一点点
赶走细密的咳嗽,然后在齿颊之间留下蜜甜,琥珀色凝脂在颜离熙的唇上薄薄地覆了一层,诱人忍不住想要去舔舐。
宾与怜第一百次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与不安。
自从发现自己对于颜离熙的微妙感觉后,本就混乱的泥潭生涯又被狠狠地加了一块大石。
他安慰自己是因为身处在这特殊环境里,多少受了些别人的影响,只要有朝一日出了城就会恢复正常。
还好,颜离熙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心中的变化,反而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传授宾与怜朝堂规矩上。他明白宾与怜绝对是
一个聪明的人,只是诗书饱读,反倒对世俗之事笨拙了起来。然而这样的璞玉,才能够在颜离熙的引导下,完完全全地
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看似平和的日子就像暖风中的杨絮,平平飞着,最终还是要落到地面。
第三日,总管太监带着慕容刑的圣旨出现在两人面前,果然是宣布让宾与怜出宫。
如愿以偿可以离开宫城,可心中却有了牵挂的人。虽然颜离熙依旧是淡淡笑着说不用担心,但一想到慕容刑的种种作为
,宾与怜的脚步就会感觉沉重得迈不出去。
「你还是个男人啊,有什么舍不得的?」
用力拍了拍宾与怜的肩,颜离熙故意说出身为「中人」对于正常男性的「羡慕」,听在宾与怜耳中却只是替他心酸。
颜离熙瞥了眼立在远处的两个前来护送的卫兵,压低了嗓子对宾与怜说道:「估计短期内陛下还会传召你入宫的……有
的事暂时还不能在朝上言明。」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虽然就自身而言,宾与怜并不再想重入这个樊笼,但一想到这也是能够见到颜离熙的唯一方法,他
也就只剩下了满腹的无奈。
坐上出宫的轿子,大约半个时候后,人就已经在了西郊梆子井的寒州会馆中。
会馆本就是世代行商的宾家开的,二少爷回来的消息早就有人知会了他们,轿子是从侧门匆匆进入的,落轿之后就有迎
候一旁的老仆心痛地嘘寒问暖,眼神中还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在他们看来,好端端的少爷公子,就这样被「糟蹋」成了皇帝的「小官」,实在是家门不幸、让人神伤。
「白叔,我没事,你忙你的吧。」
轻声打发走了老仆,宾与怜发现自己虽然是在微笑,但这微笑中,也已经开始包含着惆怅。
回到内院,果然见到有几只兄长遣来的信鸽,宾与怜一一捕过来摘了信筒,信笺展开来放在一处,竟是整整半个月的音
讯。
也许是因为宾与怜第一次贸然上谏惊动了幕后,秦江漕运的几个小官吏被当作了出头椽子抛到了天光下,同僚互相检举
,同时吐出了小部分官粮。慕容刑将计就计严惩了那几个小吏,又将复得的官粮再贴补了些发放下去,一方面稳定了寒
州城的人心,而另一方面也算暂时把宾与怜造成的波澜抚平。
无奈地收起信笺,斜斜躺倒在床榻上,小别半月的锦被竟然已有了些生涩的霉味。
在最后一张纸卷上,兄长写着追查那些克扣的粮食已见了些端倪。
这件事自然需要向上呈报,但呈报的手段与内容都还需斟酌。幸好慕容刑并不热衷于早朝,三天后才会再有朝会,不然
宾与怜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面对他。
如果当时解之也在的话,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三天后,早朝。
死气沉沉的朝、死气沉沉的臣。不是中兴,也没有忤逆,这满朝灰暗的锦袍,慕容刑都不记得何时会在记忆中鲜亮过。
不久前被自己放走的宾与怜在右首伫列中,也有他的那身新制朝服看起来带着一些明朗。
慕容刑发现,那明里低垂却在暗中投向宾与怜的目光,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内涵。
鄙素、同情、厌恶,最奥妙的还是那混合的、幽暗得看不出究竟包含着多少种可怕的想法。而宾与怜本人,一双黑双银
般的眼珠却毫无所觉的偷眼张望。
慕容刑知道他在寻找谁的身影。
不过可惜,身为低等太监的颜离熙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大殿上。对于一个热衷于政治的人,最好的折磨就是让他终生远
离朝堂。
那天放宾与怜出宫后,颜离熙并没有搬出古华轩,他被改派终身守在那里,一辈子和先帝那冥顽不灵的鬼魂作伴。当年
就是这一人一鬼夺取了慕容刑心中的「幸福」,现在把他们同时尘封在这已经渐渐破败的斋堂里,简直是极妙的选择。
宾与怜离开后,慕容刑就再也没有见过颜离熙,唯一一次远远地望见颜离熙提着水桶从古华轩的门后一闪而过,那是在
为竹林浇水,久病的脊背显得更加孱弱。
幕容刑不自觉地将那个残像留存在心中,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消瘦的背影、儒雅的青衫、还有那重新悬挂回腰间的玉
佩——那本就是属于他颜解之的东西,虽然已经过了大火与和之生命的荡涤,虽然几经辗转浸染了他人的血泪。
坐在皇位上,慕容刑略形疲惫地歪斜了一下。自己不会是老了吧,回忆这些旧事又有什么用?
低回的视线,不经意中扫到伫列最前的老臣,梅忧敛,太师、国丈、梅姓核心之一,这些年也老态历现了。
「也许只有等到他一命呜乎之后,朕才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皇帝吧。」
慕容刑苦涩地自嘲。就是这么个缚手缚脚的皇帝,也是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现在再来谈论厌倦,已经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