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瑞泽忽的微笑发问,“对日本人而言,难道对于不合作的人,不应该是予以坚决的消灭吗,从肉体和精神完全的消灭。”
今出川辉掩饰住自己心绪,微笑回了一句,“瑞泽君,这条并不适用于你。本庄司令很欣赏你,他曾经表示,没有在你出关前为大日本帝国笼络住你,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失败。但是,现在还不算太晚。”
邵瑞泽哼笑一声,“其实有时我很难理解你们,你们那种高傲的自信究竟是从哪里而来?好听点是自信,难听点是自作多情。难道自信不应该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上吗?”
“大日本帝国的强盛就是我们的基础。”今出川辉说着目光尖锐,“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一天强盛一天,腐朽的满清不在话下,我们甚至打败了沙皇俄国,现在朝鲜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够了够了。”邵瑞泽不耐烦摆摆手,“有事说事,少给我洗脑。”
满心炫耀被人堵在喉咙,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事情,今出川辉不掩失望之色,反驳一句回去,“瑞泽君,你耐心变差了。”
“那要看是对什么事。”邵瑞泽啪的合上书,“现在不想跟你扯皮,我要去打电话。”
他说着站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心中却隐隐泛上一丝酸涩滋味——国家强大了,国人才有本钱自信骄傲,否则就被人压着一辈子抬不起头,所谓落后就要挨打,字字都是血泪。
今出川辉看他站起,自己也随之起身,保镖拉开房门,两人并肩而行,今出川辉微侧过脸看他,邵瑞泽眼神却不偏不斜,似乎在想心事。
忽的,今出川辉开口,声音轻如耳语,“瑞泽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知是不是纷乱脚步遮盖了这句轻的不能再轻的话语,邵瑞泽依旧面无表情。
此时的邵公馆早已警卫森严,军警荷枪实弹守卫。
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阴暗夜色。
灯下沙发上各坐着许珩、方振皓与方振德夫妻二人,四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
三人平安获救,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医生即刻为方振皓与两个孩子做了身体检查,孩子没有什么严重伤口,唯有几处轻微的皮肉擦伤,都不是大碍。只是亲眼目睹子弹穿过血肉之躯,暗夜里爆开的血花,那场面实在太过血腥,令他们哭闹不止。夫妻二人哄劝了许久,两个小孩这时才肯安稳睡去。
方振皓被流弹击中伤在左臂,医生迅速为他包扎,检查之后不见其他伤痕,万幸没有伤及要害。手腕血肉模糊,他倒也不在意,推开医生自己拿了绷带一层层裹着伤口。
“他的确是在日本人手里!”
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令许珩猝然身抬眸,攥紧拳头,而身旁方振德与邵宜卿更是勃然变了脸色。
他喘了口气,而后将他从中川友那里所得的前后详情一一说来,引得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许珩眸色阴沉,心中之前的猜测此刻已被证实,这分明已是最坏的境地。
人质脱身想必军座还不知道,这就意味着还要被日本人威胁摆布,不然以他的身手,那个日本人根本拦不住他。
现在已经有人暗中密切监视一切出海船只,尤其集中于日租界码头。
之前和熊世斌商议,今出川辉会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里是要搭乘船只,暗里却是坐上飞机,已达到掩人耳目的意图。
熊世斌沉思半晌,摇头否定,上海的机场全部被中方控制,检查严密,今出川辉为了安全着想,应该不会为了时间快捷而冒着被检查的风险。
如此想来,水路则是上上之选。
“听中川友的口气,他身在公馆,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行动不得自由,而那个姓今出川的日本人更是要带他一起走。”
方振皓一口气说完了,才拿起杯子,他已经一夜米水未进,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
许珩望着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方振皓,到底心生钦佩。
原以为只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此刻带着孩子全身而退,还给他们带来如此重要的消息,实在顽强。
方振皓将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紧紧盯了许珩,“你们打算怎么办?”
许珩脸上紧绷线条稍柔,唇角有涩意泛起。
“机场日夜有人巡逻监视,一切物品都要人为翻开检查,想必日本人不会冒这个风险,他们走水路是上上之选。但是如果这样,我们所要面对的问题,就十分的困难。”
邵宜卿此刻已经急的六神无主,两手搁在膝上,不安的绞着帕子。方振德略一沉吟,“许副官,你是指租界的问题?”
“没错,英法租界当局均受过军座恩惠,和我们关系融洽,码头随意进出搜查监视都可以。但是日租界向来为日本人把守,心思极为小心谨慎,若非有日籍人员牵线,中国人不能随意进出要害部门,码头更是无法详尽的监视……”
他说着一顿,“如果码头那里无法靠近,监视不利,军座就有可能被带离上海。”
“一旦离开上海,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不能允许!”
方振皓猛然出声打断,“他要是被逼着去了东北,日本人还会逼着他给满洲国效力,到那时,汉奸卖国贼的罪名可是背定了!”
“衍之肯定不会给小日本卖命,可万一那些畜生要杀了他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弟弟,他还没结婚……”
邵宜卿说着嘤嘤的开始哭,抬起双手胡乱去擦脸上的泪,方振德见状无奈,搂住她肩膀细细安抚,邵宜卿索性扑在丈夫肩上哭了起来,顿时压抑的哭声为屋子里微微回荡。
许珩紧咬了牙,“汉奸卖国贼的罪名能压死人,日本人一定会大肆宣扬,南京一定会有人揪住不放,以此给东北军和少帅泼脏水,军座绝对会……”
他肩膀一震,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说下去,仿佛被自己的想法惊骇。
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以军人的刚毅风骨,自然不能接受如此的侮辱,不愿令自己的姓氏蒙羞,一定会用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而后以鲜血扞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
众人惊骇无言,彼此面色苍白,俱都震住。
沉默无声,连哭声都顿住。
桌上电话却忽的“叮铃铃”响了起来,霎时刺破死寂一样的宁静。
众人刚刚刚抬头,许珩却已经飞身扑过去接起电话。
“这里是邵公馆……啊,军……军座?!”
他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眼角一掠,看到屋中众人惊愕之下,均是屏气静声,目光直盯盯在他身上。
“小许。”那端沉稳的男声开口。
许珩握紧了电话,“军座,你在哪里?”
“日本友人的家里做客。”那端像是毫不在意他们的焦急一样,语声一如既往。
顿时有无名怒火腾升,“军座,你知不知道现在——”
“闭嘴!”电话那端的话语忽的变得严厉,狠狠打断他的话。
犹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上,许珩终于从愤怒之中回神。军座已被绑架,哪里来的机会电话回家,可这千真万确是他的声音,那么只有一点可以解释,军座目前安全无事,即便日本人失去人质,仍然对他礼遇有加。
日本人必定是在旁边监视,他有话不能出口,而也不能让他在电话里失态让日本人抓住把柄……许珩紧紧握住电话,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时间不多,给你们报个平安,我还没死。”彼端的声音仍是淡淡,“他们回来了么?”
“回来了。”
“叫他们听电话。”
许珩回身冲着方振皓挥手,他立即站起来,几乎是夺过了话筒。方振皓倚在桌边,拿着电话,手上发抖,心知事情不妙。
他张了张嘴,竟然觉得喉间干涩,许久才说出两个字,“衍……之……”
“是我,没事吧。”
“没……没事,兆言和兆哲只是受了点惊吓。你……”
“你呢,没受伤吧。”电话那端的语声逐渐变得柔和,盈满关切。
不知为何,方振皓觉得有股涩意蔓延至咽喉,直至舌尖,想唤一声他的名,唤一声“衍之”,却早已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就那么听着他的声音,涩意瞧瞧蔓延至眼眶。
刚经历血腥生死,又闻言他被劫持,一切变故都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接受不能。
现在突然地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一时令他恍惚。
“没事,我没事,一点事情也没有。”他惶然张了张嘴,语声微颤,“衍之……你呢?”
“我很好,没有事情,今出川先生很懂得待客之道。”那边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无所谓,“看来他还遵守诺言,放了你们,这下我就能放心了。”
“衍之,不是这样……”他呼吸一滞,心却跳的纷乱,好不容易觑了个空隙插话进去,“你怎么还能打电话回家?”
那边沉默了一刻,唯有呼吸声声,一下一下的,都好似全部打在他的心上。
其实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想问,衍之,你还好吧,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会来救你。
不会让日本人带走你,也不会让你被迫背上汉奸的罪名。
忽然一声轻叹,而后那边又开了口,自顾自的说着,对他的问话仿若未闻。
方振皓蓦地皱眉,握着话筒的掌心里黏糊糊出了一手的汗,刚想出声反驳,却被他出声打断。
他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他说——
“告诉姐姐,我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劳烦姐夫多照顾了。告诉小许,让他找个机会回西安去吧,不要留在上海了,至于驻防在城郊的那两个军,是走是留,一切全听少帅的安排。”
“还有,对姐姐说,我在花旗银行还有存款房契,全部给她由她支配。放扳指的地方小许知道,也交给她,就当我给敏敏的嫁妆,让兆哲死了去念军校的心吧,上个好学校,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
一声一声,一句一句,说的平淡,却越发冷意透骨。
绝口不提自己生死,也不提自己现状,字字句句为他人打算,一一交代的妥当,仿佛就是……就是……
无数可怖念头纷涌而至,迫得方振皓无法呼吸,胸口仿佛梗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稍有动弹就会刺入心脏……
他心下意识一缩,随即狠狠摇头,遣散那绝无可能的妄想。
也再听不下去,捏紧了电话忍不住出声咆哮。
“你给我闭嘴!”
最后一个字陡然低落了下去,他左手费力撑在桌上,伤口微微发疼,仿佛直直疼到了心里。
“南光。”
那边忽的出声,仿佛已然带上一丝酸涩。
方振皓想要应声,却说不出来任何话语,满心的慌乱纷繁,却只激得那么一声,随即冰火交接的激烈尽化作乌有,骤然陷入的死寂。
片刻恍惚,仿若隔世,心上百味杂陈,是悲是愤,早已无从分辨。
之前的怄气也好,愤怒也罢,都已不再重要。
只要还是相互喜欢,相互眷恋,就要一路扶持下去,走完这漫漫人生路。
那些所谓的纷争分歧,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没有什么不可以冲破。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不知是他一点一点磨去他的高傲,还是世事无常洗去他的浮躁。
乱世之中,最难觅最珍贵的平凡安宁,原来一直由他而来,一直就在自己身旁。
他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语声微微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唯有彼此呼吸一起一伏。
呼吸声近在耳畔,仿佛仍能够感觉到温热吐息,有种别样的宁定,令他蓦然生出劫后余生的酸楚,紧绷了的心终于软塌下去。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
“衍之……”
那边却蓦地笑了,笑的酸楚,最后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媳妇儿,帮我照顾好兔子。”
顿时他肩头簌簌发抖,这句话在心底硬生生刮划,泛起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楚。
还未来得及出声,他的呼吸声就骤然断掉,只余话筒里刺耳的忙音。
第五十四章
今出川辉一把按下电话,顿时只听话筒里刺耳的嘟嘟声,脸上郁色愈浓,再没有和颜悦色。
邵瑞泽略有意外,却很快敛起面上表情,扬手扔下话筒。
“他是谁?”
今出川辉咬着牙开口,一字一字仿佛从牙缝迸出。
转身在沙发上叠腿坐了,邵瑞泽神情慵懒,“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是谁?”今出川脸色忽的苍白,缄默了片刻,目光突然变亮,再一次质问。
“你没必要知道。”邵瑞泽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最后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
今出川辉缓缓抬眼,迎上他目光,眼底泛起一股冷意,“听声音,那是个男人吧……你叫他‘媳妇儿’?够亲热的。”
他说着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邵瑞泽不悦的拧起眉,语气也带上不耐烦,“今出川君,既然你从小家教良好,也应该知道,贸然打听别人私事,是种很没礼貌的行为。”
“你喜欢他?”
毫不理会的他话里的拒绝之意,他上前一步,隔了茶几笔直立在他面前,缄默地望着他。
邵瑞泽怔了片刻,唇间吐出干脆的四个字,“无可奉告。”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而今出川辉已经看到他眼里一掠而过的神情,隐含着一抹悸动与回护,那份温柔的目光冷冷刺着他的眼睛,只觉一阵刺痛,连带着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
心口抽痛,脸上笑容却愈深,“你撒谎。”
邵瑞泽眉梢一挑,却也放松含笑,“不管撒谎与否,这都是我邵某人的私事,还轮不得其他人说闲话。”
今出川辉蓦地笑出声,目光却已转为锐利,嘴唇却在微颤,“分明是我先遇到你!”
他说着,脸色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仿佛笼罩住了四周。
邵瑞泽浓黑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神色莫辨。
许久,他悠悠一叹,仿佛老友劝慰,“这种事情,从来不是迟早的问题。”
不痛不痒,单刀直入将场面挑明,都太明白彼此的意图,反而省略了无谓猜忌。
愠色从今出川辉眼底一掠而过,又带了丝失望,他微张开嘴,却似不知该说什么,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
“你真的喜欢他,我确定。”
确认一般的说着,今出川辉紧紧盯了邵瑞泽眼睛,心境陡然转暗,面上浮起一层空寂冷意。
方才邵瑞泽脸上的神色,今出川辉并不觉得陌生,因为每日清晨镜中他也常见。是否喜欢一个人,谈起时的言谈举止,脸上一点点的细微变化,足可令人看出端倪。
比武输了,本该一笑而过,他却执拗的拼着一口恶气,从东京直追到奉天,又从奉天直追到上海。
那时少年心性,意气飞扬,看不得有人比自己强,更要维护华族古老姓氏的尊严。
“他是我的对手!”