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邵瑞泽已经走到门口,刚刚拉开门,却站定了。

他背对着他,微微侧脸,神色瞧不清楚,只隐隐见他薄唇一动,转眸朝后一扫,似笑非笑。

“那帮混蛋,老子去寻欢,他们都要管吗?”

车窗外景物飞逝,梧桐林荫道徐徐而过,天边晚霞逐渐的沉入夜色,林荫间路灯次第亮起,灯光不时扫过,将一片片光影投入车内,晃得人脸上也明明暗暗。

晚上九时未到,百乐门前已是香车如织、宾客络绎,悠扬乐声远近可闻。侍者走下台阶为刚刚停稳的轿车拉开车门,方振皓随了邵瑞泽下车,刚站稳鼻端就闻到一缕暖香,抬眼看却是有人挽了女伴步上门前织金点翠的地毯,隐隐的像是香水。

他是第一次来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不由得有些发愣出神。

看着他自顾自走上台阶,邵瑞泽皱紧了眉。原本是来这里借着寻欢的名义与青帮的人私下谈一些事情,不料司机说漏嘴了,对面他质问的眼神,怎么解释也没用,只能让他一起来……他想着无奈叹气,摇头紧跟了上去。

侍者侧身鞠躬,雕花长门一扇扇开启,水晶吊灯剔透摇曳,明镜似的地面不知嵌进什么,脚下星星点点,仿佛步步生辉……方振皓微眯了眼,几疑踏入幻境。

被侍者领着落了座,邵瑞泽啜了口酒,朝身侧看去,靡靡灯火里,身着灰色礼服的方振皓忽的显出几分玉树临风姿态,将他衬托的与往日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不觉一笑,放下手中高脚杯。

方振皓斜眼睨到他笑容,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桌上酒杯,侧眼看到他一袭黑色礼服,衬了倜傥身段,举止间贵气十足,与这里环境相得益彰。他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杯中美酒,饶是上好的香槟,也觉得难以下咽。

心里愈觉忐忑烦躁,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忧惧什么。

舞台上正是激情四溢,西塔琴和塔布纳鼓敲出欢快的节奏,九名印度舞娘正踩了琴鼓节拍,跳起传统的印度舞蹈。一时间满场铃声如雨,纱丽飘扬,那领舞者面纱缀满金珠,身披火红纱丽,露出柔软雪白腰肢,如灵蛇般扭动。只见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顾盼生辉,旋身回转间带起浓浓的印巴风情。

一曲终了,领舞者忽的将面纱抛起,飘过台下。

顿时四座惊艳,有前排男客迫不及待站起,伸手去夺那面纱,舞娘挑逗一笑,转身奔回台后。

邵瑞泽拿着酒杯,兴味盎然地笑道,“南光,百乐门名不虚传吧。”

被他唤了一声,方振皓才从发愣状态中回神,更觉察到自己已是失态……

“南光,该回魂了。”邵瑞泽含笑打趣道,“这可怎么了得,只一眼便丢了魂,回头我怎么跟姐姐交待。”

丢过去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让他闭嘴。方振皓才回头,低头垂目喝酒,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失态的模样。

邵瑞泽也收住声,一面把玩着酒杯,一边托了下巴朝他侧目看去,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眼前陡然黑了,厅中灯光俱暗。只有舞台上方灯光淡淡笼罩下来,一个袅袅侧影在台边若隐若现。忽的一缕缥缈歌声扬起,细若游丝,婉转起伏,女子轻柔嗓音幽然回环,浅吟低唱间,无声无息潜入各人心底,轻轻拨动心扉。

歌声渐入幽渺,听在耳中有一丝恍惚,却更觉得耳熟……方振皓刚如此一想,入口的香槟立时哽在喉间,化作苦涩。这应当……就是来到公馆的那个女子了……

翩翩身影转到台中,一袭深红长裙曳地,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女子雪肤浓鬓,却用西式黑猫面具遮住眉眼,只露出红唇与下颚。一曲终了,歌声结尾的刹那,佳人将面具抛向一边,妩媚而笑,烈烈艳光四射,夺目逼人。

全场俱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不知是谁起头,刹那间全场掌声如雷。忽的有声音传入耳朵:“呦,这不是邵先生吗?”

“邵先生,您来啦!”

邵瑞泽略略回神,看到两个窈窕女子身穿繁花旗袍,笑着站在他身侧。其中一个妙龄女郎掩口微笑:“我就说呢,海棠姐的场,督军大人怎么能不来捧啊!”

邵瑞泽眉梢一挑,悠悠笑,“还不上去帮她拿玫瑰,要是累着她了,看我怎么教训你们两个丫头!”

“不就是五十支玫瑰嘛,海棠姐怎么会拿不动,邵先生真是怜香惜玉!”一个女子嗔怪道,却笑着跑去舞台那边。

只听咣当一声,方振皓已经碰翻酒瓶,连带打翻桌上酒杯。艳红香槟洒上雪白桌布,一片香气扑鼻。

“血色罗裙翻酒污,虽然是风流事,这位先生您也太不小心了。”另一个女子甜甜一笑,忽的坐在沙发侧,顺势偎进方振皓肩边,纤纤玉手也搭上肩膀。

方振皓不由皱眉,还未来得及出声拒绝,邵瑞泽已是微微一笑,“露露小姐,我表弟他还没怎么见过风月,你别吓到他。”

唤名露露的女子嗔怪一声,顺势一抽裙袂,从方振皓身边退开。

此刻舞台上艳光四射的秋海棠怀抱满捧红色玫瑰,风情万种地环视台下众人。她目光扫过,看到后排座上熟悉的身影,不由嫣然一笑,缓步走下旋梯。

眼见那个女子款款而来,方振皓冷了脸,一言不发,手指却攥紧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的神情已经滴水不漏落在他眼里,邵瑞泽虽然面上笑意盈盈,此刻却已经觉得头大了……一边是名义上的情妇,一边自己真正的情人,最为麻烦的是这之中是非曲折尚未来得及与南光交待清楚,这一相遇,眼见着可就是电闪雷鸣暴风骤雨了。

今晚来是要商谈正事,不是夹在风月场的风流闹剧里被人看笑话,要是明天被风月小报的记者捅上头条……他几乎不敢再想,只能竭力让自己笑容如常,不被人看出端倪。

方振皓眼神略有阴沉,扭头一瞬不瞬望住他,薄唇轻抿,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紧张,又有一丝愤怒。

然而邵瑞泽却比他更快,与他眼神相触,却一下子起身,大步上前,伸臂一揽将女子揽在自己臂弯。

祁白璐高跟鞋不慎踩中裙袂,两人踉跄贴在一处,从远处看来,倒似紧紧搂抱一般。

方振皓目光遥遥越过舞池,片刻不曾离开这两人身影,将这一幕全看入眼里,肩膀瞬时一抖。

他揽着她往后台去,俯身在她耳边,“我去会客间。”

祁白璐一手揽住他颈项,一手撩开后台天鹅绒幕布。

不料邵瑞泽却停下,捧起她脸在她耳边说:“看到我身旁坐那人没有。”

祁白璐睫毛一颤,眼睛往外瞟了瞟,点头。

“帮我把他看好了,那小子第一次来风月地,又不怎么会喝酒。别让居心不明的人靠近,别让他多喝,也不要把他交给其他女人。”

他说完了,急匆匆消失在走廊拐角。

发愣一瞬,待转身时,祁白璐已恢复一贯的慵媚神态,徐步穿过舞池。

第六十九章

转进后台,身后幕帘挡住外头视线,再走几步转过拐角,已经将缠绵悱恻的音乐隔绝在外。

有人迎上来,随他一路疾步直入,来到会客厅。那人推开门侧立一旁,只见沙发上,早已有个长衫男子候着他了。

荀五爷悠然抽着一只雪茄,对他微笑。

邵瑞泽落座,深眸半睐,笑意慵倦,“荀五爷。”

“邵主任,许久不见啊。”

“五爷邀请我,不知又有什么事情。”邵瑞泽微笑,接了他递过来的雪茄,点燃抽了一口。

“上次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得知邵主任遭到不测,总想上门探望,却不得而入,实在是遗憾。”

“那段日子邵某身体实在不行,不得已才不能会客,包涵包涵。”

荀五爷眼神一闪,拿出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有人得罪邵主任,托我转交此物赔罪,恳求邵主任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追究。”他说着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请。”

邵瑞泽抿唇不语,却也不接,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

哈哈笑了一声,荀五爷自己动手打开那个盒子,但笑不语。

盒子里放着数根手指,整整齐齐摞在盒子里,看伤口就是用刀齐刷刷剁下来的,只残留几丝血迹。邵瑞泽看了,神色未动,只是抬起头微笑:“洪门当家太看得起我邵某人了,当不起啊。”

“莫要如此说,上次邵主任遭劫,洪门那几个给日本人跑腿的狗腿子心知坏了大事,还没跑出上海就被抓了回来。”荀五爷磕了磕烟灰,“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帮着小日本作践自家人,就算干我们这行的,也不能容忍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朝盒子瞥一眼,“洪门当家无颜见您,托我转告,几个狗崽子被剁了十个指头,用帮规教训了,然后赶出上海自生自灭。还望邵主任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邵瑞泽微微倾身,合上盒盖,又推了回去,“这份心意我领了,不过这玩意我也不能收,既然当家的已经处置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切由他看着办。”

愣了一会儿,荀五爷哈哈笑出声,目中精光闪动,

“好,倒也是这个理儿。”他将盒子收起,又吸了几口雪茄,而后斟酌着开口,“今天约您来,是要谈谈这次的货物。”

邵瑞泽应了一声,拿起桌上茶盏慢慢喝茶。

眼见即将入冬,西安那边的军需照例还是他的任务。大量的过冬棉花,棉衣、长靴、大衣、药品、新鲜食物等物资,无一不需要他从沪杭这些富庶丰饶的地方采办。北方大地的料峭冬寒,他既然接下这个任务了,就不能让一个东北军的弟兄挨饿受冻。

况且,自从那个救国协定签署之后,红军是经由东北军的驻地补充给养的,这里头相当大的一部分,都将提供给红军。

他不动神色抬眸,“请讲。”

荀五爷扁扁嘴,神情似是无可奈何,“现在委员长身在洛阳,这北上的一路自然是戒备森严,特别是从潼关进出西安,关卡盘查那叫一个严。莫不是实在无奈,也不会贸贸然和您开这个口啊。”

“想增加?”邵瑞泽听出弦外之音,微微一笑。

“爽快,我喜欢跟您做生意。”

说着荀五爷掐灭烟头,拿了茶盏吹开茶梗,“要的不多,再多原定数量三分之一的大烟就行,不过,您可不能涨价啊。”

“三分之一。”邵瑞泽淡淡重复一遍,喝了口茶,“我说五爷啊,大烟这玩意可是稀罕物,哪方都想要的。”

“当然,大烟这玩意,一本万利,转手就是黄澄澄的金条,谁不想要?”荀五爷呵呵笑,“但也只有陕西的烟土质量最上,烧出来的烟那都是香喷喷的,连我们恒社杜当家的都赞不绝口。”

他敛住笑声,望向邵瑞泽,“现在陕西的情形,那真是不好,又盛传你家少帅在寿宴上顶撞了委员长,委员长下不来台正在生气,那可真真是天子的雷霆之怒。”

手指轻叩桌面,“我可还听说,自从剿匪开始,中央光出声,可没怎么给过你们一点东西。”

邵瑞泽眼神一转,微微哼笑了声,“五爷,不是我小气,舍不得再给你。烟土买卖,上头那查的真是紧,我又是这个身份……正是依着你我的交情,我才敢把烟土的生意交给你。”

看荀五爷微微颔首,他托了温热的茶盏,却转了话锋叹道:“说起委员长,我倒想起中央要求禁烟的命令了。党国元老吴委员,委员长也要礼敬三分,给个面子让他查烟禁毒。吴老负责查毒禁烟,那真叫多少大毒枭闻风丧胆,吓得言语不能,你我身在天子脚下,那可是很容易被禁烟委员会查到的。”

荀五爷沉吟不语,抬眼瞟他。

邵瑞泽扣一扣茶盖,“西南三省,还有陕西等地,那都是烟土种植区。这点禁烟委员会比我们更清楚,依着吴老的心思,怎么不会在那里派人查探。若是数额太大,难免不会引起注目。况且从西安到上海这几千里的路程,纰漏也在所难免。”

“邵主任,你所谓何意。”荀五爷忽然一笑。

“烟土嘛。一本万利,当然风险也高,小心为上。不是么?”

“做人,可总要留三分颜面。”

“我敢吗,您可是杜老大的人呐。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能让上海滩恒社的杜老大丢了颜面。”邵瑞泽接过话头,缓缓对着荀五爷竖起四个指头,唇角一勾,“加原有的四分之一,五爷意下如何。”

荀五爷手下一顿,随即摩挲着下巴,缓缓微笑,“四分之一……也好。”

他静默了许久,忽的抬眼,嘴边逸出丝笑意,“我们还有些美制的小件军火,不多,但品质都是极好,邵主任需要么?”

邵瑞泽眉梢斜挑向鬓角,似乎是诧异,而后慵倦倚了沙发,“既然是五爷开口,那我就要了。不过,还请一并送回西安。”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哈哈大笑。

一支舞曲结束了,舞池里华服的男男女女携手入座休息。舞池大厅的右边是雅座,用手绘屏风隔了,比起舞池中央的喧闹要安静上许多,靠墙深青丝绒沙发被壁灯光芒照得碧恻恻的,灯光透着暧昧暖色,将白兰地的颜色映得似毒药般幽绿。

“方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舞过后,祁白璐鬓角微汗,白皙脸颊泛起红晕。

“是,第一次。”方振皓举起酒杯,抬眼微微一笑,“百闻不如一见。”

他喝着酒,眼神似有似无飘向舞池内,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祁白璐虽不是什么人物,这风月场上的世故倒也见得多了,一眼就看出他没什么经验。她举起手边酒杯,眼波一转笑得格外甜美,“这风月之地,倒与方先生有些格格不入呢。”

方振皓笑了一笑,反驳道:“多来几次,入乡随俗熟悉了,想必也不会有不自在。”

祁白璐抿唇摇头,“非也,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天生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就像那张少帅,身边如花美眷来来去去;也有人不识风月,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好。”

她说着含笑看他,“方才一舞,先生的舞步可是还要多练呐。”

闻言方振皓不觉垂着眼,被如此说,心中百般滋味莫辨,更觉惆怅。

的确,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是风月老手,就像那人一般……

祁白璐不动神色察言观色,忽的生出几丝顽皮,微笑着转过话锋,“不过俗话说,鸨儿爱钱,姐儿爱俏。我看先生这般的眉目秀致,这手腕学多了,自然是有女人欢欢喜喜的同你相好。”

方振皓静了片刻,嘴角逸出丝微笑,“总也有人洁身自好,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我不才,却还是跟着夫子念过几年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大丈夫所为。”说着转了脸,看向舞池微微笑,“说句不恭敬的话,这风月场所,就象臭鱼之肆,一脚踏了,沾了腥臭是洗说不清的。”

祁白璐先不说话,笑容却不减,片刻之后又说:“大丈夫所为,我这等小女子自然是不知道了。不过,先生不觉得说这些太煞风景么?风月场,就该说说风月场上的话。”

她靠近他,笑起来眉眼如丝,气息如兰,“先生单身吗?男人英俊多金,稍微使点手段,自然就有姐儿喜欢。”

女子温软气息拂在耳侧,一时隐约有些心慌神弛。不动神色避过了,却又听到她的一句一句,纵然面上无动于衷,俊秀脸上不露半分声色。但方振皓心里却早已完全想到其他地方去了,一想到这些事,就不可抑制的的浮现那人的影子,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敷衍着礼貌矜持的应了几声,他缓缓执起酒瓶,想要斟满自己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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