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方振皓目光再次垂下,怔怔的看着信纸上的内容,看着那白纸黑字——

中国共产党与东北军正式签订《抗日救国协定》,双方正式结束敌对状态,中国工农红军、张学良的东北军、杨虎城的西北军形成了拥护“民族统一战线”的“铁三角”。

方振皓下意识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这……这算是结盟吗……

蓦地,信纸被从他手中抽走,邵瑞泽打开打火机,点燃了信纸,又扔进烟灰缸,看它慢慢蜷起,最后燃成一片灰烬。

邵瑞泽神色倒还如常,对他点点头,“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算结盟?”

“算。”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东北军暂时跟共 产 党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方振皓呼吸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些内容,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有一些意外,有一些疑惑,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邵瑞泽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方振皓点头。

“你有心事。”邵瑞泽语调平缓,不是询问,而只是陈述。

想起白天里那个长衫男子对他说的话,方振皓心中又是一跳,不觉转开目光,点点头。

“我猜想跟那边有关系,是什么?”

话到如此,也没了遮掩的必要,方振皓咳了一声,将那些话和盘托出,一点也没有遗漏,尽数告诉他。邵瑞泽背靠着椅子,翘了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一直眯着眼,仔细地听。听到最后,忽的嘴角上翘,笑了笑。

“救人。”缓慢重复这两个字,他深瞳里光芒似针尖,“这消息的价码还真是高,早知道我就直接去找潘汉年要了。”

方振皓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干涩。

他静静坐在对面,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看他修长的手在座椅扶手上轻叩……不知为何,心中渐觉宁定,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邵瑞泽垂下目光,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不语。

他素来极少流露过激情绪,此刻思考问题面容也是冷静得异样,看不出喜怒,让人看了不禁心里发沉。

房间里安静的沉闷,忽然的,邵瑞泽抬起眼,微微一笑,“这个要求,我同意了。”

方振皓原本也觉得这个要求实在过分,此刻骤然听他如此说,不可置信的抬起眼看他,嘴唇微张,睁大眼睛。

邵瑞泽微笑着颔首,目光沉沉。

外人不知道隐情倒也罢了,这其中又怎瞒得过他的灵通。西安那边刚一签订救国协定,上海这里就提出要求希望合作救人,中共特科情报副组长,前中共政治局常委……投石问路,看他是否可以真心以待,是试探,也是恳求。

“南光,三天后中统会接手陆军监狱里的政治犯,如果要救人的话,动作必须得快。”

方振皓目光一闪,略有迟疑,开口道:“你不担心会牵扯上你?”

“这人骤然发病住进医院,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陆军监狱的典狱长。”邵瑞泽含笑挑眉。

方振皓先是微怔,蓦然间一念洞明,他倒吸了口气,向前探身,“你的意思说,住进医院监视就会放松,再由地下党武力营救?”

邵瑞泽点头,眼里掠过一抹赞许的光。

“我只提供便利,该做的要由你们来做。地下党既然能在党部情报处长家门口杀掉那个叛徒,在医院干掉特务将姓廖的救出去,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方振皓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下意识握紧手,心下反而一片笃定。

“做得到。”

邵瑞泽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却静默了半响没有任何动作,方振皓刚要出声唤他,他却陡然抬头,对了他微笑,“南光,去过监狱没有?”

不知他所问何意,方振皓愣了一会,惴惴说:“自然……没有。”

“那么……”邵瑞泽随意一笑,“有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

第六十八章

陆军监狱处于城郊,一路而过门皆可看到巡逻和高墙上持枪放哨的都是士兵,外院绿树掩映,一派浓荫,监狱建筑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踏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方振皓心头一窒。

外边天光大亮,刚一进去只觉得阴沉萧索,走廊阴暗潮湿,盛夏暑天的时节却觉得异常阴冷,走廊顶上亮着灯,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黯淡灯光将人的影子拖得长长,两旁是刷的粉白的墙壁,一行人匆匆而过,唯见白的壁,黑的影。

两名狱卒在前面带路,典狱长走在许珩身侧,不住的说着什么,纷乱脚步声间,也只能偶尔分辨一两句。

“许副官呐,刚要求改进狱内条件,又想到要军医来给犯人瞧病,看样子上头最近心情不错嘛。”

“中统要接手。他们只会让别人为他们背黑锅,不如趁早堵他们的嘴。”

“是是是啊,所以才说邵主任想的细,还劳烦您亲自带着军医跑一趟。啊……再往下太乱,您别再走了,我这就让他们带着诸位医生去牢狱区。”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军军医,穿着军服,外套白大褂,拿着军医用的小皮箱,混在队伍里,马上就要进入狱区。

他手心冒出汗水,不由得往下拉一拉帽檐,队伍忽的停了,有几名狱卒带了军医往不同方向而去,他刚愣了片刻,就听有人高喝了一声:“说你呢!磨磨蹭蹭干什么!”

许珩皱起眉,左手一伸就将他前面一人拽到一侧的队伍里去,同时对他使了个眼色,方振皓随即跟了上去,步子竭力走得平稳。

狱卒在前面带路,脚步声回荡在空幽回廊里,台阶一级级向下,壁上灯光越发黯淡,映的墙壁不断朝人压过来。

甲区关押的都是政治犯,从牢房一间间而过,眼角瞟到房都是粗铁条栅栏,仅容一人坐卧。栅栏后的人均是靠墙而坐,隐约可见脸上神情自若,穿着褴褛的囚服,偶尔还能听到镣铐随着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心下翻腾,他却不能说什么,唯有紧紧抿唇,目光平视。

方振皓走到一间昏暗囚室前停下,警卫将的牢门打开,瞟一眼他,对牢里的人开口,“073!”

说罢也不管有没有人应声就离开了,方振皓迟疑了一瞬弯腰走进。墙上小小天窗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有人闭眼靠在墙角,似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半睁。

“谁。”他坐起,哑着声问,睁眼看到面前立了个国民党军医。

这时方振皓反而心下镇定,前走几步一笑:“请问是廖亦农先生么?”

廖亦农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转过脸,方振皓这才看清他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漆黑眉色和一双幽黑的眼睛。这人看起来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吧……他想着坐在床侧,放下小皮箱,笑道:“廖先生,您患有肺病和慢性支气管哮喘,我来给看病。”

他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刚要说什么就陡然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身体异常清瘦,脸上脖颈还残留着血痕,嘴唇更是毫无血色……方振皓看在眼里,心中已生出一丝不忍。

“不用劳烦。”廖亦农出人意料的拒绝,语声平淡,“廖某人生死都无所谓,区区小病而已。”

“夏季哮喘最容易复发,一旦发作更会连带肺病,如果病情加重……”方振皓看了看外面,向前倾身压低语声,“廖先生,您难道不想回苏区么?”

廖亦农肩头几不可见的一颤,缓缓侧过脸,目光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你是谁?”

方振皓拿过小皮箱打开,一边讲听诊器拿出来,一边语声低沉,“同志。”

彼端一阵沉默,抬眼看到廖亦农脸色略僵,脸色苍白,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开口时仍是平淡,“想如何?”

“明天中统会接手政治犯,我现在给你一些药。明天晚上的时候吃下去,会立刻引发你的哮喘和慢性肺病,你的身体一向不好,病情将会很重,监狱治不了,然后他们会把你送到医院。”方振皓拿出几片药,放在他掌心,话音低沉而明晰,“只要到了医院,其余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说着合上他的手,笑了一笑。

廖亦农神色复杂,目光里却透出信任,顺从的握住药片,收回手。

狱卒巡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方振皓不慌不忙戴上听诊器,放在在他胸前,先前领队的年轻狱卒好奇进来,睁大眼睛站在旁边看,“医生,这家伙怎样?”

方振皓一眨不眨,凝神细辨认,复又示意他轻轻咳嗽。廖亦农试着咳了两声,却当真惹起一阵呛咳,良久才平息下来。他收起听诊器,对狱卒一脸凝重道:“情况不怎么好,牢里环境太恶劣,夏秋两季又是哮喘高发期,搞不好还会有肺水肿。不想出人命,你们就要多注意。”

狱卒喔了一声,又极其认真点头,看他收起诊具,而后将他送出去。

牢门关上的一瞬间,廖亦农眼中有一线光芒闪过。

出了甲区便看到原先一起的医生,脸上都是一副完成任务的模样,此刻许珩还在典狱长办公室里,他们便聚在走廊等候。铁栅栏门的另一端是个空旷长廊,尽头是个长窗,金色阳光透过窗户淡淡投在地上,那边不时有人来回走动,忽然的,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喊自尽头传出,撕心裂肺,闻之令人不忍。

有人见多识广,轻声道:“八成又是在审讯政治犯了。”

说完啧啧摇头,另一人接上话,“你们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死不开口的、求死的、自尽的。这年头,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众人纷纷附和,方振皓站在人群里,默不作声。

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上海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褪。不过比之八月酷暑,仍要好上许多。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书房窗帘不住乱飘。

风呼地卷进来,窗帘飞扬,散放在桌上的一大堆稿纸报纸也被吹飞。

许珩正好推门而入,见状赶紧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手忙脚乱之下好不容易都捡回来,他抱着那堆纸页走回桌前,一张一张仔细整理好了,又看到几张前几天的旧报纸,匆匆扫了扫,只见头版大幅刊登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仁济医院大凶剧》。

大意就是两个星期前,仁济医院医护人员正在如往常一样工作的时候,忽听住院部二楼病房里传出两声枪响,紧随其后就是楼下的巡捕与中统人员当场被“无情枪弹”击中要害,有巡捕见势不妙拔枪反击,却被“贯穿前胸”的三枪打死在大楼门边,医院住院部内乱成一团,而暴徒挟持一名病人作为人质,从容不迫从后门遁走。

待到巡捕房得知,派出巡捕与军警四去追缉的时候,暴徒与人质混入茫茫人海,早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随后的报道里,各家报纸纷纷猜测又是何许人被绑架,为何病房前还会有巡捕守卫,被绑架是否有人会要求赎金,是否将会生命不保……许珩眼神一闪,抿了抿嘴,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放下报纸继续整理桌面。

身后有人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他立即回身,不意外看到邵瑞泽带着午睡后的一点倦意推门走入。

“军座。”

邵瑞泽抬起眼,瞟了一眼他和他手中的东西,略略颔首,“都扔了吧,没用了。”

他揉揉头,又打了个哈欠。这几天正是给委员长庆祝寿辰,昨天被上海军政同僚拉去大张旗鼓的庆祝,先是一阵冗长无意的讲话,接下来又是宴会又是舞会,随后打牌打到半夜,喝酒跳舞直闹腾了半宿,凌晨的时候才回来,头疼欲裂直睡到现在才好了些。

许珩将早些时候接到的电报递给他,邵瑞泽翻开略略看了一眼,随手又抛下,“委员长在洛阳过生日,少帅飞去祝寿还被他奚落剿匪不利,真他妈的逼人造反。”

说着他转身走到窗边,阳光筛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悉数洒在他肩头。邵瑞泽静静站了一会,低头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

许珩连忙伸手拦住,“军座,不要再抽了,您一夜未眠……”

邵瑞泽眯了眼,摇摇手,“心里烦,就抽一根。”

随后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凑近了点燃香烟,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

顿了顿,许珩又听他说,“两广是解决了,现在可就轮到了我们。”

许珩挑眉,“军座是说……委员长再次严令剿匪的事情?”

“是。委员长决心一战,像解决两广事件一样,彻底根绝陕北红军。东北军要么服从命令,进攻红军;要么让出陕甘两省,由中央军进剿。”邵瑞泽说着加重语气,微挑的眼角如凤尾,眼眸深深眯起,“没有任何余地。”

“让出陕甘两省……这么严厉?”饶是许珩也变了脸色,“那我们去哪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把我们撤到东边,喂鱼喂虾。”邵瑞泽回身倚在桌边,双手抱臂微笑,指尖夹着烟,斜睨他一眼,“委员长可能要在十一月底或是十二月初再飞一次西安,跟少帅彻底摊牌。”

许珩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唯有目光闪动。

良久的沉默之后,邵瑞泽沉声开口,“解决了两广,连陈济棠李宗仁那样在地方上经营多年的军阀都被轻轻松松拿下,委员长还有什么不敢做?只怕现在陕北那一小撮的赤匪,根本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依着少帅与委员长的私人关系,他联共抗日的提议都被狠狠驳回,连请缨抗战都不允许。委员长对他都如此严厉,还能有谁改变得了他老人家?”

“少帅请缨抗日,声泪俱下,却被委员长斥责不要他感情用事……感情用事!”他轻缓的吐出烟圈,长长呼了口气,忽的愤然脱口,“感情怎么了,没有感情那还是人吗?东北没了,两百万平方公里沦陷,三千万同胞成了亡国奴,日本人去年又再次举蹄华北,想搞第二个满洲国,就连在上海也频频增兵……中日战争还有避免的可能吗?!”

许珩听着面色更加黯然,邵瑞泽叹气,愤怒略敛,“让出陕甘两省,我们东北军还能去哪里?整天的寄人篱下,谁都能指手画脚,谁都能呼来喝去,这日子,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他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愤怒眼神笼住。

许珩深深低头,退到屋子正中,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

傍晚斜斜阳光中,依然是沉默。

良久,邵瑞泽的略略急促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又抽了一大口,将剩下半根扔进烟灰缸。

许珩略有愧疚,心知这几日他被诸事缠身,却还由自己引得想起这些不快的事情,以至动怒发火。

“算了,不提了。”邵瑞泽终于开口,语声平淡,“去准备车,我过一会要去一趟百乐门。”

听闻这几句许珩略微心安了些,一转念想到前段日子和中统因为监狱的事情而起的摩擦,又不放心问道:“真的去吗?现在出门,军座可要提防中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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