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写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
那些危险工作的背后,夜深之时又想起远在前线的他,面对不能再随意倾吐心事的日记本,心中有千言万语如海潮翻涌
,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以前选修英国文学的时候,那个干瘦的金发老太太说,人生不过是一场场的相遇,一场场的离别。
可是,现在的他,却在做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叫做,等待。
等待,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谁知道会是多久。
可是他仍旧会等下去,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等到衍之回来。
他期待着,衍之戎装在身,携一身征尘,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他身边来。
如同他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衍之,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方振皓深深吐出一口气,小心地将信笺折好,放入千里迢迢携带到重庆的铁盒,与他最早的家信放在一起,又放进床头
柜。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他伸手关了灯,蜷缩了闭眼,嘴边却浮起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日本人猛烈地空袭,给陪都重庆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前一晚的夜间空袭,据政府的官方消息,共有36架零式飞机来袭。36架轰炸机投下了一共166颗炸弹。仅仅一夜之间,重
庆最繁华的七条街道几乎全部被炸毁,共有673人被炸死,20多万人无家可归。
输电线被炸断,自来水干线也被炸断,大街上积水遍地,却没有水可以救火。直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依旧是四面八方
的烈焰,大火仍旧在重庆旧城的大小山谷里横冲直撞。
数家医院的医疗队在重庆的大街小巷里穿行,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遇上好多具尸体,死亡的都是平民。医疗队进入一个
地区,石板路边破旧的棚屋已经坍塌,瓦砾和碎砖石掉落一地,像是散放在地上的一堆纸牌,房梁燃着火,居民和路人
都被埋在里面。
砖石下不时伸出一只手或者一只脚,还在无力的摆动着,医疗队的男护工费力把他们刨出来,大部分伤者流着血,有人
在,有人已经快断气了。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就搬走一百多具伤残的躯体,担架上放满了死婴,已死的和快死的混在
一起。越是先前繁华的地方,伤亡越是严重,一排排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路边散落着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头
盖,还有灰黄色的脑浆。
到处都是硫磺味,一个女护士掩住口鼻,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她低下头,看到踩在自己脚下的,是蓝紫色的肚
肠。
即便非常很痛看到这样的情景,方振皓也只能选择接受,然后指挥医院里的救护队有条不紊的救人。数他发现自己处理
这些事情已经很纯熟,并且开始成为一种下意识的本能,也许这就是战争带给他的吧,他在翻看伤者和死者登记簿的时
候,有一点无奈地想,战争会给每个人留下烙印的,就如同衍之身上的伤疤和弹片,小月菱的沉默寡言。他所得到的,
就是那些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做到救护他们,救济他们,抚慰他们,然后帮助他们自立起来。
方振皓自嘲笑笑,衍之的战场在前线,而他的战场,在这里。
随后他去了一趟郊外的焚尸场,转过蜿蜒的道路,一抬眼,就能看见那里滚滚冒起来的黑烟。
无人认领的残尸一排一排摆放着,戴了口罩的工作人员一层一层的将它们抬了上去,层层叠叠地堆好了,然后浇上少量
的汽油。火把落在了上面,熊熊烈焰立即腾空而起,伸出灼热的火舌,将整个尸堆围住。
火舌上下卷动,恶臭味紧接着传出来。
“方先生,口罩,”
方振皓接过旁边工作人员递来的口罩,道了一声谢谢然后戴上,恶臭仍然穿透纱布,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子,让人忍
不住想要呕吐。
火堆旁边,一个穿了黄色袈裟的和尚正在做法事,以超度亡灵。
华严寺的心坚大师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垂贸目,捻一串佛珠在手中,“方先生。”
方振皓赶忙取下口罩,回礼道:“心坚大师,久违。”
“贫僧看施主毫发无伤,善哉。”
“大师也安好。”方振皓笑笑,“前日里华严寺捐了一笔善款,悉数用于救护孤儿,大师慈悲之心,我替那些孩子谢过
。”
“吾等虽在红尘之外,但心却在红尘之中,心坚虽是出家之人,对那些黄白之不看在心上。”心坚笑着说道,“平日里
,施主竭尽所能扶助难民幼童,所做皆是善事。佛曰,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心坚不过遵从我佛教诲。”
“大师自谦了。”
心坚摇摇头,回身看一眼四周的尸体,长叹一声:“阿弥陀佛。今日之后,必定又有难民无家可归,施主大概又要烦恼
了,我华严寺下院,可收容无依难民,现提供给施主使用。”
方振皓有些意外,迟疑道:“佛门寺院是清静之地,我担心会打扰到诸位大师修行。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
方丈心坚微微笑了一下,说道:“施主这话就见外了,眼前倭人入侵,国家山河破碎,人人都抗战有责,即便我等僧人
,纵然想要避开战火,可这战火就未必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守土抗战,和尚也当有份。”
方振皓心中感动,却仍旧不想麻烦他太多,“大师同其他几位寺院的方丈,开办了收容伤员的佛教医院,开办了佛教难
民收容所。诸位已经做得够多了,要是再打扰,在下实在是——”
心坚打断了他的话。
“收容救济难民乃是善举,施主就不必推托了。想来历代祖师若是处在心坚的位置上。也会这样做的。我等是僧人,也
是中国人,此乃分内之事。”他郑重对了方振皓点头,目光诚恳,“施主不必客气,尽管使用。”
“行善积德,乃出家人之本。”他笑了起来,双手合十,“佛门弟子,要发扬大无畏、大无我、大慈悲的三大精神。”
方振皓学着心坚的样子双手合十:“大师怀抱慈悲之心,为国尽心,为民造福,您对我等的帮助,在下没齿难忘。抗战
胜利之后,一定要重重感谢大师。”
“施主行善积德,我看施主眉宇间大有福泽,是个长命百岁之人。”方丈心坚微笑,“我生平最看重茶叶,总也改不了
这坏毛病。若是施主想要谢我,一杯上好清茶足矣。”
方振皓大笑着说:“一定,一定。”
又一轮火燃烧起来,两人同时回身,看那火焰席卷,黑烟弥漫。
“阿弥陀佛——”心坚宣了一声佛号,“菩萨保佑,早日驱逐倭人,还我山河太平!”
第一百九十九章
重庆又名雾都,冬日里更是难得有几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下午天刚一放晴,北碚的中央公园里人潮如云,市民都来这里放松休闲,舒缓连日来紧张心情。
公园一隅的清净处,方振皓一袭黑呢大衣,搭了斜纹围巾,正坐了长椅,拿着一张《大公报》慢慢的读。几只白鸽振翅
飞过,盘旋几圈又落下来,在地上拖着尾巴来走去,咕咕的叫。
听得动静,方振皓抬起眼来,淡薄日光笼着他侧颜,眉峰鼻梁薄唇,被勾勒得分外鲜明。
不经意一瞥看到脚边不怕人的白鸽,方振皓笑了笑,随手抓起吃剩下的面包屑,扬手扔过去。几只鸽子扑闪着翅膀奔过
来,挤在一起,争相啄食。
“鸟,鸟,鸟鸟。”有个孩子跌跌撞撞扑来,跑着挥赶鸽子。白鸽被惊吓到,却又舍不得面包屑,爪子跑得飞快,在那
孩子周围躲闪来躲闪去。孩子咯咯的笑,却一下被绊倒扑在地上,一下子“哇”的哭了。
方振皓连忙扔下报纸,把男孩儿扶起来,抹去小脸上的涕泪。
“宝宝——”
方振皓收回目光,是一个裹着裘皮大衣,臂挽手袋的女子,正急切的跑过来。
少妇把孩子搂在怀里,一边哄着,一边用眼神打量方振皓,对了他露出笑容,“先生,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方振皓也对了她笑笑。少妇在他身边抱了孩子坐下,目光里落在头版的“大公报”三个字上,又看到他
身侧那本硬皮书上,是法文版的《茶花女》,于是笑盈盈道:“先生在看LadameauxCamélias?”
“小仲马先生的名着,这位太太很喜欢?”
孩子大约是摔得疼了,在母亲怀里不住的闹腾。“乖,乖,妈咪跑得累了,在这里歇一下就带你去玩。”少妇嘴里哄着
孩子,又对他道:“你们男人也喜欢这缠绵悱恻的调调吗?”
方振皓微微笑着,好似看得太过入迷,“Margaret聪明世故,却又固执,最后又拒绝Armand,我怎么读也不能理解。”
少妇眨眨眼说:“拒绝才好,我的非常厌恶那个Armand,这样的男子要是给我,我也不会要。”
方振皓不由失笑,又翻过一页报纸,听身侧的少妇说:“最近还好吗?”
他略一颔首,“嗯,很好,一切与平日没什么区别。”
少妇膝盖上的孩子睁大眼睛,大约正是学说话的时间,口齿不清的指了他说:“嘟嘟,嘟嘟!”
“小坏蛋,叫叔叔。”少妇嗔怪道,修长梳理着孩子细软的头发,“上次的事情做得很好,那位同志已经安然脱险,情
报也已经传递出去了。但是你做的有些冒险,下次不能这么鲁莽,安全第一。”
方振皓点头,笑眯眯对孩子说,“可不是嘟嘟,不然就要变成江东都督周瑜了。”
少妇也笑,两个人目光对视了一瞬。
方振皓翻着报纸,“按照计划,那批补给明天晚上就能离开重庆,先水路再陆路。”
“皖南的事情影响很坏,政府的反共活动又多了起来,军统大肆活动,清除异己,特别是对驻重庆办事处的检查更是严
苛。组织决定,”少妇给孩子擦去嘴边的口水,低头亲了亲孩子通红的小脸蛋,“为了安全起见,更为了以后的工作需
要,这次给新四军的补给出发后,短时间内不会再给你下达工作任务。”
方振皓目光投向远处,看着那里一大片的桃花林,微笑着颔首。
小孩抓住他的斜纹围巾似乎发现了好玩的东西,攥在小手里,拽一拽,又使劲拽一拽,他便对了孩子俯身,用围巾的另
一端去引逗。少妇在孩子咯咯的笑声里说:“医院里的联络点,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启用。你有红十字会理事的身份,
政府不会贸贸然找麻烦,但一定要小心。”
方振皓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意,逗得孩子欢快的笑,又说:“我明白,请组织放心。”
少妇答应了一声,怀中孩子被冷风一激,重重打了个喷嚏,撒娇叫起来。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手绢擦擦小孩的鼻涕,又
翻了翻自己的手袋,为难看向他,“先生,有松子糖吗?我家宝宝一打喷嚏就想吃糖,刚刚忘买了。”
方振皓在自己大衣口袋里掏了掏,拿出几颗奶糖,似乎是略带歉意说:“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奶糖。”
少妇道谢接过,剥开糖纸喂给孩子,顺手把剩下几颗放进了手袋。
孩子咬着糖块咂嘴,又凑在母亲颊边,少妇哄着又说:“眼下形势多变,见机行事。以后若是联络你,方式照旧。”
“宝宝真乖,妈妈带你去买糖果和饼干。”她笑了笑站起来,抱着孩子走几步,又回过身,对了孩子哄说:“叔叔给你
糖吃,来,乖宝宝,给叔叔说再见。”
孩子举起小手,大声叫:“嘟嘟再见,再见。”
方振皓微笑,对了那母子二人挥手。
高跟鞋的声音走远了,方振皓扔下报纸,闭着双眼仰靠在椅背上,似在享受冬日难得的阳光。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在公园里传出。
“臭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啊呸,小瘪三,跟老子来撒野!”
“你他妈的敢骂我?”
“老子谁都敢骂,滚你妈的蛋!滚开!”
“没想到你还会几下拳脚,今天我要叫你知道什么是少林武功!”
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叫骂,然后很快就吵嚷起来,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叫骂声再也听不真切了。方振皓刚刚睁眼,就听
到一声刺耳的枪声。
“砰——”
耳边是哗然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公园里一片惊恐尖叫,方振皓一惊而起,下意识伏地躲在假山后,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似乎有枪弹碎
壳噼噼啪啪打在假山上。
子弹嗖嗖横飞,枪声响成一片。
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他小心翼翼抬头,从假山石头的空隙里看出去,刚才还宁
静温馨的公园顿时变成了杂乱无章的闹市,人们叫着、跑着、哭闹着……悠闲的休憩之所,顷刻间人群刹时乱成了一团
。
公园里枪声大作,宛如战场,而有几个游人因躲避不及已倒在了血泊中。
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才小了下去,警笛尖哨又已响成一片,又是一阵喧嚷声由远而近,一队身穿
“黑狗皮”的警察推搡开人群挤进来。闻讯赶来的警察挥舞着警棍冲进了中央公园。又等了一会,看到警察似乎已经将
事态平息,方振皓才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觉得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公园里的人早就逃了个干净,剩下的一两个也就跟他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走。方振皓看到警察抓住了几个人盘问
,随即被为首那身穿猎装的一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混帐东西!敢抓老子,你他妈不想活了!”
那几人对了警察推推搡搡,大声骂着,啪的又是一个耳光,听着都觉得疼。方振皓竖起大衣领子,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不经意回头,正与那穿了猎装的人目光碰了个准。
他当即就愣了。
那人愣了半晌,忽然松了正揪住警察胸口的手,惊呼了一声:“南光!”
方振皓怔住的一瞬,眼看着孔二就朝了他扑过来。
孔二明显也很惊讶,但随即就是非常愉悦的表情。她一下子扑上去,双手搂住他脖颈,小女孩一样又蹦又跳,“你来重
庆了呀,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讨厌,不把我当朋友。”
身旁孔二那些侍从和警察大眼瞪小眼,无数好奇而诧异的眼神。方振皓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得装作没看见,拍了拍她脊
背,笑了说:“二先生没变。”
“嘿嘿,南光你也没变。”孔二歪了头,笑嘻嘻,又猛然把身边的警察头头踹了一脚,“老子见朋友,还不快滚!”
警察头头吓得直敬礼,带了手底下的警察连忙跑远。
已经见了她好多次撒泼闹事,方振皓也见怪不怪了,孔二把他胳膊一挽,两个人并肩走出去的时候,他也随口一问:“
刚才是二先生你跟人起了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