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藤蔓,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细碎金色光斑在雪白衬衣上摇曳。
仆人为他恭敬拉开座椅,邵瑞泽坐下,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转回今出川辉脸上。
“早,瑞泽君。”
“早。”邵瑞泽态度温软,“对了,我的军服呢?”
“那个不适合你,所以我拿走了。”今出川辉捧着茶杯微笑,“这一身你穿上非常不错,非常英俊。”
“今出川君,把军服还给我。”
“我不会还给你,那个没有用了。等我们到了新京,你会拥有你新的军服,还有马靴,军刀,绶带,和象征荣誉的勋章。”
他微笑着摩挲茶杯,“同样的,我也会把你的配枪还给你。”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邵瑞泽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他不敢大意,却也不敢太刺激他,然而邵瑞泽却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望向远处,再不做要求。今出川辉笑着转开话题,“早饭我已经准备好,只是不知瑞泽君你的口味,若是不合适,可以重新换。”
邵瑞泽嘴角一撇,右手搭在桌上,眼睛一扫,而后似笑非笑,“你确定可以重新换?”
今出川辉点头,目光不离他脸庞片刻。
“今出川君,看来你的情报工作有待于进步。”邵瑞泽和气微笑,“我从不吃西式早餐。”
今出川辉微的一怔,也不恼怒,只是微微倾身,“那么你喜欢什么。”
邵瑞泽想了想对他笑,“包子稀饭,清粥小菜都可以,面包沙拉什么的,我不爱。”
看起来态度已经比昨晚和缓了许多,今出川辉吩咐三浦一郎再去准备。邵瑞泽索性全身放松,斜倚在椅背上,望着庭院里的茵茵绿色。气氛一时沉闷,今出川辉想了想觉得无趣,自顾自找话来说,“也好,西餐那钢制餐具,被你拿在手,反倒成了杀人凶器。”
邵瑞泽并不正眼看他,只是眯着眼望了茂盛花木,“算你有自知之明,刀枪里滚着长大,我这人没别的长处。”
似是因为刚刚睡起,他脸上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狭的眼,看着远处。
仿佛是似有似无的放松警惕,看在今出川辉眼里,更像是因为已然认命,而显得柔和顺从,毫无抗拒之意。此番情景看在眼里,不由得令他微笑。
邵瑞泽昨夜一夜未眠,纵然看着神情姿态无懈可击,风度翩翩一如既往,不再显得抗拒,但心中仍有纷乱,直搅得心神不宁。
他被劫事小,有许珩与东北军的驻军在,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就算杀人翻墙下作一点,想要轻松脱身都不是难事。但问题是现在已不是这么简单,方振皓与两个孩子被绑架成为人质,今出川辉以三人性命相要挟,令他束手束脚,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以他对日本人的了解,平日里看着彬彬有礼,一旦发狠则是不择手段毫无人性,他不能让他们因为他的原因,丧命在日本人手里。想必此刻家中已经乱作一团,而上海也是全城封锁……消息迟早会泄露,但他不敢寄希望于南京。
如果许珩连同熊世斌有什么动作,按照常理,应该首先是解救人质才对,这样他们才有时间寻找他,如果从人质问题上做文章……
不远处三浦一郎匆匆跑来,俯身在今出川辉耳朵上低声耳语,邵瑞泽眯着眼,不放过两人脸上丝毫的变化。他看到今出川辉肩头一颤,侧过脸似是不相信的瞪着三浦一郎,脸色立时沉了,嘴角微微抽搐,搁在桌上的左手蓦地握紧。三浦一郎脸色苍白摇着头,仍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得到命令后退一步鞠躬,又转身匆匆跑走。
邵瑞泽佯装不知,移开目光,神情平淡。
在此等关口,什么事情能让他愤怒?难不成是许珩与熊世斌那边?……有什么蓦地一动,一念之间,心思洞明。
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成王败寇,唯有见机行事,拼了身家性命堵上一把!
今出川辉也抿唇不语,一双眼睛在邵瑞泽面上来来回回,看他闭眼好似假寐,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不多时一队仆人走上,端了粥品小笼包等中式点心。邵瑞泽也不客气,不等今出川辉开口招呼,自顾自的开始吃饭。他的确饿了,吃的狼吞虎咽,今出川辉却没了食欲,一手抚了下巴沉吟不语,只觉握了茶杯的手心滑腻腻的全是汗。
早餐到最后,今出川辉微笑,“瑞泽君,你完全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人嘛。”
邵瑞泽拿着餐巾擦嘴,“身体是自己的。”
“放心,这一路上我会很好的照顾你。就算到了新京,我还会陪着你的。”今出川辉挑眉只是笑,“你需不需要晕船药?”
“不用,没那么娇贵。”邵瑞泽扔下餐巾,好似闲话家常,“怎么,要走水路吗。”
“走水路虽然慢,但是安全的很。顺便观赏一下海上风光。也算是旅游嘛。”
两人开始慢悠悠交谈,好似老友闲聊假日出游,今出川辉全身放松,虽然心里略有不安,但神情仍旧悠闲。一来一去之间,邵瑞泽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今出川君。”他慢悠悠放轻语声,难得的带上一丝柔和。今出川辉略有意外,见他不再对自己冰冷漠然,虽觉得有些意外,但更觉得欣喜,于是也回声微笑应道:“怎么了,瑞泽君?”
“我可以随你去满洲,但是,我有条件。”
“瑞泽君,别和我讲条件,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权利。”
“我当然有。”
今出川辉下巴扬起,似是不信。
邵瑞泽笑声悠悠,“我可以在五步之内扭断你的脖子,等你的保镖过来,我保证你先断气。”
他说着顿时,目光一闪,但笑不语。
今出川辉抿唇,心里却开始打鼓——刚得到的消息,天明的时候人质已被救走,黑龙会秘密场所被军警从里到外搜查,他派去的人不是被抓就是被打死,现在只要中国人心下一横闯进租界,他要面对的问题就非常麻烦。
不能过度惊扰中国官方,不能给日本领馆惹火上身,而最快的船也在后天,在这之前,他必须稳住邵瑞泽,不能逼得他跟他动手。
可是邵瑞泽应该不会知道人质被救的事情,他只不过是在试探他,试探他的底线,同时给自己壮胆……的确,原本那些人质没用就会杀掉灭口,反正达到目的即可,而今有人替他解决这个麻烦问题正好借以脱身,只是可惜了那几个随从。
今出川辉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为了自己性命着想,他自然不愿意过分刺激邵瑞泽,免得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的老话不可不听。
他相信他说的,只要他愿意,哪怕只是一把餐刀,也会割断他的脖子。
刚刚想到这里,邵瑞泽悠然语声就传进耳朵,“今出川君,想什么呢?”
今出川辉敛去面上表情,“没想什么,只是很诧异瑞泽君要跟我开条件。”
邵瑞泽笑得平淡,“我这人,从不做亏本生意,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可不要做的太过分。”
“怎么,瑞泽君会觉得我对他们不利?”今出川辉似是不悦,嘴角一撇,“你太不信任我了。”
“对于日本人,我自然要多留个心眼,不能太过信任。”邵瑞泽拿起桌上烟盒,旁若无人抽出一根,说完点燃吸了一口。
今出川辉给自己续上茶,微微摇晃,看那根茶梗依旧立在水中,目光莫测的看了他半响,不由微笑,“那么,瑞泽君要跟我提什么条件呢?”
邵瑞泽静了一刻,目光中有锋锐一闪而过,而后淡淡开口,“马上放了他们,我就随你去满洲。”
今出川辉心中猛跳一下,紧紧盯了他眼睛,“你的条件太苛刻。”
“如果交换的条件是你的命呢?”邵瑞泽指间一支烟徐徐燃着,青色烟雾缭绕,笼罩的眼神似笑非笑,仿佛是无声的威胁,“相信我,哪怕只是一根筷子,我也有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太自信了。”今出川辉皱眉,昂起下巴,“这里至少有二十个保镖。”
“自信的人是你。”邵瑞泽环顾一眼数步开外的保镖,不屑的笑,“数量并不重要,一招致命即可。”
邵瑞泽忽的倾身,今出川辉顿时往后一退。
他清楚的看到那双幽深黑眸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杀气,直直袭向他,仿佛即便身陷囹圄,神情姿态却仍似个高傲的君主。
今出川辉微微低了下巴,仿佛是在思考,他忽的抬起头,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邵瑞泽并不答话,只是哼笑一声,缓缓将烟头掐灭在粥碗里。
噗的一声,火星湮灭。
下一刻,他就像是蓄势待发的黑豹,猛然倾身,一把抓起今出川辉餐盘中的餐叉,风驰电掣的出手,直击要害!今出川辉只觉的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下意识一脚踢翻餐桌,顿时侧身一避!
邵瑞泽却不意外,恶狠狠地飞起一脚,早有预料似的踹向他的侧腰。今出川辉大惊失色,连退两步才勉强避开那凶顽的一击,他手刀斜劈向他颈侧,不料耳边又是一阵呼啸风声,一阵快如闪电的直拳,令他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脑中一片空白,又一拳从侧面击来,他外头躲避,膝盖一曲急急地往右一滚,用力一扯长桌布,撒网似地扔向邵瑞泽。邵瑞泽灵活转身躲开,今出川辉却趁那零点几秒的姿势调整空隙,一跃而起,凶狠出拳袭去。
此刻已经有保镖扑上来,邵瑞泽飞起一脚将他狠狠踹进花坛,抬眼看到今出川辉已经袭了过来,他突然侧身,几招之内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腿下一扫,用劲地往后扳去,将他重重摔上地面。
今出川辉嗓子里挤出细小哀鸣,他无法呼吸,眼前骤然出现邵瑞泽放大的脸,而锋利餐叉已经朝他喉间直扎下来!
无声的尖叫,他脸色煞白,浑身抖得如筛糠。
餐叉停在喉结上方,邵瑞泽似笑非笑俯身,微微贴近他的脸,目光环顾已经拔枪的保镖,嘲讽道:“怕了么?”
今出川辉大口大口呼吸,额头满是汗珠。
“这就是理由,”他微微俯身,看着他面无血色的脸,露出优雅的微笑,“记住,一个真正的军人,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有本事你就把房子全部清空!”
心跳的砰砰,耳边嗡嗡回响着他的话,不知过了多久,今出川辉觉得身上一轻,旋即被人扶坐起来。咣当一声,那把餐叉掉落在他面前,邵瑞泽似笑非笑转身,双手插回裤兜,悠然迈步后退。
今出川辉气息急促,脊背上一阵阵寒意掠过,他费力站起来,对了他大喊,“给我保证!”
“当然,天地为证,我邵瑞泽立誓。你放了他们,并且我要打电话回家确认他们已经安全无事,我才会随你去满洲。”
邵瑞泽说着停下,笑着一字一字开口,“否则,我随时会亲手打断你的骨头!”
第五十三章
转眼间,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风里有青草与花的芬芳,合着雨后清澈的空气,扑在面上顿觉神清气爽。
今出川辉眉头紧锁,缓步走过静谧长廊,走到一扇门前,示意门外保镖为他开门。身着黑衣的保镖迟疑了一瞬,打开门而后站在他身侧,脸色凝重的望进去。
房间里这人是个厉害的主儿,连先生都吃过他的苦头——他们曾亲眼见过的,不过那么几招之间,就将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握着餐叉却也能在瞬间让人丢了性命,今出川先生还是空手道黑带五段,却从未如此的狼狈不堪。
想到这里,保镖的目光从房间里那人移到今出川辉脸上。
仿佛感觉到保镖含义复杂的目光,今出川辉不耐烦的向后扫了一眼,逼迫他后退着垂下目光。
不过今出川辉却不敢让身后保镖离得太远——他已经尝过一次快被杀死的滋味,没人愿意尝第二次。
邵瑞泽闲靠在窗边借了余光看书,半敞了领口,领带也未系,手中拿了一本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好似看得太过入迷,连有人进来也没在意。
听的动静,他闲闲抬眼,只有一瞬,随即又专注在书上,慢慢翻过一页。
今出川辉走近了,看清他手中书的封面,不由微笑,“怎么,你也喜欢诗歌缠绵悱恻的调调?”
仿佛没有注意,过了好一会邵瑞泽才闲闲回了一声,“打打杀杀多了,看点书静心。”
他说着啪的合上书本,搁在茶几上,懒懒坐下倚了沙发。
今出川辉眯眼瞧过去,房间里仍是寂静,只亮着一盏落地台灯,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彼此的影子被淡淡橘色灯光投映在地上,徒增一抹柔和。
邵瑞泽并不正眼看他,只点起一支烟抽。
今出川辉站在了台灯面前,灯光将他身影投做影子在地板上。
心里忽然觉得忐忑,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冷冷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然而邵瑞泽却再度翻开诗集,摊开了在膝上,目光垂下,似乎正读的入神。
今出川辉目光被牢牢吸引,细看他的表情,有刹那的迷惘,忽而回过神来,顿时骇然失笑。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意,于是在他身侧沙发坐了,咳了一声。
邵瑞泽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目光不离书本,“今出川君,又有什么事情?”
今出川辉摇头笑而不语,也抽出一根香烟,却不点燃,只放在手心把玩。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谁也不出声,似乎都被这不合时宜的沉默震住。今出川辉将烟放在鼻下嗅了嗅,这才开口。
“我答应了你的要求,人质于两个小时前已经被放走,估计现在已经回到你的公馆。”
他说着,来时的忐忑此刻反而化作一片笃定——人质被救不假,但他需要的目的已然达到,邵瑞泽也不会知道真相,既然如此,何不早早脱身再给他卖个人情?
一旦人质被释放,也没有受到伤害,邵瑞泽就得遵循他的诺言,老老实实随了他去满洲。
卖这么一个情面给他,换他的顺从合作,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反正他此刻需要的是安全从上海脱身,又不是非要执意压过他的气势……今出川辉想着目不转睛的盯了邵瑞泽侧脸,看他脸庞英锐轮廓,心里却不由开始想到抵达旅顺乃至以后在新京的情形……
他总会陪在他身侧,一步一步,从对立直到亲近。
人都是肉身,并非铁打钢铸,总有一天会服软和顺。
到时候,他有的是时间让他知道他的心意。
邵瑞泽抬眸,与今出川辉目光相触。
“口说无凭,我要打电话回去,亲自确认。”
邵瑞泽说的平淡,仿佛不是要求和质询,而是平淡无奇的陈述。
今出川辉难得没有不悦,叹了口气点头,“好的,我同意你的要求,但是先说好,你不能再放肆,不然我真的会下令开枪。”
“本庄司令曾特别嘱咐我,实在不行,我是可以采取非常手段的。”
他坐在他对面,静了一刻,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目光却深邃,静了片刻才开口,“你要知道,瑞泽君,我真是不愿那样的,那样吃苦的会是你。”
邵瑞泽微扬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他。
这目光令今出川辉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